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頭河南邊緊挨着亂墳崗,亂墳崗在一條長長的堤壩後面,堤壩是防備洪水氾濫而建,有百年曆史,荒廢失修,殘垣斷壁、破亂不堪,時斷時續、東拉西扯,垮塌在山路的東面。
夜幕下,山頭上,白色的石碑、白色的幡與冰河銀光相互,一根根幡在風裡搖曳,引導着逃命的魂兒,發出悽悽瀝瀝的聲音。
呂安放下黃包車,雙臂壓着車把,等着許連瑜跳下車。許連瑜身體戰慄,雙手抓着屁股下面的座椅,腳步遲遲邁不下車,王曉斜愣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返回身,極不情願向許連瑜伸出雙手,許連瑜就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王曉可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個有血性的男兒。
呂安打開車把上一個暗盒,從裡面掏出一支手槍,兩顆手榴彈,走近王曉,他向王曉遞了一個眼神,又向亂墳崗努努嘴,王曉點點頭。
許連瑜已經癱瘓,全靠呂安和王曉架着他走,三人一腳高一腳低,從路面上跳進了河溝裡,踩在冰面上,站不穩,身體晃晃悠悠。
王曉弓着腰,把身體緊緊靠在不高的河崖上,一手拽着許連瑜,一手抓着崖坎上的樹枝,有的樹枝不牢靠,連根拔起,撩起一層層厚厚的泥土。
風挾持着泥土刮到了許連瑜的頭上、臉上,他忘了自己在哪兒?像是做夢,在夢裡逃命,腳上的大皮鞋在冰面上打着滑兒,崖壁上枯萎的荊棘刺透了他的大衣,掛亂了他的頭髮,劃破了他的臉。
二鬼子扯着恃勢凌人的聲音吼叫,那麼逆耳:“不要亂跑,把身上錢交出來,皇軍不殺人。”
二鬼子的話音沒落,鬼子槍膛裡的子彈擦亮了夜色,“颼颼颼”“啪啪啪”,鬼子不僅要錢還要命。一剎那,幾聲狗吠躥上了雲霄,扯着嗆人的硝煙,硬生生豁開了一道道閃電,哭嚎鼎沸。
跑在河岸上的老百姓被鬼子的槍擊中,掉進了結冰的河裡,屍首在冰面上滾着,滾到了許連瑜腳下,嚇得他失魂落魄,身體往前趔趄,雙手撲在地上,摁在稠糊糊的血水上,手與冰黏在一起。
聽到槍聲,看到死了人,其他行人更加驚慌失措,頓時亂了陣腳,尖叫着亂竄、亂跑;有的嚇癱了,抱着頭蹲坐在地上,站不起來。
王曉攥緊了拳頭,眼睛裡冒着仇恨的怒火,“俺不想跑了,俺要與鬼子拼了。”
呂安搖搖頭,他和王曉根本不是眼前窮兇極惡的鬼子的對手,何況身邊還有一個累贅__許家孫少爺,一個膽小如鼷的男人。
呂安彎下腰抓住許連瑜的後衣領,拽不動,許連瑜比呂安高一個頭,身體雖然不是很胖,比苗條的呂安強壯多了,主要許連瑜不配合,雙腿抖得像篩糠,嘴巴里好像在嚼一塊骨頭,發出“咯嘣咯嘣”聲,那是嚇得牙巴骨不聽使喚了。
緊追不捨的鬼子抓住了一個老百姓,舉起手裡的槍,隨着一聲槍響,血水四濺,濺在鬼子的臉上,鬼子一邊用手呼啦着血糊糊的臉,一邊伸出舌頭舔舐着血水,一邊搖頭晃腦地狂笑,爲自己喝彩。
一個二鬼子屁顛屁顛跑到鬼子眼前,雙手垂在雙腿外側褲縫之間,奴顏媚骨,哈腰撅腚,唯唯諾諾:“太君,您有什麼吩咐嗎?俺爲您效勞。”
鬼子嘴裡沒有吐出一個字,眼珠子斜視着地上躺着的人。
二鬼子的眼珠子轉了轉,馬上領悟了鬼子的意思,彎下腰,快捷地翻騰死人身上的衣服,很快掏出幾塊大洋,呲着牙,仰着討好的笑臉,把大洋雙手送到鬼子眼前,鬼子撇撇嘴角,鼻子下面的一撮鬍鬚跑到了腮幫子上,白楞着二鬼子,看樣子是嫌棄太少了。
王曉滿腔的怒火哪兒還遏抑得住,他把身體躲到堤壩的後面,瞪圓了大眼睛,朝着那個鬼子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鬼子的笑聲戛然而止,身體慢慢堆萎了下去,鬼子胸膛噴出來的血水呲在二鬼子身上,嚇得二鬼子身體往前一踉蹌,手裡大洋散落一地。
鬼子沒想到前面的人手裡有武器,他們火速停下了追擊的腳步,雙腿蛤蟆着趴在路上,支起了機關槍,子彈霎時擦亮了黑色的夜,擦亮了灣頭河,擦亮了田野與堤壩上的雪。
