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逵看那來人,正是李達於東京病亡時,寫信與他的同鄉李憋古。原來李逵年幼時,生得體貌魁偉,過於常人。李逵爺孃便爲他取個小名,喚做鐵牛。那沂水縣百丈村董店東與李逵一般的孩童,都笑他粗蠢,又懼他兇頑,卻不叫他鐵牛,只喚他李山兒。此事只是百丈村鄉鄰知曉,那李憋古卻在百丈村董店西住,因此上曉得這段緣故。那年在東京,閒談間,李憋古曾說起這段緣故,大家都笑。因此李逵聽得李山兒之名,便知是李憋古。
當下李逵見了李憋古,上前問道:“你這身官軍打扮,莫不是來尋廝殺的?”李憋古笑道:“鐵牛莫急,且先引我去見宋公明頭領,我自有話說。”李逵聽了,便與時遷兩個引李憋古入莊,七轉八拐,到了衆人所在院落。李憋古見宋江及衆頭領都在,便躬身施禮道:“小人李憋古,久聞宋公明義士大名,特來相見。”宋江聽說,想起那年李逵自東京歸來,與衆人說起所經歷之事,曾提起這李憋古。當下忙還禮道:“閣下是我鐵牛兄弟恩人,也是宋江的恩人。今日來此,不知有何見教?”李憋古道:“無他,特來勸義士投誠耳!”李逵聽得投誠二字,不禁暴跳如雷,厲聲喝道:“我好意帶你來,你竟是和那張叔夜一夥的。教你咬我鳥,且先吃我三斧!”說罷,掄起板斧,要砍李憋古。
衆人正吃驚,只見李憋古面不改色道:“鐵牛今日殺我,便是辱你老孃!”李逵聽了,便住了手,問道:“我老孃早已被虎吃了,怎的殺你便是辱我老孃?”李憋古道:“你自小兇頑,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你哥哥李達代你受過,幸得我求同村財主上下打點,方纔無事,靠與人做長工博些飯食贍養老孃。你那老孃思量你,眼淚流乾,因此瞎了雙目。仍時常與人念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李家雖有你兩個弟兄,卻都不曾婚娶。身死之日,於九泉下羞見李家先人。你今日殺我,明日官軍便會斬你首級。試想你有何面目於九泉下見你老孃,卻不是辱他麼?”
李逵見說,撇了板斧,撲通跪地哭道:“娘啊!鐵牛不孝,累你沒了性命,今日又險些成了不義之人。”李憋古上前扶起道:“兄弟莫哭,且聽我說。那年我自東京回到沂水縣,因那東家不仁,我便辭了工,輾轉到了海州朐山縣。因寫得一手好文章,縣令便參我作了主簿。後那張叔夜知海州,小人與他共事日久,見他遮奢是個精忠爲國的偉男子。今日我來,全因他深知衆頭領都是頂天立地的豪傑,只因被逼無奈,方纔落草。雖立場殊異,然扶救蒼生之心則同。故不忍手足相殘,特遣小人來招安,留有用之身爲國效力。上不愧列祖列宗,下不負社稷蒼生。”說罷,竟拿出盧俊義的頭盔,對宋江、吳用道:“盧頭領現雖遭擒,然張知州卻待爲上賓,未傷分毫。今日衆英雄若聽小人之言,便一同去見張知州。若執意不肯,便請先斬我頭,再去搏命,小人雖死無怨!”
