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日寇侵佔了北平,侵佔了河北,更侵佔了整個膠東。這年顧小敏十歲了。
也就在這年顧小敏的父親又迎娶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比顧慶坤大六歲,名字陳桂花,是一個礦難工友的女人,帶着一個十八歲沒有出嫁的女兒。
陳桂花和顧慶坤成親這天,沒有幾個人來吃酒席。酒桌上也沒有太多食材,最多幾塊豬骨頭,與幾個豬蹄,還有幾盤炒雞蛋……這都是前幾天顧慶坤去前面的鎮上幫忙殺豬換來的。
就這幾樣東西,礦區的工人在過年的時候也很少見,更別說吃過。
吃喜宴必須有銅板,有的人覺得囊中羞澀,沒有多餘的錢,就沒好意思來;還有的人不敢曠工,曠工一天家裡就會開不了鍋,所以,也沒來。
張喜蓬來了,他沒有帶來任何賀禮,卻帶來了兩個凶神惡煞的幫兇,還有他手裡把玩的那把手槍。
顧慶坤趕緊低頭垂目迎出院子,尷尬地搓着一雙大手,“張爺……怎麼好意思呢?俺害怕叨擾您,再說俺這也不是娶個小媳婦,只是找個搭幫過日子的……沒敢大張旗鼓地聲張!”
“是嗎?”張喜蓬撇着嘴角,支棱着他兩顆閃亮的金牙,他的眼珠子在半空轉悠,“你請的工友怎麼這麼少?是他們不捧場嗎?”
聽到張喜蓬的聲音,幾個在坐的工友急忙膽戰心驚地站了起來,像犯錯誤的小學生,縮着脖子,垂着頭,大氣不敢喘。
顧慶坤擡起大手撓撓後腦勺,支吾了半天,“張爺,您快請進!本來俺想不請人,不是爲了圖個吉利嗎?無席不成婚……以後還要安安穩穩過日子不是嗎?”
“是嗎?”張喜蓬一邊陰陽怪氣地重複着這兩個字,他一邊繼續撇着嘴角,一邊晃着身子從院裡邁進了屋裡。
顧慶坤趕緊把他的那把虎皮椅子挪到張喜蓬的屁股下面,他一邊用衣袖噗啦噗啦椅子座,一邊恭敬地說,“張爺您請坐!”
張喜蓬向西屋掃了一眼,“你前天去鎮上幫忙殺豬,沒看到什麼新鮮的事嗎?沒遇到什麼人嗎?”
“遇到人?”顧慶坤皺皺眉頭,“遇到人俺也不認識呀,看熱鬧的鄉親還真不少,熙熙攘攘、老老少少圍了一圈,俺也沒工夫擡頭看看他們……唉,不爲了口肉,俺懶得去……嘿嘿,還有,俺小半年沒動刀子了,俺這手也癢癢……”
“是嗎?”張喜蓬一邊把他肥胖的身體塞進了椅子裡,他一邊翹起了二郎腿,他手裡掂掂那把手槍,他一雙兇惡的眼珠子直勾勾盯在槍口上,“虎皮呀,你缺女人嗎?幹嘛這麼着急慌忙娶個寡婦?還是一個老媽子!”
坐在西屋炕上的陳桂花已經聽到了張喜蓬嘴裡的話,她使勁咬咬牙,她的喉嚨吞嚥了幾下,張張嘴,什麼也沒說。殺她男人
的兇手就坐在外面的屋子裡,就在眼前,她卻無能爲力。
“虎皮呀,俺說一句你不愛聽的,不愛聽俺今兒也要說,晚上睡不着去紅房子轉一圈,那裡剛剛來了幾個年輕漂亮的……扔下幾個銅板,也比你看着一張老臉舒服……不是嗎?!哼!”張喜蓬的話是想刺激陳桂花發怒。
只要陳桂花敢發怒,他就一槍斃了她,這是他突然來到顧家的首要原因。
陳桂花男人私通八路,他也是聽說的,沒有親眼看到,可是,日本人讓他殺一儆百,他就把陳桂花的丈夫砍了。
他還想殺了陳桂花,爲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覺得陳桂花就是一個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他惹出麻煩,如果她真惹出麻煩,日本人也不可能饒了他。
張喜蓬萬萬沒想到顧慶坤娶了陳桂花,讓他懷疑的同時,他又不敢輕舉妄動,他對顧慶坤還是有點忌諱,畢竟顧慶坤是殺豬的,顧慶坤能不聲不響殺一頭豬,也許有一天不聲不響殺了他。
第二個原因,他多多少少、經經常常能從顧慶坤手裡得到點好處。而那一些沒有其他手藝的礦工只能出賣自己的體力,想從他們身上刮點油水很難,即使有,也是三瓜倆棗,他們還要哭哭啼啼鬧上一出,費勁吧啦得到的那點東西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顧慶坤不同與那一些窮鬼,每次至少從他身上能順利地拿到五個銅板以上。
不管顧慶坤是不是真的甘心情願,至少能給他張喜蓬一個面子,不讓他失去威風凜凜。
陳桂花依舊一聲不吭地坐在西屋的炕頭上。
“逛紅房子?哪有那個精力,俺只想找個能幹的、身強體壯的婆姨,哈哈,她還帶着一個已經能夠掙錢的大丫頭,您是知道的,她丫頭在咱們礦上洗衣做飯,每天也有進項……俺是貪圖這點!”顧慶坤故意壓低嗓音附在張喜蓬的耳根上嘀嘀咕咕。
張喜蓬從顧慶坤嘴裡沒套出話,更沒有激怒陳桂花,他有點失望,但,他不想白來顧家一趟,“虎皮呀,你前兒殺豬,主家只給了你一塊肉嗎?”