亂哄哄的手榴彈撕扯着夜幕,像驅雷掣電一樣,在半空、在大地上轟動,在倉皇逃跑的行人之間爆炸,聲聲震耳欲聾。橫飛的彈片在堅硬如鐵的地面上炸出了一個個坑,塵土飛揚;河道里的冰“咔咔咔”崩裂,濺起高高的水花,一塊塊的冰在冰面上滾着、在半空中飛着,砸在身上,透心涼。
躲在樹枝上的麻雀,四處撲騰,驚擾了草窩子裡的野兔,一隻只像射出去的箭,在白雪覆蓋的麥田裡留下一串串黑色的腳印,瞬間無影無蹤。
喪心病狂的鬼子亂殺無辜,來不及躲起來的老百姓屍橫遍野。看着眼前血水四濺,呂安也不能等閒視之,他一邊向鬼子射擊,一邊向躲在溝壑裡的鄉親們喊:“你們快逃,不要車子……逃命要緊,躲着鬼子的槍子,蹲着跑……”
戚老二帶着幾個後生竄上了八里莊北面的山坡,他顧不得回頭看,壓低聲音提醒:“大家提高警惕,子彈不長眼,把頭藏起來,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子彈不能虛發,畢竟咱們沒有多少彈藥……”
這幾個後生都是隱藏在八里莊村的抗日地下工作人員,沒有上過戰場,沒有戰鬥經驗,今天他們到黛府開會,會還沒散,就趕上了一場戰鬥,個個摩拳擦掌,激動又興奮。
藉着手榴彈爆炸的光亮,戚老二看到灣頭村的交叉路口有幾十個鬼子和二鬼子,大多鬼子手裡拿着三八式步槍,槍口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二鬼子手裡抓着辛已式步槍,這槍本是中國製造的,“這一些畜生竟然拿着它打自己的人。”戚老二狠狠地罵着。
再往前瞭一眼,灣頭河岸上的墳地裡有三個人影,其中兩個人手裡有武器,槍口裡冒着火光;一輛黃包車扔在了溝壑旁邊,車軲轆在半空旋轉,車鈴隨風飄蕩,很快旋轉的車輪被樹枝卡住,“吱扭扭”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漸漸被槍彈聲淹沒。
爲了把鬼子從王曉他們身邊吸引過來,戚老二身體往上一縱,跳上了山坡,遠遠看着,像一座鐵塔,從天而降。
四十多歲的戚老二是一個鐵匠,不僅豐筋多力,更膽大如斗,還臨危不懼,勇猛果斷。
“打!打鬼子!”子彈隨着戚老二洪亮的聲音躥出了槍膛。
走在隊尾的鬼子被戚老二他們擊中,抱着傷胳膊傷腿坐在地上鬼哭狼嚎。
一個鬼子軍官站在路旁指揮二鬼子往前衝,二鬼子是懦夫,否則不會做叛徒,一個個抱着身旁的樹打哆嗦,他們以爲遇到了八路軍抗日大部隊,摸不清身前背後有多少人,戰戰兢兢往前面看看,再往後瞅瞅,眼珠子一轉,有一個就地躺下裝死,身後的二鬼子見前面的同夥走着走着躺下了,驟然明白了,也學着樣子躺下了,帶隊的鬼子很狡猾,冷不丁舉起手裡的刺刀,刺向腳底下躺着的二鬼子,二鬼子見狀不妙,身體在地面上打了一個滾,想躲開那把寒光閃閃的刺刀,躲不開了,只聽“咔嚓”一聲,骨頭被戳碎,嚇得其他二鬼子倉惶站起身硬着頭皮往前衝。
這幫鬼子可以說有一定戰鬥經驗,首先知道殺一儆百,殺了一個二鬼子,其他無論是鬼子還是二鬼,不敢做縮頭烏龜,疾速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掉轉頭打戚老二,一部分追着呂安他們打。
鬼子一個個賊眉鼠眼,像尋找獵物的狼崽,往前衝半步,往後退一步,試試探探。戚老二槍裡的子彈衝進了鬼子的胸口,飛起一片猩紅,落在堅硬如鐵的土地上,黏在冰上。
鬼子越逼越緊,戚老二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幾個年輕後生,低聲囑咐:“咱們不能拿着雞蛋碰石頭,你們往東山上撤離,從那兒繞道去蟠龍山,俺掩護你們。”
“俺不走,指導員和他的警衛在那邊……”一個青年用手指着對面的山溝溝。
正在此時,一顆冒着黃煙的手榴彈呼嘯而來,戚老二瞪圓了眼睛,他猛地一躍而起,抱起身旁的年輕人滾進了山坳裡。
“轟隆”隨着一聲巨響,震起一層厚厚的凍土,路旁的小樹瞬間倒下一片。