宋江聽了,自覺李憋古語出誠懇。又見衆兄弟委實疲憊,難堪再戰。思來想去,不禁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豈可因我一人,白白斷送衆弟兄之命。”便環顧衆頭領道:“我意已決!今日便聽李兄弟之言,接受朝廷招安,爲國效力。”吳用亦嘆道:“想是天意如此,非人力可挽。”衆人沉默半晌,方道:“全憑哥哥區處,我等誓死相隨!”宋江大喜,執李憋古之手道:“既如此,煩望李兄弟轉告張知州,宋江在此靜候消息。”李憋古喜道:“小弟受此重託,敢不竭力!衆英雄權且在此歇息一晚,待小人回去稟覆張知州,明早定來回報。”宋江稱謝了。當下衆人相送出莊,李憋古自回城去。宋江、吳用等兀自一夜未閤眼,說說談談,早見東方魚肚泛白。
天明時分,卻見盧俊義、李憋古同到莊上。衆人見盧俊義歸來,驚喜交加。李憋古道:“張知州聽聞義士等不計前嫌,棄暗投明,深感慰懷,現已在城外恭候。爲表誠意,特教盧頭領與小人先來報知。”宋江道:“張知州言而有信,一諾千金,真君子也!”當下便教衆頭領把器械留在莊內,人人都赤着雙手,隨李憋古出了莊子,徑投海州城。行不數裡,早到海州東門。李憋古引着宋江、盧俊義一行三十六籌好漢,緩步徐行,早見張叔夜倒屣相迎。宋江上前,拜倒在地道:“感蒙大人盛德,不以江等卑鄙,赦過招安。自今日起,衆兄弟都願投在麾下,改邪歸正。”當時自盧俊義以下,都參拜了。張叔夜笑着還禮道:“義士深明大義,前來投誠。張某定當一力申奏朝廷,爲各位洗冤。今後你我齊佐王室,護國安民。”宋江道:“我等今日纔是撥雲霧而見青天。大人恁般錯愛,必有以報。”張叔夜大喜,便邀衆頭領入城。
當下宋江道:“且慢!宋江雖是戴罪之身,卻有個不情之請。”張叔夜正色道:“義士有何話,但說無妨。”宋江道:“昨日我等不明,恃勇與大人抗拒,手下七十二名弟兄盡數戰死。這些人隨我等出生入死,忠貞不二。今客死異鄉,如蒙大人厚葬,我等感激不盡。”張叔夜嘆道:“臨難不顧身,功成不忘友。真義士也!張某雖是朝廷命官,平生卻最仰慕江湖豪傑,豈肯壞了義氣?義士且寬心,張某即派人前去安頓。”當時傳令,教官兵將七十二具屍首盛殮,葬於白虎山旁青龍澗之東,起土造墓。海州百姓感其義氣,都喚此墓做“好漢塋。”後海州興起一童謠道:“白壁虎山陰,墳冢草木青。問是誰家墓?梁山好漢塋。”世代相傳。此是後話。
且說當日海州城內排下筵席,款待梁山衆人。席間,張仲熊肩纏白絹,前來敬酒。宋江道:“說來慚愧,我等桀驁,往日多與將軍爲難。今日幸蒙張大人不計前嫌,赦過宥罪,乃我輩之福。”張叔夜笑道:“自古:‘不打不相識。’若諸位乃望風而降之徒,何來今日海州相會?”說罷,衆人都笑。是夜,衆人開懷暢飲,盡醉方散。張叔夜就教宋江等頭領於州衙內歇息,又連夜擬了一道奏章,備說招安一事,遣體己人星夜送往東京去了。次日,又引宋江等遊覽海州各處,衆頭領皆歡天喜地,歸來依舊宴飲取樂。如此數日,只盼東京消息。
那日正午,體己人與天使一齊到了海州。張叔夜等聞聽朝廷降敕,忙出郭相迎。入到州衙,天使開讀聖旨,乃是招安詔書,宣宋江等即刻收拾赴京覲見。張叔夜等接了聖旨,當下備禮,齎送天使,那天使滿心歡喜回京去了。張叔夜便與宋江、盧俊義等商議,整頓啓程。次日天曉,海州大小官吏人等,鼓樂喧闐,隊仗紛紜。戈甲森嚴,旌旗耀日。彼時正當草青沙白,風和日暖之時。張叔夜交割了州內事務,便點起伯奮、仲熊二將,與宋江等三十六員頭領並一千軍馬,耀武揚威,浩浩蕩蕩,出了海州西門,一路向東京而去。行至六月初一日,早到東京城南。張叔夜獨自先行入城,令宋江等只就城外屯駐。紮下營寨,聽候聖旨。宋江與盧俊義、吳用商議,擬寫謝恩表章。衆人整頓服飾,伺候朝見天子。不在話下。
