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響起鳥類扇動翅膀撲簌的聲音, 胡溪林擡起頭,正好看到一隻鴿子叼着一把傘,十分吃力地朝着他們飛過來。
度華年捂着傷口處向前走了幾步, 接過鴿子叼着的傘, 爲她去了負擔。他將傘拿起來, 仔細觀察了一下, 面露驚訝:“這是……碧漪, 這是青青的雪藏,不是我的映雪。”
他的傘……“映雪”,到哪裡去了?
繁勻青被繁憬帶走後, 碧漪沒有跟着她離開。她歪過頭,“咕咕”叫了幾聲, 度華年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胡溪林愣愣地看着他們的互動, 雖然見過一些度華年身上的不尋常事件, 但還是有許多事情不能理解:“大人……你們是在交流嗎?”
和一隻鴿子嗎?
“青青被繁家家主繁憬帶走了!”度華年咬着牙,語氣中壓抑着憤怒, “我的‘映雪刀’,也被繁憬拿走了。”
他最重要的人和東西……都被繁憬帶走了!
饒是以度華年修養再好,也忍不住罵道:“混蛋!”
他視爲比生命更爲重要的人,他唯一珍視的東西……度華年握緊手中的“雪藏”,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突起。
胡溪林看到度華年手上的傘, 本來覺得有些眼熟, 很快便想起來, 這好像是當初他在公主出嫁車輦中找到的那把傘, 被扔到了雜物間……
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聽度華年的意思, 這是屬於繁勻青的?
不過這樣倒是也能夠解釋,爲什麼這傘上有屬於繁家的印記, 只是不知爲何那個印記是過去的繁家家主改變過的印記。
胡溪林問:“大人,也就是說,您和青青姑娘都有一把傘,而且都是很像的白色。那會不會是,她離開時,拿錯了傘?”
“不會。”度華年臉色陰沉,“青青雖然愛玩,但從來不會拿我的傘。只有繁憬,他知道……”
“知道什麼?”
“他知道這把傘意味着什麼。”
度華年感覺傷口有些刺痛,低下頭一看,用來包紮的衣料被血浸溼了,黯淡的紅色正在擴大範圍。
碧漪也看到了,扇着翅膀飛了起來,一個勁的“咕咕”叫着。度華年在原地坐下,將“雪藏”放在身旁,臉色蒼白而疲倦:“不用擔心,我沒事,很快就會癒合。”
“碧漪,你去給鬱其雷送信。”他又從衣袖中撕下一塊布,用旁邊燒焦的木炭在上面寫字,“讓他速來夙城見我,還有——”
他沉吟片刻,慢慢地在布上寫字:“千萬看住鬱梨格,不要讓她來夙城。”
度華年寫得很簡略,寥寥幾筆寫好後捲了起來,綁在碧漪腳邊:“此事重大,你一定要快點送到鬱其雷手中。”
碧漪叫了一聲,扇着翅膀飛了起來,朝着上空飛去,很快消失在濃煙滾滾中。
目送着碧漪遠去後,度華年拿着傘站起身,對胡溪林道:“我們走吧,這裡火勢太大,不宜久留。”
*
兩人一同小心翼翼地繞着燃燒的房屋走出去,胡溪林在疑惑度華年的所作所爲,沒忘記邊走邊問:“大人剛纔是……是爲了青青姑娘,還是?”
“是爲了虎式部族,也就是玉牢兒。”度華年說,“鬱其雷知道虎式的事情比我多,他會比我更有辦法。”
說起這個,胡溪林想到了蘇瓊,神色有些黯然:“玉牢兒到底想做什麼?”
度華年想了想,還是決定從根本解釋一下:“你研究過夙城世家的許多事情,有沒有看到過關於關於地界神?”