戚老二抖落身上的瓦礫,站起高大的身體,一發子彈擦着他的頭皮飛過,剎那,一流暗紅色的血水順着他的額頭滑下,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顧不得疼,往耳後抿了一下血水,攥緊了拳頭,攥出了一道道青筋,他心裡恨鬼子,是鬼子殺害了他的老母親,侵佔了他的家園。
趁着混亂,幾個二鬼子從側面躥上了山頭,聽到異樣的動靜,戚老二調轉了槍口,扣動了扳機,槍沒有響。
聽到扳機的“咔嚓”聲,二鬼子忘乎其形,端着刺刀撲了上來。
一個年輕後生正聚精會神盯着山坡下,沒發現身後的二鬼子,當他聽到聲音轉過身時,二鬼子手裡的刺刀到了胸口窩,他一驚,條件反射地“啊”了一聲。
一旁的戚老二沒有猶豫,大手插進了冰凍三尺的土地裡,從冰碴子下面摸出一塊大石頭,石頭帶着他的仇恨砸向那個二鬼子的頭,頃刻間,二鬼子腦漿迸裂,橫屍眼前。
後面的二鬼子嚇得張口結舌,目瞪口呆,說時遲那時快,戚老二沒等二鬼子反應過來,一躍而起,把地上的槍攥在手裡,槍口對準了他們。
呂安他們躲在堤壩後面,背後是那片墳地,鬼子的子彈撞在墳頭立着的石碑上,擦出陰森森的火花。
呂安瞄一眼蹲在地上的許連瑜,又看看王曉,低聲說:“六弟,這麼一鬧,能不能驚動沙河街的鬼子呀?那樣就麻煩了,鬼子如果豎起小鋼炮,不僅身後這片墳頭夷爲平地,咱們三個人一個也逃不出去。”
“五哥,鬼子衝上來了,咱們先把眼前擺平了再說吧。”王曉眼睛緊緊盯着堤壩下面黑壓壓的鬼子。
聽了王曉這句話,呂安哭笑着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好,就這樣吧,走一步算一步,實在走不掉,有六弟陪着俺,俺,俺路上不孤單。”呂安打一槍亮一下嗓子,像唱戲的關公拖着一個長長的後音,同時腳丫子在溝裡蹦一下,細細的腰肢扭一扭,胳膊在半空畫着圓圈,帶着他渾身的力量,隨着喉嚨裡一聲“嗖”,一顆手榴彈在鬼子堆裡爆炸。
許連瑜抱着頭蹲在河溝裡,燒焦的樹木夾着濃重的血腥味在頭頂盤旋,他試探着直直腰,一顆子彈擦着他的頭頂飛過,嚇得他又蹲下了身體。
王曉瞥斜了一眼許連瑜,心裡說,真是膽小鬼,他沒時間說,他的目光如炬怒視着堤壩下面的鬼子,扣動扳機,跑在前面的一個鬼子應聲倒下。
呂安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絮絮叨叨:“六弟,俺跟你商量一下,鬼子這麼多,你帶着許連瑜趕緊離開這兒,俺斷後。”
王曉搖搖頭,抖落身上的冰碴,倔強地說:“五哥什麼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不,俺不走,要走五哥帶着這位孫少爺走,俺掩護你們。”
眼瞅着鬼子包圍了上來,呂安急了,“六弟,你要聽從指揮,咱們不能都交待在這兒……這個許家孫少爺不能死,爲了他,咱們必須有一個離開,把他安全送出去……”
突然一顆子彈載着風呼嘯而來,直奔呂安的額頭。王曉往前一挺身撞了一下呂安,“噔噔噔”呂安倒退了好幾步。
“要走,你們走……”王曉的話沒說完,身體晃了晃,他頭上草帽子悠悠落下,擦過許連瑜的眼簾,飄落在溝裡,許連瑜一驚,他伸手想扶住王曉,抓了一把熱乎乎的鮮血,血水從他指頭縫隙穿過,像奔涌的小河。許連瑜心裡一顫,一酸,兩行熱淚滾下了臉頰,猶豫了片刻,他從懷裡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使勁摁在王曉肩膀上的傷口上。
平日裡許連瑜的手帕不會讓任何人動,也不會讓別人洗,自己親力親爲,他喜歡潔白如雪的手帕,隨時隨地帶在身上,這是他的儒雅,此時他把這份儒雅拋到了九霄雲外。
王曉迷迷瞪瞪,暈暈乎乎,疼痛讓他清醒,他感覺天上下雨了,一滴滴落在他的臉上,緩緩睜開眼睛,模模糊糊之間,他看到許連瑜焦急傷心的表情,登時,他對許連瑜產生了好感,他拽着許連瑜的胳膊,藉着一點力氣跳起來,說:“沒事,俺死不了。”
子彈的光照在呂安的臉上,淚水墜在他的下巴頦上,晶凝剔透。他的槍口在冒火,火燒紅了槍管子,也燒疼了他的心,他嘴裡罵罵咧咧:“你小子還沒結婚呀,不能給俺死。”