且說張叔夜進了城,由內侍引着,直到崇政殿。彼時殿內早已聚集文武百官。不移時,天子駕臨,衆官山呼萬歲。天子命衆人平身,君臣施禮罷。張叔夜出班奏道:“梁山泊宋江一夥聚集水窪,多與朝廷作對。臣幸不辱使命,曉諭聖意,招安宋江等歸降,爲國效力。眼下宋江等三十六人俱在城外候旨,伏乞陛下裁決。”天子道:“宋江之黨乃狡黠兇悍之徒,往時朝廷累番征剿,動輒敗衄。前得已故曾孝蘊籌劃,破其巢穴。今愛卿不避兇鋒,降伏兇頑,朕心甚慰。愛卿之功,必有大賞。”張叔夜謝恩。
當下天子複道:“宋江等三十六人如何區處,諸位愛卿有何見解?”只見太宰王黼奏道:“宋江一夥衝州撞府,殺人如麻。今日不得已受了招安,難保他日不生異心。以臣愚意,不如賺入城中,盡數殺之。絕除後患,以警天下盜寇。”話音未落,只見張叔夜道:“太宰之言,臣不敢苟同。我朝自太祖以來,以信義治天下。今既已招安在先,若食言殺之,恐將失信於天下,有損陛下威名。且宋江等智勇過人,正可爲國所用。如若殺之,豈不爲敵國所笑?以臣之見,陛下可封官拜爵,以收其心;曉以恩義,以堅其志。如此,則宋江等皆樂爲國效死也。”天子聽罷,嘆道:“昔日侯元功曾言,宋江等橫行河朔,其才必過人,勸朕赦過招降,不想果有此日。”便探身問太尉高俅道:“愛卿有何高見?”高俅道:“漢末時,周瑜曾勸孫權分劉、關、張三人,各置一方,防其相聚。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孫權未聽,終成三足鼎立之勢。今陛下寬大爲懷,赦過宥罪,乃社稷之福。然須將宋江等三十六人分置各處,使其不能相互聯結。如此,方可無虞。”天子頷首。當下傳旨,三日後宣見宋江等人。當日朝罷,張叔夜自出城外轉達天子旨意,宋江、盧俊義等歡喜無限。
轉眼三日早過,那日天子設朝,教宣宋江等戎裝朝見。此日東方大白,張叔夜留二子於城外關領兵馬,自與宋江、盧俊義等三十六人,披掛上馬,承旨自朱雀門入城。只見城內御街兩邊,早已排下貔貅甲士。威儀嚴肅,槍戟如林。那些神龍衛士,金槍班,羽林軍,一切成嚴儀仗,分列道旁。張叔夜在前,宋江、盧俊義、吳用、關勝、呼延灼、花榮、柴進、李應、朱仝、魯智深、武松、董平、張清、楊志、徐寧、戴宗、劉唐、李逵、史進、雷橫、李俊、張橫、張順、阮小七、楊雄、解寶、燕青、彭玘、裴宣、宋萬、杜遷、李忠、李雲、焦挺、張青、時遷共是三十六位頭領,披袍掛甲,攬轡徐行,說不盡的威武榮耀。城內城外的人,早已邀張喚李,挨挨擠擠,人頭攢動,爭搶着來看熱鬧。那東京百姓都只聞梁山好漢之名,從未見過真容,不知宋江等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模樣,都要來瞻仰瞻仰。一時間,觀者如堵。有的說:“宋江等替天行道,劫富濟貧。今番受了招安,乃國家幸事。”有的說:“宋江等俱是十惡不赦的人,按律當斬,怎地便受了招安?”也有人嘆道:“招降恐非上策,今日招安,明日復叛。非但壞了國家法度,日後強徒勢窮時,都效仿此法也!”衆論紛紛,莫衷一是。有詩爲證:
元年宋江起山東,白晝橫戈犯城郭。
殺人紛紛翦草如,九重聞之慘不樂。
大書黃紙飛敕來,三十六人同拜爵。
獰卒肥驂意氣驕,士女駢觀猶駭愕。
今年楊江起河北,戰陣規繩視前作。
嗷嗷赤子陰有言,又願官家早招卻。
我聞官職要與賢,輒啖此曹無乃錯。
招降況亦非上策,政誘潛兇嗣爲虐。
不如下詔省科徭,彼自歸來守條約。
小臣無路捫高天,安得狂詞裨廟略。
