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

關了院門,許老太太讓戚世軍進屋暖和,戚世軍搖搖頭,擺擺手,他怕進了屋就會犯困,如果院外沒事發生還可以,如果有事,他怕見了巴爺無法交代。

堂屋的東臥室裡,進門右側,火炕與外間有一截隔斷牆,牆上方掛着一盞煤油燈,直溜溜的燈苗把屋子照得敞亮,屋子裡擺設簡簡單單,乾乾淨淨,除了南邊窗戶下有一個大炕,靠東牆根有一張梨花木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個茶盤,茶盤上擺着茶壺茶碗,桌子兩頭各放着一把扶手椅。

許老太太把小九兒放在炕上,一雙腳拽着兩條沉重的腿往左側退了幾步,扶着炕沿把身體塞進了椅子裡,脊背緊緊靠着椅背,她一邊用手捶打着腿,一邊嘟囔:“不服老不行呀,腿肚子打哆嗦,後腳跟脹疼。”

趙媽碾着小腳往前走了幾步,靠近老人的腳邊蹲下身子,把雙手握成拳頭,輕輕落在老人的腿上,自責說:“老太太,讓俺來,您眯會兒,您累了一天了,中午也沒躺會兒,俺也沒給您燒壺茶喝,都怪俺,都怪俺照顧不周,在郭家莊住時這是哪有的事兒?”

“趙媽,這怎麼能怪你呢?你也跟着俺許家吃苦吃累,忙忙叨叨,沒有一刻閒着,俺心裡不落忍啊。”

趙媽昂起頭看着老人的眼睛說:“老太太,您老話重了,這都是俺分內的事兒,老太太您想喝茶嗎?俺給您去燒點水沏壺茶喝。”

許老太太搖搖頭,伸出手撫摸着趙媽的頭髮,心裡酸酸的,眼前的女人也奔五十歲的人了,鬢角兩邊和額頭早早生出了白髮。自從離開許家大院,身邊只有這個女人,出門買菜、做飯洗衣服,也成了她的事兒,坐下也不閒着,還要縫縫補補,給孩子們做點手工,給沒出世的孩子做虎頭鞋,真真的不容易。上次江德州來說,許連姣也懷孕了,趙媽高興地合不上嘴,比她這個祖母都高興……想到這兒,許老太太眼眶溼潤,擡起手呼啦一下臉,說:“他趙媽,俺好多了,你瞅瞅炕上的孩子,他半天沒咿呀,是不是尿了?你先照顧這孩子吃點飯吧,大人好說,不要餓着孩子。”

小九兒已經九個多月了,不僅能坐,扶着牆還能往前走幾步。一雙小眼睛在煤油燈下閃着晶瑩的光,這兒看看,那兒瞧瞧,一點睡意也沒有。時不時仰起頭,咧着小嘴討好地笑一笑,下巴頦上流着一串哈喇子。

趙媽站起身,翹着腳後跟從炕櫃上層拿下一個針線笸籮,從裡面摸出一塊四四方方的手巾,對角折起來,系在小九兒的脖子上。小九兒滿眼稀奇,拽着耷拉在胸前的手巾玩耍。

趙媽放下笸籮,從炕櫃裡扯出一牀被褥,一邊把小九兒抱到褥子上,嘴裡一邊喋喋不休:“這孩子懂事,讓人稀罕。俺的寶根也到結婚的年齡了,如果今年結婚,明年這個時候俺也抱孫子了。”

許老太太知道趙媽想她的孩子了,寬慰道:“趙媽,寶根和夏蟬還年輕,結了婚就會有孩子,如果夏蟬有了孩子,讓孩子留在許家,俺和你一起照顧。”

“好,俺巴不得呢,您老一定要愛惜自己,身體硬朗朗的,瞧瞧您許家,子孫滿堂,羨煞旁人。”

許老太太喘了一口粗氣,藉着煤油燈的光端詳着小九兒,痛心地說:“……唉,這孩子可憐,沒有媽媽,俺聽那個白袍少年說,這孩子剛出生一個月他的媽媽就被鬼子殺害了,這個世道,孩子們生在這個世道真是不容易啊,以後就讓這個孩子留在許家吧,孩子太小怎麼能跟着他的爹風裡雨裡四處奔波。”

“嗯,俺聽說了。”趙媽吸溜吸溜鼻子,聲音哽咽:“那個女人給巴爺留下一個依靠,挺好,挺好。”

“趙媽,堂屋裡的爐火還旺嗎?不要滅了。年根下,這天怎麼越來越冷?俺覺得今年最冷,你說呢?”