顧慶坤多聰明,他馬上明白了張喜蓬嘴裡話的意思,“哪能呢?這不,還給了五個銅板,正好俺想孝敬您張爺,怎麼那麼湊巧,您大老遠還跑來給俺賀喜,給……”
張喜蓬擡起眼角瞄了瞄顧慶坤手裡幾個銅板,他又向他身後兩個幫兇遞了一個眼神。
一個幫兇像猴子似的蹦到顧慶坤眼前,一擡手,從顧慶坤手裡抓走了那五個銅板。
“不好意思了,俺也不和你虎皮客氣啦!”張喜蓬嘴裡打着哈哈,一邊站起身準備離開。
顧慶坤急忙讓出一條路,雙手合十,深深彎着腰,“張爺,俺能出去賺點肉,俺感恩您放俺的假,給俺方便,孝敬您張爺是俺應該的,沒得說!”
“好,你明白就行!俺走了!”張喜蓬斜着膀子擠出了顧家。
看着遠去的張喜蓬,顧慶坤的拳頭攥成了鐵錘,攥出了一道道青筋。
陳桂花過門的第二天就讓她女兒隨了顧慶坤的姓,取名顧大敏。
顧慶坤與陳桂花有沒有感情不知道,他自己也說不明白,他只是因爲陳桂花丈夫生前的一個託付,他承擔了另一個女人丈夫的責任、另一個女孩父親的責任。
從此以後,小敏只有夢裡才能見到她的母親,母親用一條胳膊緊緊摟着她,她已經習慣了被母親那樣摟着睡覺……母親怕,怕小敏也被不聲不響地送走……小敏流着淚醒來了,她的身邊沒有母親,只有後母的女兒,也是她的大姐,一個十八歲的年齡。
一個長着畸形五官的女孩,兩隻大眼珠子凸出了眼眶,又窄、又小、又短的眼皮蓋不上她那雙大眼睛,那雙眼睛在黑暗裡閃着光,特別可怕;一個粗大的鼻子,鼻孔朝天。
顧大敏長相雖然不怎麼好看,但她不是一個壞人。她每天去礦上幫着無家可歸的、單身的煤黑子洗衣服賺幾毛錢,或者幫着礦上燒火做飯賺幾角錢,她也很能幹,也很能吃苦。
白天,小敏眼前只有陳桂花的影子。
眼前的女人小敏必須喊一聲娘,她不敢不喊,雖然父親沒有逼她,後母也沒有逼她,她的性格隨了她的親生母親,她膽小,她怯懦,她害怕,她害怕沒有飯吃,所以她只能裝作懂事又乖巧的樣子喊一聲,“娘!”
陳桂花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一臉嚴肅,寬大的額頭,佈滿了皺紋;兩隻眼睛不大,似乎被拼接在一起了,離得那麼近;她的嘴角緊緊閉着,好像一張口能吐出金子,她不捨得。
陳桂花也是一個非常幹練的女人,脾氣也是急性子,說一不二,性格豪爽又嫉惡如仇,也是一個喜歡說笑的女人。自從她丈夫被張喜蓬殺了,她就變了,變得沉默,變得寡言。
那天顧慶坤找到她,告訴她,他要娶她,開始她也不願意,雖然她是一個沒有多少長相的女人,她的丈夫卻是礦區一等一的好男人,爲人慷慨大方、勤快又善良,無論誰家有難,他義不容辭地出手相助。顧慶坤也曾得到過他的幫助。
顧慶坤告訴她說,是她丈夫生前的囑託,讓他保護她。她明白了,她丈夫是讓她好好活着,活着替他完成沒有完成的事情,她答應了,她要留着一口氣,要替她丈夫報仇雪恨。
她丈夫活着時曾給她講過喬丹霞的事情,從她丈夫嘴裡她明白了很多道理,知道了張喜蓬爲什麼那麼囂張跋扈,只因爲他身後有日本人;她知道了礦工爲什麼那麼唯唯諾諾,因爲他們身後沒有更多的力量,所以,她要做喬丹霞那樣的女人,她要做窮苦工友身後的力量,她還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就這樣,陳桂花嫁給了顧慶坤。
陳桂花踏進顧家從不閒着,她把屋裡、院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幾乎每天不聲不響、垂着頭做活。
看着她熟練掃地、做飯的動作,好像她很久以前就是顧家的女人。
看着滿臉嚴肅的陳桂花顧小敏心裡就是彆扭,那種彆扭她無法解釋,更無法表現在臉上。
就像是一個小偷突然闖進了家門,沒有走,還大搖大擺地住了下來,代替了她的母親。
……小敏在心裡偷偷摸摸地、小心翼翼地罵着這個女人……
“小敏呀,去火車道撿煤渣的時候注意安全,昨天剛剛下了雨,火車道不牢靠……”
陳桂花冷不丁的一句話嚇了小敏一跳。
“嗯!”小敏揹着破竹筐走出了家門。
她垂着頭,拖着孤獨的小身影,走在去火車道的小路上。
她想起了她母親溫柔又細小的聲音,還有那雙憂鬱又恬靜的模樣;她想起了母親臨了的那兩滴淚,那淚就像清晨的樹葉上掛着的露珠,只是那露珠裡包着煤灰,而母親的眼淚裡包着不放心,母親不放心小敏,和小敏的兩個姐姐。
想起兩個不曾謀面的姐姐,小敏心裡驚悸了一下,驚悸過後,她突然感覺她不孤獨,至少還有兩個親人活在她心裡的那個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