當下宋江等三十六人隨張叔夜來到宣德樓下,齊齊下馬。隨侍御史入大慶門,經大慶殿,過宣佑門、紫宸殿、需雲殿,直至丹樨玉階之下。宋江、盧俊義爲首,上前八拜,退後八拜,進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揚塵舞蹈,山呼萬歲。君臣禮足,天子命都宣上殿來。張叔夜在前,宋江、盧俊義引領衆人,都上金階,齊跪在珠簾之下。天子命賜衆人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簾捲起。天子乃道:“朕知卿等衆人,俱是天下豪傑。往含冤屈,落草爲寇。今能棄暗投明,爲國效力,朕心甚慰。”宋江惶恐再拜道:“罪臣宋江等魯鈍薄才,肝腦塗地,亦不能報國家大恩。今謹錄人數,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賜聖鑑。”言罷,進上表文一通。內侍接過,呈與天子看時,只見表上寫道:
“罪臣宋江等謹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罄竹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豈能酬,粉身碎骨何足報!唯今日起,定當股肱竭力,兄弟同心,全忠秉義,護國保民。昔梁山泊大小頭領共一百單八人,往犯天威,以至殞沒。臣江等不勝戰慄之至!謹錄尚存三十六人,隨表上進以聞。
大頭領二十七員:宋江、盧俊義、吳用、關勝、呼延灼、花榮、柴進、李應、朱仝、魯智深、武松、董平、張清、楊志、徐寧、戴宗、劉唐、李逵、史進、雷橫、李俊、張橫、張順、阮小七、楊雄、解寶、燕青。
小頭領九員:彭玘、裴宣、宋萬、杜遷、李忠、李雲、焦挺、張青、時遷。
宣和三年六月四日,罪臣宋江、盧俊義等謹上表。”
天子覽表,心中甚喜。乃道:“自古道:‘聞過而終禮,知恥而後勇。’望卿等今後盡忠報國,不負朕望。”隨即降敕,梁山泊大小頭領三十六人,悉授官爵。
大頭領二十七員: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應天府都巡檢使。盧俊義加授武功大夫、大名府都巡檢使。吳用授河南府都巡檢使。關勝授濟南府都巡檢使。呼延灼授康州都巡檢使。花榮授青州都巡檢使。柴進授利州都巡檢使。李應授濮州都巡檢使。朱仝授蔡州都巡檢使。魯智深授五臺山文殊寺維那。武松授峨眉山伏虎寺維那。董平授唐州都巡檢使。張清授泰州都巡檢使。楊志授代州都巡檢使。徐寧仍留東京金槍班供職。戴宗授浚州都巡檢使。劉唐授博州都巡檢使。李逵授密州都巡檢使。史進授華州都巡檢使。雷橫授宿州都巡檢使。李俊授廬州都巡檢使。張橫授太原府都巡檢使。張順授常州都巡檢使。阮小七授蓋天軍都巡檢使。楊雄授真定府都巡檢使。解寶授濟州都巡檢使。燕青授隆德府都巡檢使。
小頭領九員:彭玘授汝州魯山縣縣尉。裴宣授秦州成紀縣縣尉。宋萬授大名府魏縣縣尉。杜遷授滄州鹽山縣縣尉。李忠授穎昌府陽翟縣縣尉。李雲授沂州沂水縣縣尉。焦挺授定州無極縣縣尉。張青授和州烏江縣縣尉。時遷授德州平原縣縣尉。
當下天子敕命,梁山泊大小頭領,封官授爵,謝恩聽命,給付賞賜。小頭領九員,各賜金銀三百兩,彩鍛五表裡。大頭領二十五員,各賜金銀五百兩,彩鍛八表裡。正、副頭領宋江、盧俊義,各賜金銀一千兩,錦緞十表裡,御花袍一套,名馬一匹。往日破梁山泊時,曾將一衆梁山眷屬盡數送京。今盡數放還,使教相認。當時楊志驀地想起那口祖傳寶刀來,便乞請天子賜還。天子允可,便教東京府尹將那口刀自官庫取出,依舊還與楊志。當下宋江等三十六人高呼萬歲,深謝天恩。