“就是,俺還想娶一個女孩,不知是不是俺高攀了?”王曉忍着疼痛扣動扳機,子彈射穿了一個鬼子的棉帽子,敲碎了鬼子的腦殼子。
“俺六弟貌似潘安,哪家女孩眼拙看不上呢?六弟,你看上哪家女孩子啦,告訴俺,回去,五哥替你去提親,到時候,俺也喝喝媒人這壺酒……”呂安擡起襖袖摸了一把臉,他心裡在笑,他眼角也再笑,聽聲音王曉沒事,他輕鬆了許多。
爆炸聲越來越急,覆蓋着雪的田野像被犁杖翻起了黃土,一堆堆,一簇簇,一壟壟,一坑坑……手榴彈打在石頭上,石頭支離破碎;打在樹幹上,小樹連根拔起,樹枝紛紛而落。
耳邊傳來了異樣的聲音,呂安以爲是鬼子包抄上來了,警覺地調轉了槍口。
許連成帶着閔文智從另一邊堤壩裡躥出來,直奔呂安他們,溫和地問:“是王曉嗎,你身邊是呂安兄弟嘛?”
呂安把槍口壓下,伸出蓮花指,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俺呂安聲音特別,您一下就聽出來了……您是誰呀?”
“他是許連成,是羅一品的丈夫……”王曉沒有回頭,使勁咬着牙關,忍着傷口的疼痛,眼珠子盯着堤壩下的鬼子。
“哦,是侄女婿……”呂安的稱呼是衝着趙山楮,趙山楮是他們的大哥,羅一品是趙山楮的乾女兒。
許連成尷尬地咧咧嘴角,很快,表情嚴肅,認真地說:“你們快撤,往灣頭村撤退,從那兒繞路去蟠龍山,我引開鬼子。”
“堂哥……”聽到許連成的聲音,許連瑜激動地全身哆嗦。
路上他聽王曉說堂哥許連成找他,祖母在八里莊等他,他滿心歡喜地跟着呂安和王曉離開了坊茨小鎮,沒成想,快到家門口遇到了鬼子,他哪見過這場面,頓時害怕得驚慌失措。
許連成遠遠地、親熱地與許連瑜打招呼:“堂弟,好久不見,你一向可好。”
聽到許連成關切的問候,許連瑜喜不自禁,站直身體,往前走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形完全暴露在鬼子的射程之內。
“連瑜,快趴下,趴下。”許連成的聲音跑調了。
許連瑜身後的王曉打了一個冷戰,他猛地往後伸出大長腿,狠狠踢向許連瑜的腿彎,許連瑜往前一磕絆,“撲通”摔在地上,兩片嘴脣重重磕在堅硬的溝沿上,瞬間,一股血腥味涌到了他的鼻腔裡,疼得他半天沒回過神來。
王曉用力過大,肩膀上的傷口撕裂,血水奔涌而出,疼得他昏迷了過去。
許連成把許連瑜從地上拽起來,說:“堂弟,祖母在八里莊等你,她想你,你跟着閔文智去八里莊村,快走……”許連成說着掂掂手裡的手槍,槍膛裡只剩下兩顆子彈了,其中一顆他要留到最後。
許連成能文能武,放在清朝至少是一個狀元郎,生不逢時,滿腔愛國情懷,讓他經歷了紛爭不斷、戰火連綿、民不聊生的黑暗社會,他看到了國土被飛揚跋扈的倭國欺凌,民衆有話不敢說、有怨無處申、忍氣吞聲變成了奴隸,他放下了筆桿子,拿起了槍,奔撲戰場,爲了家,爲了國,他把生死置之度外。
許連成發現王曉不對頭,擡起大腳往王曉身邊靠了靠,他想看看王曉的情況,突然,耳邊傳來了手榴彈掃過頭頂樹梢的聲音,他一激靈,疾速地把身體趴在王曉的身上,“轟隆”,一顆手榴彈在許連成身後爆炸,許連成身體一抖,一陣疼痛襲擊了他的全身,他摸索着攥住身旁的一顆小樹,頑強地站直身體,瞅了王曉身後的呂安一眼,“呂安兄弟……”許連成把眼睛轉向堤壩下的鬼子,哆嗦着嘴脣說:“拜託您帶着王曉兄弟快走,他負傷了,在流血。”
此時許連成的右腿在冒血,疼得他額頭冒汗。挪挪腿,右腿擡不動,動一下牽扯着全身骨頭疼,他必須裝出瀟灑的樣子,把負傷的腿往身前移了移,上半截身體趴伏在冰冷冷壩沿上。
呂安沒有回頭,向堤壩下面的鬼子扣動了扳機,槍沒有響,他怦然大驚失色,冒出一身冷汗,子彈沒了,手榴彈也沒了,怎麼辦?他扭臉看看半天沒有動靜的王曉,王曉的頭耷拉在壩沿上,血水染紅了他身下的土地,呂安心疼,這是與他生死與共多年的兄弟,他怎麼忍心看着兄弟死在他的眼前?他把手槍插進了腰裡,弓下背把王曉抗在了肩上,眼睛注視着許連成,問:“您,您還有子彈嗎?”
