聞喜裴家在河東一地,頗有聲望,而裴潛等人在自己平定白波、軍糧貧乏之時,也曾經暗中給自己輸送過糧草,襄助自己度過那一段艱難時光,就更別說自己還與裴姝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誼。
在這些關係的基礎上,裴家乃是閻行上任河東太守後,首先要拉攏的一批人。因此雖然還身處三輔,但對於裴茂之子、裴潛之弟的裴輯,閻行的態度卻是親切有加,他就是想要藉此,向在朝爲官的裴茂、聞喜裴家釋放一個善意和招攬的信息。
料想裴家也有這個念頭,否則裴茂也不會派遣裴輯來拜謁自己。
只是閻行沒想到,裴家的熱情比起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可以說是殷勤相待了,裴家的家主,在朝爲官多載的裴茂,深明韜晦之道,竟會在這樣一個關節口上,派遣自己身邊的兒子裴輯,來到自己營中,主動邀請自己到城中赴宴。
按照閻行以往的認知,裴家就算有心接洽自己,也不至於會如此直接,讓身在長安的家主裴茂親自出面,而是會通過身在河東的裴潛、裴徽,乃至於裴姝等人與自己的關係,來和自己聯絡。
看來這場宴席,定有不尋常之處。
閻行還沒自大到,以爲自己得授河東太守後,聞喜裴家就要提前與自己結好,這亂世之中,縱然有了朝廷的名爵,可如果沒有相應的勢力,出任地方依舊是不可爲之事。
就如今年,兗州刺史劉岱與黃巾軍交戰,不幸戰死,朝廷任命原京兆尹的金尚爲兗州刺史,前往兗州赴任,結果兗州的東郡太守曹操已經搶先一步,入主州府,並派兵馬於來路邀擊金尚,逼得朝廷任命的兗州太守,不得不倉皇而逃。
想到這場宴會來得蹊蹺,閻行笑了一笑,轉眼看了看在帳中陪坐的戲志才、周良兩人,周良想到了閻行和裴姝那曖昧不明的關係,卻是沒有作出明確表示,而戲志才思索再三過後,才微微搖了搖頭,暗示閻行不可前往赴宴。
在戲志纔看來,他們的根基在河東,王邑和範先、衛固等人雖然與自己一方爲敵,但此時驟聞閻行已得授河東太守之職,定然會驚恐慌張,趁其應對的計謀未定,自己一方趕緊趁勢出兵,定能夠一舉擊破倉促抵抗之人,入據河東。
如果拖延時日,等到王邑、衛固、範先等人計謀已定,堅壁清野,修繕城防,割據河東南境負隅頑抗,與閻行的兵馬相抗衡,那情形就大大不利於自己一方了。
更何況,如今這個長安城乃是是非之地,近處的李傕、郭汜、樊稠等人,遠處的馬騰、韓遂等人,無不垂涎於長安這座西都京畿,而閻行在這個微妙的時局節點,去赴城中朝臣的宴席,無疑會挑動李傕等人的敏感神經,節外生枝,可能會引來無妄之禍。
當然,如果閻行兩者權衡之下,偏向於裴家的善意,亦或者爲兒女情長所繫,那可能自己的決策,就要與閻行的思慮相背而馳了。
所幸,閻行看過戲志才的暗示之後,心中也決定下來,他笑着看向了裴輯剛剛奉上的請帖。
“原來竟是巨光公之邀,我欲面聆巨光公的教誨多時矣,奈何路途遠隔,不得拜見。長者之邀,本不敢辭。奈何豔身負皇命,即往河東赴任,又兼有軍務之重,後日此宴,只怕卻是不能成行了!”
“將軍要往河東了?”