當日宋江等謝恩已了,天子命設太平筵席,慶賀功臣。文武百官,將相公卿,同登御宴。宴間,太師蔡京奏道:“仗天子洪福,將士用命。童宣撫業已擒得江南賊魁方臘,正解赴來京。然餘黨仍散於各處,若不剿除,後患無窮。前番童宣撫曾請求朝廷調派兵馬,前去相助剿寇。今宋公明等既已歸順,正可南下,前去助一臂之力。伏乞陛下明鑑。”天子聽罷,便對宋江道:“太師之言,愛卿有何話說?”宋江俯伏於地道:“臣等幸蒙陛下赦過宥罪,如同再造。若國家有需,定當義不容辭,粉身碎骨,以報天恩。”天子聽罷大喜,便教樞密院選調兵馬,擇日南下。當日御宴已畢,衆人謝恩各散。次日,中書省作太平筵宴,管待衆人。第三日,樞密院又設宴慶賀太平。
到第四日,樞密院傳下敕令,着調禁軍龍猛、虎威營大將高士則、樊仁遠爲正先鋒,宋江、盧俊義爲副先鋒,引吳用、李應、朱仝、楊志、雷橫、杜遷、李雲、時遷,共是十員頭領,及龍猛、虎威二營軍兵五千,南下相助平亂。餘下頭領,各自關領誥命,離京赴任,管軍管民,護境爲官。當日宋江等都來與張叔夜告別,彼此痛哭傷感,不勝哀慼。張叔夜勉力勸慰衆人盡忠報國,好自爲之,自回海州。宋江、盧俊義等十員頭領,奉旨南下。餘下衆頭領依依惜別,各自赴任去了。
話休絮繁。且說宋江等離京後,那開封城裡卻出了件奇事。原來那日宋江等三十六人奉旨入城覲見,鬧動了整個東京城。那徽宗天子第九子廣平郡王趙構,年方一十四歲。天資聰穎,博聞強記。只是身子孱弱,其母韋氏又不受寵,故而母子冷居深宮之內,默默無聞。那日趙構聞聽梁山泊宋江等受了招安,入京朝見。不覺心癢難耐,要出宮去看。那韋氏自是不應,卻禁不過趙構百般央求。韋氏無法,只得喚了一個心腹太監,教兩個喬裝打扮,出宮去看。那日宋江、盧俊義等三十六人志得意滿,耀武揚威,穿城而行。趙構擠在人羣堆內,都看在眼裡了。看罷,那太監自引趙構悄悄回宮。韋氏賞了那太監,自不消說。
不想那趙構見了宋江等人,回到宮中。是夜,忽地頭疼起來,口中亂嚷。遍地打滾,尋死覓活,鬧得天翻地覆。唬得韋氏慌作一團,六神無主。當下忙教請太醫來。那太醫看視了一遭,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無可奈何,只得求神拜鬼。那宮內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請郭道人施法的,種種喧騰不一。那韋氏百般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一過三日,看看那趙構已是渾身虛腫,水米不進。急得韋氏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只是無法。
那日天明,韋氏兀自痛哭,只見宮人來報:“宮外有一道人,自稱可醫郡王之病。”韋氏聽了,活脫似平地裡撿了元寶一般歡喜,忙教請將進來。不移時,宮女引那道人入內。韋氏看時,見那道人峨冠綸巾,目若朗星,隱隱有神仙之概。心下甚喜,忙問道:“不知道長高姓大名,仙鄉何處?”那道人笑道:“貧道乃是江西龍虎山張真人坐下大弟子,名喚何玄靈。得知郡王人口不利,特來救治。”韋氏道:“不瞞道長,這孩兒因好奇心重,不合去看那受招安的一夥梁山魔君,歸來便是這般模樣。還望道長搭救則個!”何玄靈道:“娘娘切莫心急,郡王只是爲罡煞之氣所驚。然其命格奇正,妖祟難犯。且屏退衆人,待貧道親自探看一番,便可無礙。”韋氏聽罷,急教打發衆人都出去。何玄靈道:“還請娘娘亦在外等候。”那韋氏聽了,雖不情願,但亦無法,只得出到外面去了。
當下何玄靈到內室臥榻前,挑起簾子看時,見趙構已是氣若游絲,命在呼吸。便取出淨瓶來,用柳枝蘸了聖水,彈撒於室內各處。指尖沾些聖水,就趙構額上滴了。何玄靈自俯身貼趙構之耳道:“陛下乃真龍降凡,豈懼邪魔外道?”那趙構半夢半醒間,聽得這話,驀地閃開眼。見一道人在旁,卻又不識得,急切間不能言語。何玄靈道:“貧道今日奉旨前來,陛下且隨貧道去......”