“有,放心吧。”許連成揚揚眉梢,向呂安點點頭。他又回頭盯着閔文智,嚴厲地說:“文智,這是命令,快走,帶着連瑜走……”
閔文智使勁搖頭,嗓音裡帶着淚水:“指導員,您,您多保重,俺把連瑜送到老太太身邊,馬上回來接應您。”
平日裡閔文智開玩笑逼着許連成喊他姑父,今兒,這玩笑開不起來。
“不,你留在俺祖母身邊……”
“轟”鬼子的手榴彈把許連成的話打斷了,在堤壩上炸起滾滾濃煙。
“文智,你們快走……”許連成的聲音焦灼:“趁着鬼子的援軍沒到,你們快走,否則咱們一個也走不了。”
閔文智只好拉起許連瑜,鑽進了身後的墳地,一溜煙消失在夜色裡。
強烈的火藥味鑽進鼻子裡,嗆得許連成一直咳嗽,擡起襖袖捂着鼻子,從胳膊肘下面往後瞄一眼,閔文智帶着許連瑜漸漸消失在八里莊村口。往北瞭一眼,呂安揹着王曉邁過了灣頭河。
對面山坳裡槍聲沉寂了下去,許連成明白,戚老二他們的子彈也打空了,也許已經撤離,大家都安全,他輕鬆了許多。
堤壩下面的鬼子不瞭解周圍地形,抱頭縮項不敢往前攻。
許連成張開眼瞭望四周,硝煙瀰漫,遮雲蔽月,這兒離着沙河街只有五里多路,沙河街的鬼子也許正往這邊趕來,不能戀戰,可,自己負傷了跑不遠,也不能跑,即使手裡沒有武器也要想辦法拖住鬼子,能拖多久算多久,給王曉和連瑜他們爭取更多的時間。想到這兒許連成站直了身體,朝着鬼子開了一槍,前面一個探頭探腦的鬼子應聲倒下。
鬼子的子彈像流星一樣射過來,許連成不敢擡頭,身子埋在泥土下面沒有動,眼睛穿過眼前的乾草枝子,盯着山下的動靜,鬼子的手榴彈在堤壩前方爆炸,炸出一個個土坑,濃煙扯着雪土瀰漫,遮擋住了視線,只聽到鬼子嘰嘰咕咕,二鬼子喊:“他們死的差不多了,沒有子彈了,衝呀,抓活的。”
許連成掂掂手裡只有一顆子彈的槍,皺皺眉頭,堤壩下至少有二十多個鬼子,敵我人數懸殊,只能等他們一個個靠近,從鬼子手裡奪取槍支和子彈。
他用手撫摸一下受傷的右腿,摸了一把血水,他想找點東西包紮一下傷口,堤壩下傳來了鬼子大皮鞋砸在冰面上、鞋底防滑釘與冰面摩擦發出硌牙的聲音,還有嘶吼聲:“去前面看看還有活着的沒有?”
