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憬的房間永遠都是如此冷清, 幾乎沒有一絲人氣。
繁勻青繞開房間內層層疊疊的簾幕,她知道繁憬的東西很少,也知道這個人能藏東西的地方, 也就那麼一個。
她不是第一次來這裡, 但再次來到這裡時, 卻發現眼前所見十分陌生。
像是從來都沒有好好看過這裡一般。
屋子裡靜悄悄的, 作爲繁家家主, 這種重大的商討會議,繁憬必須是第一個到場的。牀鋪被收拾得很整潔,書桌上的一切物件也擺放得十分整齊, 一絲不苟,一塵不染。
繁憬不喜歡有人伺候, 所以他的屋子從來都是自己收拾, 僕人們被命令不得進出他的房間, 只能在外院聽候召喚。
繁勻青慢慢地走到了書桌前,緊閉的窗戶隔絕了外面的陽光, 陰陰沉沉中,上方掛着的畫似乎也多了幾分寒冷。
她看了那副畫一會兒,腦中努力回想着。
畫中所畫的女子背影有些眼熟,繁勻青隱約記得自己像是在哪裡見過這副場景,女子孤獨的背影站在白雪茫茫中, 執傘而立, 像是在看着什麼人的離去, 又像是在等待什麼人的歸來。
……這幅畫。
繁夕……?對了, 繁勻青猛地一驚, 忽然想起在百日局中,名喚做“桃音”, 自稱是她前世的那團黑霧,最後一次帶她去見惡女夕。
桃音說,她們要去看看惡女夕悲慘的結局。最後一次見到惡女夕,她就是這般撐着一把傘,站在雪地中,背對着繁勻青。
所以這畫上的人,正是那位家主,繁夕?
如果這畫上的人是繁夕,那麼一定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的人畫了這副畫。
既然到最後繁夕衆叛親離,還會有誰爲她作此畫?
繁勻青看了畫一會兒,沒看出來什麼名堂,苦思半天也不得其解,有些索然無味地收回了目光,低頭用目光在書桌上巡視着。
書桌上也沒有什麼可以看的,繁勻青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擡起了頭。
她就說,感覺哪裡不對勁。
這幅畫的左下角,因爲當初主家夫人的行爲,被略微燒燬了一些。現在那裡還留下了灼燒的捲曲痕跡,正是因爲畫角捲起的位置,有些露出了畫的背面。
繁勻青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了畫的背面有黑色的線條。
她四下看了看,拖過繁憬在書桌前坐的凳子,踩在上面,伸手去拿高高懸掛的畫。
窗戶明明關着,屋子裡也寂靜極了,但當繁勻青伸手抓住畫的時候,那些素色的簾幕拂動了起來,彷彿有風從它們中間流過。
繁勻青扭過頭,盯着門口的方向。
有人進來了。
雖然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但她有這樣的預感。
繁勻青一咬牙,將畫扯了下來。
輕飄飄的畫被扯下來後慢慢地落了下來,將繁勻青當頭蓋住。她眼前頓時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女子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響了起來——
“這是一道門,你,確定要推開嗎?”
什麼?
繁勻青微微愣住,將臉上的畫扯了下來,錯愕地回頭張望着,卻沒有發現一個人,更不說什麼女子。
但這聲音很熟悉,熟悉得……在她聽來的一瞬間時,有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到底是誰?
有人在看不見的虛無處,無聲嘆了一聲氣。
繁勻青沒管那麼多,只想趁着繁憬還沒回來時,趕緊研究研究這副畫。
繁憬雖然沒有說過動了這副畫到底有什麼下場,但是看他對這畫的珍視程度,只怕有人膽敢對畫有半分覬覦,都會被他豪不留情地除掉。
繁勻青手忙腳亂地將畫展開來,捏着畫的一角將它翻過來,想看看後面到底是什麼。
入眼是一首詩,從右至左先是題目,題目的側上方有一枚印章,大概是一個人的名字,用的是古印文,繁勻青辨認了半天也沒看出來是誰的名字,隱約看得出來是三個字。
這詩的名字是《醉從遊》——“今夜偏知天逢雨,執傘外出見影綽。”
她看了一句就沒再繼續看了,執傘?傘……這和繁夕有什麼關係嗎?