趙構聽了,恍惚間看不真切,便閉了雙眼。再睜開看時,卻來到一處宮殿。只見兩個青衣螺髻女童,侍立殿前,左邊青衣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陛下說話。”趙構愕然半晌,僵在那裡。右邊青衣又道:“娘娘有請,陛下可行。”趙構聽了,只不動腳。兩個青衣齊齊躬身道:“陛下,休得遲疑,娘娘久等。”趙構道:“錯了!錯了!我並非天子,我乃天子第九子廣平郡王。”青衣道:“如何差了!請陛下便行,娘娘久等。”趙構畢竟是個孩童,自思道:“卻是甚麼娘娘,這般急?亦不曾拜識。且去看一遭,怕他怎地!”便問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且隨我來。”
青衣在前引路,趙構隨行,入到殿內深處。只見東南方位開着個小角門,青衣道:“陛下,從此間進來。”趙構跟入角門來看時,見奇花異草,星斗滿天。雅緻非常,不似人間。趙構尋思道:“這娘娘居處倒恁地雅緻,只把東京城裡的艮嶽比得沒了!”復向前行,只見曲曲折折一條小徑,穿過竹林。行不過二里來路,出得林外,岔出平坦一條龜背大街來。又行不過一里,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杆。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過石洞裡去。過得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硃紅櫺星門。趙構入得櫺星門看時,擡頭見一所宮殿。趙構便隨青衣入到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盡是硃紅亭柱,都掛着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臺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陛下進來。”
趙構到大殿內,見上面青衣侍立左右,不怒自威;下面鋪排龍鳳磚階,金碧交輝。竟比那東京紫宸殿威嚴百倍,不覺心中凜凜。青衣入簾內奏道:“中興之主已請在階前。”趙構到簾前御階之下,躬身下拜,俯伏在地,口稱:“小子乃下濁庶民,不識聖容,伏望娘娘憐憫則個!”御簾內傳旨,教請中興之主坐。趙構上錦墩坐了,偷眼看時,只見數個青衣早把珠簾捲起,搭在金釣上,現出那個娘娘來。只見身穿金縷絳綃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兩邊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當下娘娘問道:“陛下一向安好?”趙構起身再拜道:“感蒙娘娘掛懷,小子非天子,乃是當今天子第九子。”娘娘道:“陛下乃中興之主,只是時機未至。今日遠來,請飲仙酒。”便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着蓮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入杯內。一個爲首的女童執杯遞酒,來勸趙構。趙構起身,也不推辭。接過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只覺那酒馨香馥郁,沁人心脾,餘味無窮。又見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來勸趙構。趙構便伸手取了一枚,帶核都吃了。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趙構,趙構只飲了半杯,便再難下嚥。當下再拜道:“小子不勝酒力,望乞娘娘免賜。”娘娘道:“既是陛下不能飲酒,可止。便請再食幾枚仙棗。”青衣託過仙棗,趙構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一杯半仙酒,三枚仙棗。