許連成眼睛迅速瞄向一棵被炸歪的小樹,這棵小樹有兩個碗口粗,沒有多少亂枝,這個季節更沒有樹葉,看着就很順手。他拖着傷腿挨近它,伸出雙手拔起它攥在手掌心裡。
就這個空擋,兩個二鬼子哆哆嗦嗦、磕磕絆絆從堤壩下衝了上來,前面是一個大頭兵,一臉胡茬子,胡茬子上黏着草葉子,與哈氣結成了冰,隨着腳步遊蕩在下巴頦上;他頭上戴着一頂捂着耳朵的棉帽子,露出綠油油的刀把子臉;雙手裡端着一支大鼻子捷克式步槍,槍筒上插着一把閃着寒光的刺刀。
後面那個二鬼子,弓着腰,龜縮着脖子,個子不高,像夾着尾巴的老鼠;一隻手裡提溜着一支三把二十四響匣子槍,一隻手揣在懷裡,一雙小眼珠子左顧右盼,生怕從黑洞洞的腳底下竄出一隻貓。
兩個二鬼子一前一後、如履薄冰到了許連成身旁,許連成眼疾手快用胳膊肘支撐着地面一躍而起,他的動作拉扯着腿上的傷口,鮮血從傷口擠了出來,流到了鞋子裡,赤裸裸的腳丫子似乎踩在黏糊糊的麪湯裡,出溜滑,爲了站穩身體,用腳指頭深深勾住鞋底,手裡樹根結結實實“吧唧”砸在前面二鬼子頭上,對方沒吭一聲橫躺在地上。另一個二鬼子反應很快,調轉屁股往後躥,到了眼前的獵物怎麼能放它走呢?許連成手裡的樹幹從半空劈下來,“撲通”一聲,二鬼子的身體硬邦邦摔進了河溝裡。
許連成撿起地上的兩杆槍,輕輕放在身後的土坑裡,咬着後牙槽,拽着一條流血的腿,往後一縱,像一隻斷翅膀的燕子飄落在溝壑裡,他後背依靠着崖壁,把手裡小樹橫放在壩沿上,把繳獲的捷克槍端放在樹杆上。
後面的鬼子發現前面兩個二鬼子沒有了聲音,開始慌亂,嘰裡呱啦吼着,一會兒,又有四個鬼子磨磨蹭蹭、賊眉鼠眼繞過溝溝坎坎,直奔許連成,他們覺得前面不止一個人,或者還有一隻大老虎,他們怕,怕得股戰而慄。
四個鬼子越來越近,許連成扣動了扳機,子彈穿過了樹枝,射穿了前面鬼子的腦瓜蓋子,鬼子沒來得及吭一聲,抱着長槍滾進了河道里。
另一個鬼子硬着頭皮往前衝,眼珠子瞪得比玻璃球都亮,不知看到了什麼?一發子彈貼着他的頭頂飛過,嚇得他把頭鑽在地上,撅着屁股,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前面兩個鬼子先後倒下,剩下的兩個鬼子驚慌失措、爭先恐後跳進了冰河裡,直接躺在河面上,不敢站起來。
躲在堤壩下路旁的其他鬼子心驚肉跳,不敢再說抓活的了,匍匐下身子,抱着槍沒有目標地四處亂射擊,火光把墳地照得如同白晝,墳頭上的幡飛上了天空,變成了風箏;山頭上的李子樹一片片倒下,亂枝落進了灣頭河,滾進了冰窟窿。
過了一會兒,鬼子停止了射擊,他們以爲再也沒有活着的,膽子也大了不少,端着刺刀,貓着腰,不疾不徐往前衝。
許連成坐正身體,後背依靠着堤壩,喘了一口長氣,搬起受傷的右腿,傷口還在流血,先前的血水已經變成了冰,貼敷在褲子上,像刷過麪漿的培子,培子是做鞋子用的布。
一隻手插進懷裡,他想找點東西把傷口纏起來,手觸到了脖子上的圍脖,他的心一顫,這條羊毛圍脖是妻子羅一品一針一針給他織的,怎麼捨得用它纏傷口呢?