“是,老太太,堂屋裡的爐子先前還旺着呢,俺再去瞅一眼。”趙媽拽拽衣襟,把雙手揣進襖袖裡,又說:“俺順路去火房看看,鍋裡煮的黃豆早熟了,本來是想給孫大少爺他們……”趙媽的腳丫停在屋門檻旁邊,使勁嚥了一下口水,把剩下的話吞進了肚子裡,她很怕哪句話觸到敏感的話題,戳疼老人的心。

趙媽沒說完的話讓許老太太跼蹐(juji)不安,煤油燈的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眉頭緊鎖,雙眉之間多了一條深深的褶皺,一天的工夫老人清瘦了好多,一綹慘白的頭髮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眼裡含着什麼?閃着婆娑的光,像是眼淚。

在許老太太心裡,許家的孩子是她的驕傲,老大許洪濤雖然懦弱,他和萬瑞姝恩恩愛愛,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明,一個暗,把持着許家的局面,即使碼頭沒有了,桂花茶樓掌控在手裡,不是爲了錢,爲了給孫兒們一個落腳的地兒;老二許洪亮聰明,言行圓滑,能說慣道,爲人處世不失涵養,有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街坊鄰居問起來,她臉上也有光,只是他那個媳婦李氏刁鑽刻薄,詭譎怪誕,利慾薰心,敗壞門風,這都是她做母親的錯,千挑萬選給老二選了那樣一個媳婦,錢沒少花,人也丟盡了,幸好那女人爲許家生了一個孫子,否則,她死了都無法與許家祖宗交代。

許老太太不知道許洪亮兩口子吸大煙的事情,沒有人敢告訴她,她已經是六十多歲奔七十歲的老人了,經不起打擊,眼目前,許連成帶着戚老大他們在莊外打鬼子,出去半天了也沒有回來,她心裡害怕,覺得冷,一股股寒氣從腳底升到她的頭頂,襲擊了她的全身。

“趙媽,一定把爐子再添點煤,燒得旺旺的……”許老太太在趙媽身後絮絮叨叨:“趙媽,你給那個少年送一碗煮黃豆,他趕了一天的路,一定早餓了。”

“是,老太太,俺馬上去。”

過了一會兒,趙媽從火房回來了,凍紅的手裡多了一個蒜臼子,一碗煮黃豆,一把勺子。

趙媽用衣襟擦擦手,把煮熟的黃豆放進蒜臼裡搗碎,一勺一勺餵給小九兒吃。間隙,她扭着身子,把目光瞄向桌前的許老太太,只見老人把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半握着拳頭託着一側的臉頰,哈欠連連,睡眼朦朧,頭從胳膊上滑落,猛地睜開眼睛瞄一眼炕頭,再迷迷瞪瞪向掛着布簾的窗戶上瞅一眼,滿眼緊張。

趙媽試探着說:“老太太,您去睡吧,您不要擔心,爐子的火旺着呢……俺看那個巴爺不是一般人,一定會讓孫少爺他們化險爲夷。”

“但願如此。”許老太太把胳膊肘從桌子上移開,雙手疊放在小腹上,憂心忡忡:“俺怎麼能睡安穩了?孩子們,孩子們手裡沒有像樣的武器呀……”

在許家大院時,舅老爺讓她把許家的金銀財寶拿出一部分,給抗日隊伍買武器,她猶豫,那是她留給孩子們的家底,怎麼能撒手送人?今天想想,如果沒有了人,留着那一些財寶做什麼?如果有機會回郭家莊,不,她一定想辦法回到郭家莊,把那把鑰匙交給羅一品他們,手裡只有精良的武器裝備,才能打跑小鬼子。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激烈的“轟隆”聲,像打雷,擦亮了天井,窗戶上投下梧桐樹的影子,像披頭散髮的幽魂隨着燈影飄忽,遲遲不願意離去。隨即從屋頂上落下一層灰塵,在眼前沸沸揚揚,久久不散。桌上的茶具咣噹咣噹響,煤油燈搖搖晃晃,忽明忽滅。

許老太太打了一個激靈,撕扯着嗓子喊了一聲:“趙媽,燈要滅了,不,不要讓它滅。”