“大軍拔營,就在明日。”
裴輯聽完,眼中閃過了一絲失望,但卻又夾雜着幾分詫異、慶幸之色,他有些可惜地說道:
“家君久聞將軍威名,喜欲相見,一訴仰慕之情,不期將軍已欲赴任河東,這着實可惜了。”
裴輯說到“可惜”兩字時,他心中確實也升起了一股複雜莫名的心情,他一方面既是詫異於閻行竟然會如此快速,就要領軍趕回河東去。
要知道郭汜、樊稠等西涼將領,雖是奉命出鎮地方,可都是按兵不動,迷戀着長安城中的輕歌曼舞、酒池肉林,不肯離去。
而可惜和慶幸的情緒交集,則是因爲裴輯可惜閻行即將趕赴河東,那裴茂設宴邀請一事,就只能夠不了了之了,但同時自己父子二人,也避開了一場朝堂上老臣們的密謀。
與那些忠心漢室的老臣不同,裴輯隨父在京的這些歲月,看得最多的,就是權臣的跋扈和天子的卑微,他也是有識之士,能夠敏感地察覺到漢室將傾的徵兆已經發生,天下各地也在悄然地發生着變化。
大廈將傾,人心思變。
而李傕、郭汜等人的兇殘,在攻陷長安之後,裴輯已經見識過了。父親在李、郭等人權勢滔天的這個當口上,暗中派遣自己前來拜謁這位閻將軍,並且邀其入城赴宴,臨行時還跟自己叮囑再三,再加上府中日前來府中拜訪的那幾名老臣,這幾樁事情聯繫起來,心思縝密的裴輯也大致猜測出了這場宴會的目的所在了。
只是不知道,一向韜光養晦的父親,此次置身其中,起到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作用。
裴輯心緒千迴百轉,臉上的表情隨之變幻。對面席位上週良沒敢在涉及裴姝事情上給閻行暗示,但卻也一直關注着這位年輕的裴家君子臉上的表情,此時看到裴輯臉上的變化,心中也猜想到了這次裴府的宴席並不簡單。
對面席位上的戲志才同樣也發現了裴輯神情的變化,暗道終究是少年心性,雖然聰慧,但終究還達不到薑桂之性,他斟酌了一下,選擇開聲試探。
“我觀裴君臉色,莫非還有難言之隱?”
裴輯被戲志才的話聲警醒,他連忙聚斂精神,暗道慚愧,自己雖然猜出了父親等人的心思,但卻沒能夠把持住自己的心態,爲心事所累,反倒被外人輕易一眼看穿。
若是以往,裴輯見此事不成,定然會選擇行禮告辭,早早脫離是非之地,只是此事終究是攸關朝堂、時局的大事,又是牽扯到了裴家的前程上,窺察出父親和朝中老臣們用意的裴輯躬逢此等大事,終究還是有些不甘心,使命不成後,就草草告辭離去。
故而此時被戲志才點破心思後,他反而撇去了猶豫不決的處境,心神也穩定起來,隱隱有了幾分臨大事而不慌的姿態,看着戲志才笑道:
“非也,在下只是聽聞將軍即日就要趕赴河東,念及當下,料想將軍定是憂心時局,方有此舉。一時失態,倒是讓軍謀史見笑了。”
說完這話,神態恢復正常的裴輯看向戲志才時,也變得更加謹慎起來,他原本以爲這位閻將軍以英勇善戰聞名,帳下必多勇猛之士,不料這帳中就坐着目光如炬的智謀之士,只怕剛剛這人,就是這位閻將軍身邊的智謀、謀主一類的人物。
“本將忠於國事,不敢懈怠,此乃爲臣之本,文秀此言,憂從何來?”
而閻行聽到裴輯“憂心時局”的話語,他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這一方面上來,他看着文質彬彬的裴輯,臉上換了嚴肅的表情,鄭重問道:
“輯斗膽試言,將軍憂心的,乃是河東的王太守,衛、範等姓,以及如今正在京都的李將軍、郭將軍等人。”
“裴君還請慎言!”