許連成戀戀不捨地把手從懷裡抽出來,從後衣襟上撕下一塊布條,把布條緊緊繫在傷口上,咬咬牙,真的好疼。
他豎起耳朵聽聽堤壩下面,鬼子比先前多了小心,放輕了腳步,聲若蚊蠅,還沒有他肚子叫的聲音大,不知叫了多久了?昨天他從蟠龍山下來直奔坊茨小鎮,去探望了藏在教堂裡的國民黨部隊的傷員,今天下午匆匆趕回八里莊,沒進一口水,一粒米。下山之前,妻子囑咐他說:“早早回來,明兒是小年,大當家的獵殺了一頭野豬,咱們晚上一起包餃子……”
此時許連成飢腸轆轆,吞嚥一下口水,抿抿乾裂的脣角,他想起了羅家的綠豆糕。
二十多年前,羅家在滄州開了第一家點心鋪子。
他每次去羅家,一品總會把剛出爐的綠豆糕端到他的面前。綠豆糕不僅是舅老爺的最愛,也是他的最愛,他主要喜歡那個會做綠豆糕的女孩。羅一品比他小四歲,不僅漂亮,還聰明,更善良。
祖母不讓他找她玩,只因爲她的父親羅馮軒是義和團的人,是清政府的通緝要犯。
那個時候,他一天見不到那個小丫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丟了魂,心裡空嘮嘮的。舅老爺懂得他的心思,總會找藉口把他帶出許金府,送到羅家,天黑,舅老爺從酒館回來再把他帶回許家。
年幼的一品像個小尾巴,喜歡纏着他,讓他讀書給她聽……他青春懵懂,小丫頭還什麼都不懂,他常常看着她發呆,她學做點心時認真用心的樣子那麼可愛,鼻尖上落着幾個細小的汗珠子,幾縷劉海被汗水黏在微凸的額頭,水靈靈的,他真想跑上去親一口。有一次,他真的那樣做了,小丫頭羞紅了臉……
想起過去的記憶,許連成幸福地笑了,昂起頭仰視着天空,夜幕像一個倒扣的破鐵鍋,黑幽幽的,忽然從那個破碎的洞口跑出一點點光,在眼前滑落,他追着那點光看過去,那是流星,一顆流星衝破了滴水成冰的黑暗,落在蟠龍山的方向。
妻子已經身懷六甲,這個月,或者下個月就要落懷,他不在她身邊,不知她怕不怕?許連成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想起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潸然淚下。妻子是一個柔弱女子,這麼多年,爲了等他,浪費了大好年華,她本可以找個比他好的男人相夫教子,克紹箕裘,可,爲了消滅日寇,她拿起了武器走上了戰場,每天跟着男人鑽叢林,爬高山峻嶺,食不果腹,真是巾幗不讓鬚眉,讓他欽佩更愛憐,更多的是心疼。
昨天他下山時,妻子抱着他的胳膊,昂着臉看着他,漂亮的大眼睛裡閃着溫柔的光,嘴角微微上揚:“當家的,你見了連瑜不要說他,你們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他的脾氣秉性你最瞭解,他是身不由己……他更是祖母的心頭肉,要保護他周祥。”
“一定,他雖軟弱,不失氣節,相信他會爲抗日所用,我,我一定捨命保護他……”
妻子擎起小手捂住了他的嘴,搖着頭說:“不,不,你們,你們都要好好的,俺,俺等你,俺和孩子等你……”她低頭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垂下手輕輕撫摸着,嘴裡嚼着淚水:“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否則,否則,這趟任務應該是俺下山……”
……“轟隆”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顆手榴彈,不是一顆,不是來自一個方向,手榴彈在堤壩下面鬼子隊伍裡爆炸,炸得鬼子鬼哭狼嚎。
一個低低的聲音飄到了許連成的耳邊:“這兒只有你一個人嗎?對面的那幫人是你的夥計嗎?”
夥計?!許連成用衣袖摸摸臉,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男人頭上戴着一頂棉帽子,帽檐下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沒有一絲笑容,老於世故,看不清歲數,聽聲音六十多歲的年齡。
許連成拖着傷腿站起身,抱緊雙拳,給眼前的老人見禮,“老人家,俺許連成這廂有禮了,謝謝您出手相救。”
老人聽到許連成名字一驚,他聽說過,蟠龍山八路軍游擊隊大隊長是羅一品,她的丈夫許連成是指導員,曾在北平當教員,爲了抗日選擇棄筆從軍,此時爲了掩護自己的同志,寧願犧牲自己,老人心中暗暗敬佩。
許連成不知道對過山坳裡是誰?聽聲音是炸藥包的聲音,是誰?難道是沈老爺嗎?