繁勻青急着往下看,於是跳過了詩句,看到下面畫着東西。
似乎是某種東西的步驟圖,被拆解得十分細緻,最上方是最簡單的線條,還有一個圓形……也有點眼熟。
又是在百日局裡見過的?
繁勻青仔細想了想,但是這次沒有想起來。
她想繼續往下看,作爲一個繁家人,即便是沒有可以學習過繁家的設計藝術,但是總有一種天生的敏銳,對於設計圖的敏銳。直覺告訴她,只是一副設計圖,但就是不知道成品會是什麼。
畢竟沒有將成品圖放在開頭的設計圖,實在是少見。
還沒有繼續將背面翻過來,繁勻青忽然頭皮一陣發麻,這時候,旁邊伸過一隻手,按住了畫。
繁憬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他按着畫,輕笑了一聲:“有什麼好看的?”
繁勻青戰戰兢兢地轉過頭,正對上繁憬笑得人畜無害的臉。冷汗從額頭上冒了出來,她想了想,說:“……家主好。”
繁憬沒有理會她,甚至沒有再多給她一個眼神,也不驚奇繁勻青出現在這裡,同時不好奇她的目的。
他低身在書桌上翻找了起來,找到了一張篇幅很大的白色宣紙。
“出事了,你知道嗎。”
繁憬垂着眼將紙抽了出來,語氣平淡。
繁勻青微微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事,結巴地回答着:“知、知道一點……聽到說了……”
繁憬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揚起嘴角笑了笑:“出事也只是我的事,繁家從來都很會將自己摘出來,美名其曰爲了家族的榮譽,將有罪的人從家族中驅逐。”
繁勻青感覺他話裡有話。
“所以你不必擔心,”繁憬將畫從傻愣着的繁勻青手裡抽了出來,“就算風雨欲來,繁家也會屹立不倒。”
繁勻青有一種很驚悚的感覺……因爲過去的十多年裡,繁憬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般對她“和善”過。
繁憬頓了頓,繼續說:“你的弟弟,從來都不是池中物。”
更不會是人們看到的純良無害。
繁勻青不知道該說什麼,撓了撓嘴角,嘿嘿地笑着:“……家主在說什麼,我好像聽不太懂……”
“沒事。”繁憬溫溫和和地笑着,他這樣笑着的時候總是好看的,只可惜很少展露出這般的笑容,“以後會懂的。”
他將畫用白紙卷裹了起來,然後扯下綁發的頭繩,把卷好的畫捆好,放在繁勻青手中。
“只怕到時候我不能帶她了。”繁憬的目光落在畫上,溫柔,不捨,卻又果斷,“還是給你比較好。只不過這畫中藏着一個秘密,在你還沒有做好準備之前,不要打開來看。”
繁勻青睜大眼看着他,當他這樣說着的時候,她總有一種錯覺,這像是在告別。
是那種,永遠的告別。
“出去吧,”繁憬轉了身,拍了拍被繁勻青踩過的凳子,坐下淡淡地道,“他們馬上要來了。”
“誰?”繁勻青問。
繁憬沒有回答,只是擡起頭,靜靜地笑了笑。
那個笑真的是美極了。不同於以往他總是笑得放蕩不羈,這笑容透出一種出塵的美。
繁勻青第一次見到他笑得如此好看,只是這時候並不知道,她這是最後一次見到繁憬了。
“那我……告辭。”
繁勻青抱着畫,衝繁憬低了低頭,轉身走了出去。
繁憬不再言語。
她轉過頭,只看見那個介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的背影靜靜地坐在陰影中,孤獨,而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