當下娘娘法旨道:“大宋國祚,至今已享百年。作業深重,本已式微。因那罡煞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故玉帝罰其下方殺戮,以警世人。然因赤腳大仙下凡時,終結紛亂,多有德行。玉帝開恩,得延國祚。故於罡煞下界時,續遣昔日安漢之二十八宿臨凡,轉世爲人。助大宋殄滅妖氛,延續國祚。此二十八將,皆乃垂統佐命之臣,今說與陛下,望汝謹記善用:
東方青龍七宿:張叔夜乃是角木蛟降生;曾孝蘊乃是亢金龍降生;蔣圓乃是氐土貉降生;王彥乃是房日兔降生;譚智乃是心月狐降生;韓世忠乃是尾火虎降生;李孝義乃是箕水豹降生。
南方朱雀七宿:折可存乃是井木犴降生;王師心乃是鬼金羊降生;侯蒙乃是柳土獐降生;喬慕武乃是星日馬降生;李延熙乃是張月鹿降生;譚嚴乃是翼火蛇降生;譚信乃是軫水蚓降生。
西方白虎七宿:譚勇乃是奎木狼降生;蔡居厚乃是婁金狗降生;張傳禹乃是胃土雉降生;楊沂中乃是昴日雞降生;何玄靈乃是畢月烏降生;劉光世乃是觜火猴降生;王進乃是參水猿降生。
北方玄武七宿:欒廷玉乃是鬥木獬降生;孟蕩乃是牛金牛降生;譚三娘乃是女土蝠降生;錢伯言乃是虛日鼠降生;七姑娘乃是危月燕降生;吳玠乃是室火豬降生;譚仁乃是壁水貐降生。
眼下罡煞雖暫時降伏,然魔心未斷,且大宋外患將至。汝當敬天法祖,身挽狂瀾,以繼大統。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所囑天機,汝當記取。他日見分曉時,不言自明,勿忘勿泄!”便令童子急送趙構回去。趙構似懂非懂,亦不敢多言。便拜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櫺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陛下已脫離了此難,日後功業非凡。陛下看石橋下水裡九龍相戲!”趙構憑欄看時,果見九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趙構大叫一聲,卻撞在牀柱上,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當時何玄靈見趙構醒轉,欣然一笑。便出門對韋氏道:“郡王之病,已無大礙。只需靜養數日,便可復舊如初。”韋氏大喜,忙衝入室內。見趙構果然醒轉,訴說腹中飢渴。韋氏忙喚人去熬米湯與趙構。忙活半晌,方想起酬謝何玄靈。出門尋時,那裡還有蹤影?韋氏曉得是神靈護佑,便望空禮拜了。自那日後,趙構果然精神漸長,邪祟消退。不上半月,非但恢復如初,更兼身體強壯。韋氏大喜,又應趙構自家央求,便請人來教趙構弓馬武藝等項,趙構都一一學得精熟了。過了半載,天子加封趙構爲康王。自此趙構文武兼備,名聲漸顯,按下慢表。
話分兩頭,且說那徵南先鋒高士則、樊仁遠奉了樞密院旨令,率宋江、盧俊義等十員頭領,及龍猛、虎威二營軍兵五千,南下平亂。所過州縣,秋毫無犯。那晚將出京畿,行到建雄鎮地界。大軍紮下營寨,準備將息一夜。彼時正是六月末時節,天氣和暖,月色入帳。宋江連日思慮南下之事,眼見吉凶難料,故而心中憂悶,只是睡不着。見月色明朗,便披衣而起,踱步閒行。將近營外樹林時,忽聽得車轅吱曳聲。宋江吃了一驚,悄入林中去尋。看看將出林外時,只聽一人念道:“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杆看落暉。”宋江正自詫異,猛可一聲鑼響,走出十四五個客商模樣的人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索縛了。連拖帶拽,解投一處來。宋江只叫得苦。正是:適才倒屣座上客,倏忽翻作階下囚。畢竟不知宋江爲何人所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