許連成想對了。
半個小時之前,沈老爺從噩夢裡驚醒,他夢到了張牙舞爪的鬼子追擊她的女兒,披頭散髮的女兒一邊跑,一邊驚慌地呼喚他:“爹,爹,救救女兒……”
沈老爺猛地坐起身體,仔細辨別,密密集集的槍聲是從莊子北面傳來的,他急忙起身下炕踢踏上鞋子,披上衣服,摸索到炕前的桌子旁邊,伸出大手在桌上耬了一把,一盒洋火攥在手裡,一團火苗從他的手心裡冒出來,火苗照亮了他的臉,沈老爺子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身體硬朗,一頭花白的頭髮,一臉褶皺,雙眉緊鎖,一雙不大的眼睛眯着,閃着銳利的光。
沈家算不上八里莊的首富,也有一定的家底,是靠養豬與做鞭炮生意發家。
沈府雖然沒有黛府有氣派,也有兩進兩出的高牆大院,矗立在八里莊北面,房子後面緊挨着一個山坡,山坡上有一間屋子連着沈家大院,這處屋子是沈家做鞭炮的作坊。
聽到槍聲沈老爺一點也沒有害怕,他心裡只有恨,他恨日寇。他本有一個溫馨的家庭,乖巧伶俐女兒,沈悅仙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曾是他掌上明珠,卻被日本人糟蹋,他恨日本人,也恨女兒,爲這事他與女兒五年不曾相見,女兒跪在屋門口的鏡頭,記憶猶新,女兒一聲一聲地呼喚:“父親,父親,女兒想回家……”
“滾!沈家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丟盡了我們沈家的臉,你最好去死……”他顫抖着身體扶着桌子,頭也沒回,咬牙切齒扔給女兒這句話。
從那以後女兒再也沒有回過沈家,他再沒見到女兒,沒想到女兒把她的命交給了抗日,女兒犧牲的消息是蟠龍山大當家的趙山楮告訴他的,聽到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在他的心臟劈開了一條口子,那個口子嘩嘩流着血、流着淚。
女兒把他做的炸藥送到了日本鬼子的表忠碑,她的命也留在了那兒……每當夜深人靜,老人仰望着星空,念念叨叨:“女兒,爹的好女兒,原諒爹,爹爹要替你報仇,相信爹……”兩行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一直滑到他的前襟,結了冰……
沈老爺子從地窖子裡把他做的炸藥包搬了出來,裝在大筐裡,擺在院井裡,做完這一切,他喊醒了幾個長工,鏗鏘有力地說:“大家聽到槍聲了嗎?莊外不知哪路英雄好漢遇到了鬼子,不,也許是鬼子攔路搶劫去趙莊的人,我不想看着鬼子飛揚跋扈,在咱們土地上耀武揚威亂殺人,我準備去打鬼子,不知你們誰願意跟着我去?”
“俺,俺去。”沒想到,幾個長工爭先恐後往沈老爺子身邊湊,“老爺子,帶上俺吧。”
這幾個長工都知道沈悅仙的事情,一個柔弱的女子能夠捨生取義,以身報國,此時此刻鬼子在莊外殺人,他們堂堂男人怎麼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就這樣,沈老爺子帶着他沈家的長工直奔莊子北面的山丘,在半山腰遇到了戚老二他們,戚老二額頭流着血,手裡抓着大石頭,他身後緊緊跟着幾個年輕的後生。
沈老爺子的出現就是及時雨,他二話沒說,從筐裡抓起一個炸藥包,遞給旁邊的夥計,另一個夥計從懷裡掏出洋火,“呲喇”點燃了炸藥包上的引線,引線“呲呲”吐着星星,掄起胳膊,炸藥包在半空轉了一圈,帶着風“嗖……”飛了出去。
山路上的鬼子正全神貫注許連成的方向,聽到異樣的風聲擡起頭,天上飛下一個鐵罐子,沒來得及躲開,鐵罐子“轟隆”爆炸,炸的鬼子暈頭轉向,哀嚎遍野。
炸藥包是沈老爺子發明的,是用鐵皮做的罐子,裡面塞着鐵渣子、白磷和火藥,一根繩子埋在炸藥裡,一頭留在外面,拋出去之前點燃那根耷拉在鐵罐子外面的繩子頭,繩子頭長短要預留它在半空飛翔的時間、落地的時間與燃燒的時間,隨着燃燒的繩子靠近炸藥,鐵罐子就會爆炸,爆炸聲震耳如雷,威力不小於手榴彈。
鬼子被炸的抱頭鼠竄,戚老二哈哈大笑,他想對沈老爺子說一句感激的話,話沒出口,只見從八里莊村口又竄了出一溜黑影,是巴爺他們。
許連成身旁的老頭是誰呢?是馬掌櫃的。
馬掌櫃的和邱學秦親眼目睹許連瑜被黃包車帶走了,偏離了菲爾酒館的方向,他們不放心,與鮑掌櫃的交代了幾句,一路追着呂安的黃包車到了八里莊附近,看到了一切。
看到了激烈的戰鬥場面,看到許連瑜被一個青年人護送進了八里莊村,邱學秦放心了,再回頭看看與鬼子交火的那個中年男人,那個背影多像姚訾順啊,她心裡一陣激動,腳步不由自主往前靠近,藉着子彈擦亮夜空的瞬息,眼前的男人一身長褂,緊緊包裹着他清瘦又高大的身軀;一頭黑油油的頭髮,有一綹搭在右邊太陽穴上,遮住了半拉額頭,不失俊秀;不濃不淡的兩條劍眉,英俊瀟灑,細長的黑眸裡隱藏着敏銳的光,淳厚又英氣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