陪坐在側的周良看到閻行臉色嚴肅,心中也多了幾分凜然,此時聽到裴輯說出這等忌諱之言,當即開口喝止。
裴輯面對周良的喝止,卻不見慌張,臉色如常,也沒有了之前變幻不定的神色。
他既然下定決心要替自家父親試探出閻行的心意,探明形勢,免得裴家上下牽扯重蹈王允等人的覆轍,此時自然意志堅定,不避斧鉞。
閻行看着裴輯淡定的神情,他略一思索,也哈哈一笑,擺擺手,示意周良說道:
“元善莫要如此,裴君乃是我河東才俊,此言定有深意。”
周良見到閻行表態,心知閻行另有所謀,當即不再開言。裴輯見到閻行並不惱怒,也在內心想到了自己剛剛所言,正是切中了閻行的心思,他身邊的幕僚和這位閻將軍纔會有如此反應,當即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
“在下淺薄之見,以爲將軍赴任河東,安邑衛、範等大姓必定多加阻擾,畢竟前番將軍平定白波之時,與彼輩多有構隙,此事小子身居京都,尚且獲知,況河東之人乎。至於李將軍、郭將軍之屬,在下深知將軍韜略在胸,無需小子多言。”
“哈哈,文秀言已至此,何不趁勢與我分說,也好獲知所謂的韜略一二啊。”
閻行看到裴輯有意試探,以退爲進,他也不惱,呵然一笑,就出言讓裴輯繼續說下去。
“將軍平定河東白波之亂,功在社稷,乃是漢家之忠臣。先前也自言忠於國事,且在廷殿上目睹李、郭等將軍的跋扈之行,豈能無憂國憂君之慮乎!”
“裴君今日以忠君之言相問,那我也要問,巨光公之宴,也是爲此而設麼?”
被閻行一問,裴輯頓時噎言。只是他騎虎難下,也不願示弱,索性大膽地與閻行對視。
“閻君還沒告訴在下呢!”
閻行見到裴輯盯着自己,不敢放鬆,他轉動目光,與戲志才、周良等人對視一眼後,霍然起身,來到帳中,向朝長安城行了一禮,這才慨然出聲說道:
“我於河東爲國家討賊,摧鋒陷陣,甘冒鋒鏑,雖碎首糜軀,不敢有辭,秉此赤心,可昭天日。奈何之前屢次派遣使者入京,乞求赦令,朝中諸公卻視我等如賊寇叛逆,不予理睬。”
“我空懷忠君之心,卻報國無門,眼見社稷蒙難,以至於此,憂心如焚,雖飲冰不足解其灼,區區言辭,豈能訴清。”
說到這裡,閻行臉上悲憤交加,扼腕嘆息。裴輯看在眼裡,也嘆了一口氣,朝中當時以司徒王允爲主,對待涼州衆將處置失當,是剿是撫,諸公議了許久,也沒能夠定下,軍政對策拖延時日,最後釀成了李傕、郭汜等人舉兵進攻長安的禍事。
他也跟着起身,向閻行行禮說道:
“將軍赤誠報國之心,輯實感佩,惟願將軍此番東向,能安撫河東,克平賊寇。如此,則國家之幸,君上之幸!”
閻行轉身看了看同樣動容的裴輯,他趁熱打鐵,連忙問道:
“文秀知我,卻不知巨光公之邀,乃是爲了——”
此時,裴輯自認已經試探出了閻行對李傕、郭汜等人的態度,他也不再忌諱,爽直答道:
“家父雖未對輯明言,但輯心知,定是爲了如今長安之局勢,朝中諸公憂心於此,實不在少數,今日能得將軍坦誠相告,雖無宴席,然得交心,輯也算不辱使命,能夠回府向家君交代了。”
閻行聞言點點頭,裴輯雖然聰慧,但終究年少,這種廟堂之事,絕不是他能夠置喙的,他這樣說,反而讓閻行又信了幾分。
這種波譎雲詭的廟堂爭鬥,雖因閻行心繫河東,不願於此時涉足其中,但能夠藉此事在朝堂之中得一二盟友,並在這種兇險程度不遜於戰陣的暗鬥中尋求最大利益,卻也是獲益匪淺之舉。
故而閻行臉色凝重,正色地對裴輯說道:
“巨光公乃國之重臣,忠君之心,豔亦欽佩。只是此事,攸關天子、朝堂諸公,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文秀既已涉足,還需謹慎處之啊!”
“輯當謹記!”
裴輯恭敬地應答,閻行聞言頷首,又讓戲志才取來一枚符信,叮囑裴輯說道:
“此乃我營中密使之符信,還請轉交令尊之手,河東長安相隔數百里,若京都有事,可派遣使者持此符來見,我定親自接見,此事攸關大局,慎之慎之!”
裴輯臉色嚴肅,連忙應諾,他接過了閻行手中的符信,然後再向閻行等人告辭,匆匆離去。
待裴輯走後,周良走到閻行身邊。
“主公高謀,我等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