趙媽慌亂地放下手裡的碗勺,踢蹬掉腳上的鞋子,爬上炕,靠近煤油燈,從頭上拔下一個鐵夾子,一手捂着燈,一手用鐵夾子挑着那點燈苗。

煤油瓶子裡的燈油還有多半,火苗依然不大,奄奄一息,趙媽試探地把手從煤油燈上移開,回頭看看許老太太,想與老人商量商量給煤油燈添加點油,一個字沒吐出口,一時罔知所措。

許老太太直勾勾盯着煤油燈上的火苗,兩行清楚楚的淚水從老人臉上滑落,這是趙媽第二次看到老人如此傷心難過,第一次是三小姐徐婉婷失蹤,老人茶飯不思,躲在臥室裡抱頭痛哭。

趙媽在腦子裡竭力尋找安慰老人的話,話沒出口,她自己哭了,這是什麼世道呀?越想越心酸,直接用胳膊捂着嘴巴嗚咽起來。

半會兒,許老太太從衣襟旁抽出一方手帕,拭去臉上的淚水,哽噎着:“趙媽,俺,俺給你商量點事兒。”

趙媽急忙跪着腿,退到炕沿邊上,摁着炕沿出溜下炕,踢踏上鞋子,捧起炕沿上的碗,捂在手心裡,矜持地站直身體,小心翼翼地說:“老太太,您說,俺聽着呢。”

“趙媽,待會兒,你跟着那個白袍少年,帶着這孩子去莊子南邊的碾房躲一躲,如果鬼子進了莊子,你們從碾房後面上山,躲進山裡,眼下天寒地凍,拿兩牀被子,身上再穿一件棉袍,櫃子裡有俺一件新棉袍,是一品給俺做的,新表新裡新棉花,穿着暖和。”

聽到許老太太這些說,趙媽手一哆嗦,碗裡的黃豆汁撒在炕沿上,她慌忙用抹布擦着炕,兩行眼淚再次順着她惶惶不安的臉上流了下來,滴落在炕上,這十多年,她寸步不離地跟在許老太太身邊,論感情超出了主僕關係,確切地說情同姐妹。

趙媽自小失去雙親,跟着嫂嫂與哥哥生活,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還有幹不完的活,哥嫂沒把她當自家妹子,而是不花錢的奴隸。長大後,一個做棉花生意的男人路過村口,嫂嫂獨斷專行把她賣給了這個小生意人,兩人結爲夫妻,在趙莊安了家。丈夫雖然大她幾歲,知冷知熱,那段有人疼、有人愛的日子維持了幾年,丈夫去了北平,把她和孩子送到了許家,從此以後丈夫杳無音信。許家的舅老爺和許老太太對她如同親妹子,許家小輩對她尊重有加,讓她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如今,許家面臨困境,要留下也是她一個下人留下,替主家擋風遮雨是她的責任。

“不,俺不能走,老太太,俺不能撇下您。”趙媽把手裡的碗放在了炕上,她害怕她端不動這隻碗,害怕的臉上肌肉抽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老太太,您不要攆俺走,俺跟在您身邊十多年了,許家就是俺的家,您,您就是俺的親人……”

“趙媽,鬼子不是混星子,俺可以震懾住混星子,俺沒有能力阻止喪心病狂的鬼子殺人,鬼子不僅卑鄙無恥,更泯滅人性。莊外面的鬼子很難纏,你聽聽,如果順手的話,孩子們應該早回來了,那個巴爺他們也去了,去了半個時辰了……只聽到了槍聲……趙媽,……如果,如果俺不在了,你去灣頭村找夏婆子,夏婆子在蟠龍山睡不安穩,又回了灣頭村,她惦念着她家的兩間草屋,怕有人一把火給她點了,那是她花十個銅板買的。她還惦念着她接生的營生,灣頭村有幾個鄰居家的媳婦要生了……過幾天她會回蟠龍山,她要給一品接生,那個趙老大會安排人下山接她,你們就一起走……”

趙媽用手抓着襖袖抹抹臉上的淚水,又抓起手巾給小九兒擦擦下巴頦上的口水,故作輕鬆地說:“老太太,俺一雙小腳爬不動山路,您好歹一雙大腳,走路比俺快,還是您走吧,俺留下來等孫大少爺他們,孫大少爺他們福大命大,不會有任何差池。”

“連成和連瑜是俺的孫兒,俺留下來是應該的。”

