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曉開始苦功刺繡,這件事情着實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作爲學校裡備受矚目的人員之一,凌曉給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時尚、見多識廣、永遠走在潮流最前端的新時代女性,雖然同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實在無法與舊社會時候的女性搭上邊。
作爲一個新時代的女性,推崇西洋的事物、鄙薄中國傳統“糟粕”基本上已經成爲了一種定式,以新時代女性自居的少女少婦們不僅講究自由、民主、個性解放,更是嚴厲批判作爲舊時代女性守則的《女戒》、《女則》,連帶着也拋棄了舊時代女性們必修的針線女紅,認爲那是無趣、古舊、束縛女性的東西。如今,看到精通西洋事物的凌曉竟然拿起了針線,像是舊時代女性那樣認認真真地練習刺繡,不僅同齡人無法理解,就連白叔這樣偏向於中國傳統教育的老人也震驚不已。
不少人藉此奚落凌曉向傳統糟粕屈服,而凌曉卻完全將這些言論當做是耳邊風,任憑狂風暴雨,我自巋然不動。她早就過了會在乎輿論的心理年齡了,上輩子比這些更惡毒百倍千倍的流言都經歷過,如今小打小鬧的程度甚至激不起她任何的心緒波動。
凌曉這輩子是爲自己而活的,只爲了自己,所以只要認定了什麼,她就會一鼓作氣走到底,無論是什麼都無法阻止她的腳步。
凌曉要壯大自己,首先就是要藉助三爺的“勢”,既然有這個好的機會,那麼她是無論如何不能錯過的。
在再三思量之後,凌曉決定準備雙份的壽禮,一份是字畫,上的來臺面、卻並不出彩;而另一份則是荷包,不算得體、卻是很得喜愛、只是私下才送給三爺的賀禮。
雖然這樣準備會花費雙倍的時間和精力,但是於公於私都是極爲妥當的,既討好了三爺,也不會受人詬病,一箭雙鵰。
唯獨讓凌曉有些暴躁的就是刺繡這項技藝似乎天生就跟她不對盤,凌曉自認爲還算是心靈手巧,卻被一根繡花針折磨地欲生欲死。右手握針的手指被磨得起了薄繭,左手五指則被刺了深深淺淺不知多少個針孔,紅腫到無論碰什麼都會鑽心的疼,甚至第一件繡品上都染滿了她一滴又一滴的血跡,堪稱驚悚。
讓凌曉略微欣慰地是,傑諾特那裡也沒討什麼好。先前凌曉買的幾塊練手用的乳石都被他刻廢了,傑諾特不得不又跑去了藏寶閣買了一堆材料回來。與凌曉被針刺一樣,傑諾特的雙手上也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刻刀留下的傷痕,看上去比凌曉還要恐怖上幾分。畢竟凌曉用力不慎只是被針扎,而傑諾特用來刻印章的刻刀,卻鋒利了很多,一劃就是一道口子。
兩個小輩被壽禮折騰地苦不堪言,這件事情三爺自然也是知道的。
凌曉爲了有充足的時間練習刺繡,忍痛將家教文瑾的課暫時停了,而文瑾在聽說凌曉的原因後,甚至還自告奮勇地幫她在三爺面前討些空餘時間,讓凌曉專注刺繡。
既然三爺已經知道了,凌曉和傑諾特自然是不敢半途而廢的,即使內心深處如何憎恨着刺繡或刻章,也不得不硬着頭皮將這件事情做到底——畢竟,三爺最爲不喜的,就是一遇到困難便退卻的人。
不得不說,刺繡的確是一件很鍛鍊人耐心的技藝,在苦練數日之後,凌曉都覺得自己賢妻良母的賢惠溫婉屬性簡直突飛猛進,就連宋文斌在圍觀她刺繡之後,也露出了一臉“這人是誰啊?這人是凌曉嗎?!”的震撼,完全顛覆了以往在他心中凌曉那刁蠻跋扈、古靈精怪的印象。而宋文斌這樣的表情,每每都讓凌曉想要戳他一臉的繡花針。
在被刺繡逼得暴躁的時候,自然是需要尋找消遣的方法的。於是,凌曉就想起了曾經被宋文斌提起的音樂茶座。
當然,凌曉的真正目的不是這間據說雅緻的店鋪,而是在裡面打工的白霞。
雖然宋文斌介紹的時候,曾經說過白霞是裡面的鋼琴師,但是實際上,白霞只能算是在真正的鋼琴師上班前後暖場的人。畢竟雖然自小跟着母親學習鋼琴聲樂,白霞的技藝仍舊略顯稚嫩,加上年齡小、也不出名,是不可能被高檔娛樂場所正式聘請爲鋼琴師的。在偶爾談幾首鋼琴曲之外,白霞的工作主要就是當侍應生,爲客人們提供服務。
當凌曉帶着唐嫣然、張芝雅等一衆架子較足是世家小姐們進入音樂茶座的時候,並沒有看到白霞的身影,宋文斌自然也是不在的。鋼琴邊坐着的是一位三四十歲年紀、氣質高雅的女性,技藝精湛、樂曲中感情充沛,不愧是被高薪聘請的鋼琴師。
凌曉等人被守在門口的侍應生態度殷勤地請了進來,詢問她們是選擇普通座位還是雅座、包廂,凌曉與其餘幾位女孩商量了一下,選擇了雅座,然後笑着問道:“是不是有一位叫做白霞的小姐在這裡工作?”