“看到過一些。”胡溪林點點頭,“我知道夙城的百姓極爲尊崇地界的神明,而且傳說,夙城這個地方,至少存在着一位地界的主神。”
“是的。而且夙城許多世家,都是擁有着地界神血統的。”度華年說,“地界神的編制不同於天界神,區別很大。萬事萬物都可能成爲地界的神,主要是以動物爲靈,比如說,地界的最主要的三大主神,蛟,蛇,鮫,都是鬼神的直接後代。而其他的動物爲靈也可以成爲地界的神,比如虎式,但並不能夠被尊爲主神的原因,很明顯。”
“地界神崇尚神力和力量,並且通過相互‘吞噬’來獲得其他神的力量。他們的力量存在於身體中,主神有三個位置,一是脊椎,二是血液,三是身體內神力凝成的核心‘剎羅菱’。而虎式這類低等的神,他們沒有剎羅菱。”度華年慢慢地說着。
“沒有那個什麼……會怎麼樣?”胡溪林不解道。
“沒有剎羅菱,註定不能成爲強大的神,沒有與主神抗衡的力量。這也是一切罪孽的起源,雖然其他的神也會吞噬其他神的力量,但是他們用的是最令地界神憎惡的方法,‘血統純化’。”
“也就是選出一個血統較爲純的人,然後用最殘暴的方法,把其他擁有虎式血統的人中含有神力的血,提取到這個人身體中。”
度華年想起什麼,閉上眼,捏了捏眉心:“……我,其實你也知道我是活在一百年前的人,那便沒什麼隱瞞的。我的母親,是虎式部族出來的人,所以我曾經,也被虎式抓去……他們選中了我,差點……”
差一點,就成爲了他們想要造出來的神。
胡溪林有些消化不過來這麼大的信息量,呆呆地望着度華年。
“夙城的很多人都有地界神的血統,只是很多人自己都不知道。”度華年說,“玉牢兒曾經就是一個擁有虎式血統的人,她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她的血統比我更爲精純,虎式最開始看中的是她。”
“你知道她爲什麼要拿走蘇瓊的身體嗎?”度華年踩過被燒焦的樹枝落木,腳下一陣陣噼裡啪啦斷裂的聲音。
胡溪林搖搖頭:“不知道,我以爲她只是……”
“只是需要一個身體?”度華年勾脣笑了笑,“並不是那樣,不是什麼人的身體都可以的。”
“那是因爲……”
“玉牢兒在一百年前失去了她的心,雖然靠着虎式的神力可以活下來,但活得並非是人。在虎式部族苟活的一百年,她的身體幾近毀滅,於是想要一個有心的身體。”度華年說,“最合適的身體,當然是一個同樣擁有虎式血統的人的身體。”
胡溪林大驚,臉色變了:“您的意思是說……阿念擁有虎式的血統?!”
他與蘇瓊夫妻多年,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心愛的人竟然會擁有地界神血統。曾經覺得神太遙遠,沒想到一朝竟發現他們離自己如此近,近到最親近的人,就是與神緊密相關地。
“蘇瓊的母親,鬱家的人,是虎式部族的一個分支。我送信之人鬱其雷,你應該聽說過吧,朝廷的少星宰,那個很有名的神棍。”
說起神棍,胡溪林立即就想起來了這麼一個人,抽了抽嘴角:“是……”
“他與蘇瓊應該是表親,也是擁有虎式血統的人。”度華年說,“玉牢兒回到虎式,應該是想爲他們造一個神……虎式需要她,她需要虎式的力量。”
他們說着話,慢慢的走出了大火燃燒的宅子。度華年站在外面看着裡面被燒燬的一切,神色默默的,看不出悲傷或者憤怒。
他想起曾經和夕住在這裡的時候了。
“我和她,曾經在這裡生活過一段時間。這裡有我曾經最美好的記憶,也有最痛苦的回憶。”火光躍動在他的眼中,照亮了那雙沉寂如水的黑眸,“我在想,如果燒燬了也好,這是讓我不要沉浸在過去中。”
他的目光穿過火焰,看到池子對岸的那座屋子。
那屋子的窗戶還是開着,只要站在池子的這一邊,就可以看到那窗邊倚靠着的人。
過去許久之前,他曾經許多次這樣看着,曾看春回花開、夏時蟬鳴、秋盡葉落、冬來飄雪中,那人總是那般慵懶隨意,靠着窗邊看着書,看着看着,便以書遮住臉,沉沉地睡去了。
有時候她會樹下的陰影中,伏案畫着圖,專心致志。偶爾累了的話,就擡起頭來盯着窗外池子對岸的他看,一看就看許久。
繁家是以設計聞名於世,家族中的每個人幾乎都是天生的巧匠,設計的能力總是高人一等。從她手中畫出來的,哪怕只是一根線條,都是不盡美好的。
許多次夢迴百年前,他都看到自己走到了她面前,看她趴在桌上睡着了,手下的白紙卻被眼淚浸溼。
胡溪林沒說話,只是陪他站着,看着燒燬的房樑上有木頭掉落,曾經的一切化爲烏有,落入塵土。
“我現在知道了,”他又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不管她還是不是她,至少現在,我放不下她。”
“大人……”胡溪林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想這時候要不要表達一下贊同什麼的,不過度華年完全沒給他這個機會。
他轉過身,輕輕一笑,即便狼狽卻掩蓋不了風姿卓然:“走吧,我要先去拿回我的東西,然後我們去重雲雪山,阻止玉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