“不,俺,俺一直把許家當自己的家,許家的孩子也是,也是……”趙媽想說她心裡把許家孩子也當成自己的孩子,她說不出口,畢竟主僕有別。

“趙媽,連成、連盛、連嬌、還有婉婷他們沒有把你當外人,你是知道的,以後,以後,我不在了,還望你替我照顧他們……”許老太太說着說着涕不成聲。

趙媽更是淚如雨下。

又一聲比剛纔還響的爆炸聲劃過了院子和屋頂,許老太太“騰”從椅子旁邊站起身,往前疾走了一步,經過趙媽的身邊,伸出手拍了拍趙媽的肩頭,沒有說一句話,蹣跚着腳步來到了屋門口,打開了屋門,一陣風吹來,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她把襖襟往胸前攏了攏,把雙頰兩邊的頭髮往耳後抿了抿,聽着耳邊一陣陣的轟隆聲,她的心一揪一揪的。

趙媽手裡抱着一件棉坎肩追到老人身邊,抖了抖,輕輕披在老人的身上,“老太太,天冷,您注意身體。”

許老太太一手抓着棉坎肩,一手扶着門框,昂起頭眺望着遠處,硝煙扯着厚厚的烏雲瀰漫,像張牙舞爪的鬼怪,吞噬着那絲月光,轉瞬間,滿眼猩紅飛濺……她使勁搖頭,想把那個畫面搖走,她多麼希望那是一場夢啊。

倏倏忽忽,眼前出現了她的丈夫,一個滿腹經綸的男人,她倉猝雙手合十,呢喃細語:“老東西,原諒俺,原諒俺好久沒有給您上香了,等回到許家大院,俺雙倍奉上……請您保佑許家的子孫,保佑他們逢凶化吉,一切劫難有俺一個人承擔。”

當年海家與許家定親,她剛滿十五歲,她滿心不願意,她不願意給人家做小,可,海家長輩很稱心這門親事,更驕傲,這是皇上賜婚,許家也是皇親國戚,不僅有萬貫家財,還得皇上賞識。她被迫無奈帶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坐進了許家的花轎。

新人進門,許家比過年還熱鬧,前堂喜幛高掛,紅燭高燒,五顏六色的彩燈在院裡、長廊裡、屋檐下游蕩,一桌桌酒席前坐滿道賀的親朋好友,從前院擺到了後院,只留下長長的走廊。丫鬟下人的腳步聲、長輩驕傲放縱的呼喚聲、地方縣丞官僚獻媚逢迎聲、聲聲入耳,看熱鬧的四鄰把院門口擠得水泄不通,巴頭巴腦等着許家人出來分喜糖。

走近院門口,偷偷從紅蓋頭下面瞄着身旁,看到了一頂裝飾華麗的花轎,轎圍垂着金絲閃閃的綵緞,上面繡滿了牡丹圖案,四角悠盪着景泰藍墜飾物和金珠子穗頭,轎子旁邊,走着一個健壯的男人,肩披十字紅綢花,雙喜字長袍的下襬處露出一條白色錦緞襯褲,一雙嶄新的繡鉤藤緝米珠朝馬靴……她沒敢往男人臉上看。聽着、看着四周的喜慶,她也沒有意識到她是今天的新娘,聽着大院子裡的笑聲,她也想笑,但笑不出來。

嫁進許家之前,許家大太太已經過世好幾年了,聽說死的不明不白,當時還身懷有孕。街上流言蜚語說許家大少爺雖然文韜武略,性格暴躁,封建思想頑固不化,男女授受不親,只因爲大太太出門買布料與店鋪里老板搭訕了幾句,第二天就一命嗚呼。

洞房花燭之夜她見到了她的丈夫,一個儀表堂堂的男人,她以爲走錯了門,丈夫不僅知書達理,對待鬧洞房的下人心平氣和,沒有一句埋怨。

在她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後,許家二太太有孕在身,丈夫讓丫鬟、下人好生看護,沒有一絲怠慢,只是他從不踏入二太太的院子,爲什麼?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在許家大院是一個謎。

二太太臨死把許洪黎託付給她,她承諾不把許洪黎身世說出去,直到丈夫死,她也沒說。

丈夫躺在病榻上,彌留之際支開下人,有氣無力地說:“我對不起大太太,沒能保護她周祥,當時她已有身孕,老祖母聽了閒言碎語,扔給她一根繩子,這是我心裡最大的疼……我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三個孫兒……還有你肚子裡不知男孩,還是女孩?謝謝你,謝謝你給我們許家留下了這麼多子嗣,我知足,死而無憾……”