“是的,幾位打算指名白霞服務嗎?”侍應生連忙點頭,詢問道。
“我們與白霞認識,就叫她過來吧。”凌曉的態度不冷不熱,令人摸不清對白霞是喜還是不喜。侍應生摸不準情況,自然不敢多口,躬身領着她們前往雅座的同時,又讓其餘人轉告白霞快點過來。
等到凌曉等人落座的時候,穿着同樣侍應生服飾的白霞也匆匆趕了過來,習慣性連連致歉後擡頭纔看到坐在主位上淡然含笑看着她的凌曉,頓時愣了一下。
“早就聽文斌哥說這裡不錯,你的服務他也很滿意,於是今天有空,就來了。這一次是我做東,幾位小姐就拜託你侍候了,請務必讓她們盡興而歸。”凌曉開口道,聲音文雅平和。
如今自由、平等這類思潮剛剛被人所知,大多數人心裡仍舊存在着鮮明的等級觀念,主是主、僕是僕、貴人是貴人、平民是平民。這句話倘若是主人對僕人、貴客對服務者來說的話,已經算得上是禮貌和善的了,但是這刺人就刺在一主一從的地位差距上,而凌曉與白霞也並非只是單純的主僕。
凌曉一句話就輕描淡寫地將宋文斌與白霞之間的相處歸在了貴客與侍應生上,若是旁人也許並不會多想,但是說者有心,聽者更是有意,在白霞看來,凌曉的一舉一動都將她視爲低自己一等的存在,根本不會放在眼中,面帶笑容隱晦地示威讓她連反駁和表達不滿的辦法都沒有,只能掛着有些僵硬的微笑,點頭應諾。
凌曉隱晦的態度,其餘幾位大小姐自然也是聽懂了,早就看白霞不順眼的她們自然找準了機會爲難她,各種名貴的茶品、精細到吹毛求疵的調製手法層出不窮,弄得白霞應接不暇,在那一句句看似文雅其實帶着刺的調笑與那隱藏着蔑視的目光中難堪地低下頭,深深體會到了自己與這些見多識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世家貴族小姐們之間的差距有多麼得寬廣。
凌曉託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彷彿在傾聽着迴盪在餐廳內的鋼琴曲,意態閒適。她向來便是以折騰自己不喜歡的人爲樂的,小時候折騰宋文斌,如今折騰的對象就變成了白霞,看着她漲紅了臉滿是屈辱卻只能隱忍不發,凌曉覺得自己被刺繡折磨的身心頓時舒爽了很多。
凌曉就是要讓白霞知道,她與自己的差別到底是什麼。她白霞只是一個被不得寵的外室養起來的私生女,而凌曉則是被衆星拱月、嬌生慣養着長大的正牌小姐。即使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她們之間也宛若雲泥天塹,永遠不可能有平等的一天。
這是隱晦地警告,同時也是一種變相的激勵,端看接收到這一訊號的人是何等的性格。倘若白霞有自知之明、沒有多餘的野心,便會安分守己,而如果她最初就是打着想要進入凌家、取而代之凌曉的地位的心思的話,那麼凌曉的做法無疑會更加激起她的渴望,讓她更快地行動起來。
若是前者,凌曉便不會在意,宋文斌再喜歡上她,便讓他們雙宿雙飛,反正她現在在凌家的地位是不容動搖的。而一旦是後者……凌曉自然不會吝嗇讓她也嚐嚐自己上輩子的遭遇。
不得不說,白霞上輩子之所以會成功,最重要的原因大略就是她懂得隱忍、韜光養晦。儘管遇到過不少嘲諷,但是白霞從來都不會失態,一向都以溫婉柔順、楚楚動人的形象示人。她越是受苦、越是被奚落、越是忍耐順從,宋文斌便越是同情她、敬佩她、戀慕她,非卿莫娶。
如今,白霞承受着世家小姐們隱晦地挖苦嘲笑,表情從最初的漲紅了臉咬牙忍耐,逐漸到了後來的平靜溫和、虛心受教,凌曉看到時候差不多了,再放任下去只會適得其反,終於開口阻止了這一場鬧劇。
“行了,這裡的東西自然是不如我們家裡細緻精美的,不過就是來嚐嚐鮮罷了,一個兩個都這麼挑剔,別人不知道你們這是嘴刁,還以爲是來砸場子的呢!”凌曉輕笑着,勾着嘴角朝白霞歉意地點了點頭,“不要管她們了,我大概也聽明白了,就由我來替她們點吧。倘若不合胃口,下次你們再去我家,由我親自爲泡茶做茶點,算是賠罪,如何?”最後一句,是對唐嫣然等人說的,幾位小姐自然是買凌曉的面子,笑成了一片。
“你這樣說,那我們可是一定會說不和胃口的!”唐嫣然挽起凌曉的手臂,大笑道,“只要能吃到你親手做的東西、一飽口福,就是撒謊也絕對在所不惜!”
凌曉笑着瞪了她一眼,隨後開口報出了一連串的名字,讓白霞記下。看其餘幾位小姐的神色並沒有不滿意的地方,白霞又是鬆了口氣又是有些失望,道了聲謝“稍等”便退了下去。
“怎麼就讓她這樣下去了?還沒玩夠呢!”當白霞離開後,一位小姐噘了噘嘴,不滿地說道。
凌曉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玩什麼?我們是來喝茶的,不喝茶算什麼玩呢?”
看着凌曉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少女們都有些無奈,絲毫不掩飾對白霞的惡意,而凌曉則裝模作樣地勸阻了她們幾句,讓她們不要太過爲難白霞,隨即說出了真正的原因:“看時間,一會兒文斌哥就快要來了,看到你們爲難白霞,他可是會不高興的!”
頓時,少女們聞言立即噤聲,恍然大悟地相視而笑起來。
果不其然,沒等多久,宋文斌與另外兩個少年便走進了音樂茶座,被凌曉笑着揮手,招呼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