最後千叮嚀萬囑咐:“我把許家交給你,一定把咱們子子孫孫照顧好,人丁興旺……把許家買賣交給許家的人,不要落入外姓人手裡。”

看着奄奄一息的丈夫,她豁然大徹大悟,丈夫度量有多大,多麼寬容,他早已經知道許洪黎是外姓人,臨死都沒有揭穿。他怕二太太像大太太一樣自殺,他安排人好好保護,直到二太太把孩子生在許家,他也沒有把許洪黎當外人,許洪黎一直矇在鼓裡。

今兒,她做到了什麼?不僅把許家生意雙手交給了許洪黎,也沒能阻止許家子孫後代拿着命去抗日。

“老東西,您不要責怪俺,俺能力有限,不能保住許家的買賣,沒能阻止孩子們出生入死打倭寇……”

颼颼的寒風劫持着槍聲,在大街上,在巷子裡,在梧桐樹上呼嘯,滑進了院子,搜刮着地皮,衝擊着牆壁,形成了一陣陣強大的、白茫茫的旋風,卷着玉米秸子與雪片漫天飛舞。

這個時辰,大街小巷除了遠處的槍聲,風聲,狗吠,孩子哭,沒有多餘的聲音。

她記得八國聯軍攻打紫禁城時,許多人爬上了屋頂、站在牆頭看光景,皇城根下的炮火似乎不是殺人的武器,而是過年的爆竹。

今兒,人都聰明瞭,不僅沒有人爬上牆頭看光景的,靠街的院門關得緊緊的,窗戶也被棉被塞住了,透不出一點光。八里莊有五六百戶人家,家裡能拿的動打狗棒的至少有兩三人,如果大家都拿起武器,不用帶鐵的傢伙,只一根燒火棍子足以嚇跑那幾個侏儒,許老太太把日本人叫侏儒,她見過日本人,一個個腿短身子長,三尺多高,他們矮小的身影時常出現在北平大街小巷,鼻子下面留着一撮仁丹胡,身上穿着不男不女的長裙衫,腳上踩着木屐。

日本人在二十年以前來到了中國,佔領了東北三省,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如今大半個國土都被日寇侵佔,那一些老百姓無動於衷,爲什麼?因爲他們曾經受到官府欺壓,耿耿入懷當地政府袒護作惡多端的保長,家不和外人欺。唉,如果放下個人恩怨,把家國放在第一位,團結一致,堅如磐石,日寇怎敢逞強?

月光衝破了霧霾,露出一點點亮兒,落在天井裡,落在院中間的水缸裡,水缸裡結了一層冰,把月光冰封在缸裡,封不住,又跑到了天上,反射在被雪覆蓋的牆頭和屋檐上。

後院牆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戚世軍瞪大了清澈的瞳孔,雙手緊緊握住了槍柄,警惕地注視着院門口的風吹草動。

一個男人說:“連瑜,到家了,這兒是黛府,你祖母就住在這兒。”

另一個男人啞着嗓子抽抽噎噎:“祖母,祖母……俺是連瑜呀……”

許老太太猛地一哆嗦,棉坎肩滑落到了地上,她顧不得撿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踉蹌到了天井,驚喜若狂地喊:“趙媽,俺,俺聽到連瑜在叫俺,他們回來了。”

趙媽皺皺眉頭,耳邊有風聲,有槍聲,有“轟隆隆”的爆炸聲,沒有聽到異樣的聲音,她以爲許老太太惦念孫子,耳朵出現了幻覺。“老太太,您是不是聽岔了,您的耳朵……”

“不,俺聽到了俺孫兒的呼喚,是他,是他,快,快扶俺去後院……”

戚世軍打開了院門,只見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出現在門口臺階下。

大個子是許連瑜,他一身狼狽,大衣上黏着冰碴子和草葉子;一臉淚,鼻涕邋遢。

閔文智見到戚世軍愣了片刻,低聲問:“你是?”

看着許連瑜魂不附體的樣子,戚世軍把頭高高昂起,一副漠然置之不理的表情,視如敝屣。

閔文智知道,眼前意氣風發、俊郎的白袍少年不是壞人,是誰?他沒時間刨根問底,當務之急是從鬼子包圍圈裡救回許連成。

“連瑜,是,是你嗎?”許老太太從前院踉踉蹌蹌竄了出來,老遠伸出了雙手,直撲許連瑜,嘴裡喊着:“連瑜,我的孫兒,讓祖母看看你……”

聽到熟悉的呼喚聲,許連瑜“撲通”跪了下去,雙手爬在地上往前跪着走了幾步,走到許老太太身邊,抱住老人的腿,痛哭失聲。

“連瑜,我的孫兒,你,你可好?”老人把她的孫兒緊緊攬在懷裡,激動地淚如泉涌。

即刻,老人擡起淚眼往院門口方向瞅過去,她只看到了站在戚世軍身旁的閔文智,她的目光飛快地往院門口外移動,只有風搖曳着敞開的兩片門扇,門檻外面不見她大孫兒許連成的身影,她的心猛地顫慄了一下,頓時生起一種恐慌,磕磕巴巴問:“連瑜,你,你看到你大哥連成了嗎?他去找你了……”

“祖母,俺看,俺看到了,他在村口打鬼子……”

閔文智沒時間聽許連瑜哭哭啼啼,他走近許老太太,輕輕喊了一聲:“媽,您彆着急,俺去看看連成,連瑜交給您了,俺走了……”

“文智,文智,你,你……”許老太太的話音沒落,閔文智的身影鑽出了院子,只留下了一陣風。

一個多小時之前,

假扮車伕的呂安拉着黃包車上坐着的許連瑜,與假扮挑夫的王曉,順利跑出了坊茨小鎮,在半路上休息了三十多分鐘,然後繼續趕路。爲了躲避在沙河街駐紮的鬼子,他們從灣頭村南邊的小河道繞路去八里莊,由此耽誤了一個多時辰。

冬天的夜來的早,冰冷的夜晚,冰冷的灣頭河,河水本來就不深,每逢冬季河水結成了冰,在夜色裡銀光閃閃,像一條彎彎曲曲的銀鏈子把附近的幾個村莊拴在了一起。

灣頭村和八里莊與郭家莊都屬於坊子地界,只有一條官路,直通臨近彌河支流邊的趙莊。

山間小路上人影綽綽,趕路的幾乎都是往趙莊方向而去的小商販。

趙莊在八里莊西面,沙河街的南面,靠近一個小碼頭,是一個漁村,也是一個交易市場。家家用的煤油和洋火,甚至針頭線腦、油鹽醬醋都是由小漁船從彌河大碼頭運過來的。這個時辰小船剛剛靠岸,趙莊交易市場非常熱鬧,遠遠地看過去,趙莊的燈最亮,雖沒有沙河街的街燈亮,比四周村子的燈光要亮好幾倍。

衣着襤褸的行人肩上搭着褡褳、推着獨輪車、挑着擔子。一個個、三三兩兩,藉着朦朧的夜色匆匆往前走。空曠的原野,風更大,北風呼嘯,雪塵滾滾,天和地渾然一體,灰濛濛的,如果沒有那層雪的白,簡直看不清前方的路。

隱隱約約看到了八里莊的輪廓,這時耳邊傳來了懶懶散散的腳步聲,腳步聲來自沙河街的方向。

王曉一驚,憑他多年戰鬥經驗,嘈雜的腳步聲告訴他,至少有三十多個人。站住腳步,撩起額頭上草帽,手搭涼棚看過去,一隊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現在旋轉的風裡,看着、聽着像是鬼子和二鬼子。

鬼子喝過酒,嘴裡吐着酒話,嘰裡咕嚕不知說些什麼?二鬼子肩上扛着刺刀,晃着膀子咋咋呼呼、哼唧哼唧着不成調的小曲,歌詞被風撕碎,零零散散飄在半空裡,一句也聽不明白。

王曉和呂安互相看了一眼,此時跑已經來不及了,鬼子的大皮鞋砸在堅硬的冰路上,越來越急,越來越響,甚至聽到了拉槍栓的聲音。

他們心裡清楚,這幫鬼子黑燈瞎火溜出沙河街是有目的的,出來做什麼?只有一個可能,殺人搶劫。

的的確確,鬼子和二鬼子是衝着去趙莊的人來的。鬼子身邊的二鬼子大多都是附近的刁徒潑皮、惡叉白賴、奸詐之人,瞭解當地的境況,他們知道這條路上行人懷裡幾乎都揣着大洋。

“什麼人?站住。”這是二鬼子嘴裡喊出來的人話,一句聽得懂的話,這句話後面夾着“嘩啦嘩啦”拉槍栓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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