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樑方平見金兵臨城,唬得魂不附體,便要棄城南逃。早有一人出來勸阻。衆人看時,卻是浚州都巡檢使神行太保戴宗。原來戴宗自到浚州赴任以來,攘除流寇,保境安民。一州軍民賴其德,無不稱頌。知州更是倚爲左膀右臂。當下樑方平見戴宗勸阻,不由惱羞成怒,喝道:“敵衆我寡,與其以卵擊石,不如過河,憑天塹據守。大軍撤退需有人斷後,你既有此心,便留下守城,抵禦金兵。”戴宗再要開言,樑方平早已不耐煩,轉入堂後去了。戴宗長嘆道:“朝廷用此人爲將,社稷危矣!”
是夜,樑方平見金軍尚未合圍,便與浚州知州商議,兩個悄悄地點起馬步軍兵一萬,出南門而走。城內只餘兩千老弱,留戴宗與兩員偏將駐守。不想出城才數裡,便吃金兵發覺。金帥斡離不便留郭藥師攻城,親引大軍星夜追趕。比及天明,早已趕上。那時節,樑方平領兵方到黃河北岸,見金軍鐵騎掩至,急急爭搶過橋,頓時全軍奔潰。那何灌在南面守橋,望見金兵旗幟,急令燒斷橋纜,北岸宋軍僅渡過四千餘人,未過河的被金兵殺得屍橫遍野,血染河畔。
當時樑方平等狂奔過橋,心頭兀自止不住的顫。手下兵將見了,人人鬥志,登時潰散。那何灌本欲引兵固守南岸,不想宋軍見金軍勢大,又見樑方平南逃,亦望風而走。何灌手殺數人亦禁止不住,只得奔回東京覆命去了,至此黃河南岸再無一兵一卒駐守。斡離不大喜,便教金兵搜刮小船,從容渡河。渡了五日,馬軍方纔渡盡。又過數日,步兵方纔過河。斡離不看着滔滔黃河,對左右笑道:“南朝可謂無人矣,若遣一二千人守河,吾輩豈得渡哉!”當下滅宋之心愈切,傳令三軍直望東京進發。
且說戴宗引兵堅守浚州,端的是衣不解甲,目不交睫。那郭藥師本擬一鼓作氣,攻破城池。不想攻了一晝夜,死傷頗衆,兀自攻城不下。不禁大怒。次日天明,親自引兵攻打南門,見城頭宋軍已是七倒八歪,疲憊已極。心中大喜。忽見一將登城,頓時三軍振奮。郭藥師驚問何人,左右有識得的,答道:“那人原是梁山泊裡的好漢神行太保戴宗,因受了招安,現爲浚州都巡檢使。”郭藥師道:“原來如此。”急取弓搭箭,縱馬向前,覷得戴宗親切,颼的一箭射去。戴宗正揮軍督戰,不曾提防,吃一箭射中右臂。左右見了,忙扶下城。城上宋軍見了,不免士氣大挫。郭藥師便令軍士火箭齊射,將城樓射得同刺蝟一般。狂風之中,火勢怒發,望敵樓登時變作一座火焰山。郭藥師見城頭已亂,便令雲梯兵飛上。當時百十架雲梯一哄而上,金兵潮涌登城,殺散宋兵。戴宗等見城池已失,急從西門出城。當時城門洞開,郭藥師統領兵馬進城,遣人赴斡離不處報捷不提。
戴宗奔出浚州,見身邊僅餘數人,不禁落淚。當下取路望滑州來,於路遇着敗殘軍士道:“樑大人與滑州守軍均已潰散,不知去向。南面黃河渡口已爲金兵佔據。”戴宗聽罷,驚得目瞪口呆。緩緩道:“黃河天險已失,東京門戶洞開,大宋危矣!須得速回東京報知消息。”從人勸阻道:“巡檢方受箭傷,怎可長途遠行?”戴宗道:“如今情勢危急,亦顧不得許多。拼出戴某這條性命,亦不能教女真得逞。”當下戴宗教從人暫於鄰近村落安身,自換了腿膝護,八搭麻鞋,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隻腿上每隻各拴兩個,吹口氣,口裡念起神行法咒語。放開腳步,望北便走。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一路疾行,見那沿途金兵過處,屍骸遍野,人蹤盡滅。
看看日暮,已行到北京大名府地界。那時北京已被金人佔據,戴宗不敢入城,直奔黃河渡口而去。此時正是二月初旬天氣,到了夜裡,冷風刺骨,遍體清寒。戴宗顧不得將息,捻指間早到渡口,隱隱見一座浮橋,卻有兩名金兵輪班守把。戴宗不加停留,飛身上橋。且喜那金兵卻在小解,望見西邊一個人如飛而來,眨眨眼已過了浮橋。不禁心中大驚,待要提褲子趕時,早已無蹤無影。
當時戴宗自大名府渡口過了河,便轉頭南行。是夜天降大雪,朔風狂吼。戴宗肚中飢渴,臂上箭傷當不得那冷氣,痠麻無力。戴宗緊咬牙關,披風冒雪,兀自不肯鬆一口氣,飛也似望東京而來。比及天明,雪晴天霽,已遠遠望見東京城牆。戴宗行了一夜,水米未進,兀自頭昏眼花。比及到得東京城下,卻是三更時分,門尚未開。戴宗來到城邊,直至塹壕上,大呼:“城上開門!我乃浚州都巡檢使,有十萬火急之事上報!”城上人聽得聲音,慌忙報與京城四壁防禦使李綱。李綱正因數日無前線消息,心中納悶。聽得報說,忙親自登城。因按制未到時辰,城門不得開啓。李綱便令軍士取一大蔑籮,把繩索絡了,接長索頭,系定在城樓柱子上,放籮筐下城。叫戴宗坐在籮裡,徐徐拽將上來。
當下城頭相會,只見戴宗顫顫巍巍的道:“樑方平、何灌不……不戰自潰,金……金兵已渡黃河,恐今日將至了。”說罷,仰面而倒。李綱喚他數聲,只是不應。近前向臉上一按,冷如凝冰,方知早已亡了。原來戴宗雖身負神行法,有日行八百之能。然一夜間自浚州奔北京又至東京,輾轉近千里,早已透支。更兼身負箭傷,粒米未進,故而力竭而亡。當下李綱見戴宗腰間掛着硃紅綠漆宣牌,取來看時,見上面雕着銀字道:“浚州都巡檢使戴宗。”不禁潸然落淚道:“我只道梁山泊爲綠林淵藪,不想亦有此忠義之人!”那些守城士兵見了,爲戴宗忠義所感,都不禁灑淚。李綱連夜覲見欽宗天子,說知此事。天子亦爲之垂淚,追封戴宗爲忠武郎,命就城內市棺盛殮,掘土安葬。
再說那徽宗太上皇聞聽金軍南下,已於正月間詭稱赴亳州太清宮上香,由那蔡京、高俅、童貫、朱勔等奸臣相隨,逃出東京去了。欽宗年紀尚輕,得知金兵渡河,不禁慌了手腳。忙召衆臣商議對策,獨不見太傅王黼。原來王黼見金兵欲犯京師,已偷偷出城,載老小東逃去了。欽宗大怒,即下詔籍沒其家,得金寶以萬計,又尋得所匿陳東奏疏。欽宗看罷,愈加惱怒。李綱奏道:“王黼平日公然賣官鬻爵,取贓無數,京師童謠雲:‘三百貫,日通判;五百索,直秘閣。’便是明證。陛下若不嚴懲,恐失天下人心。”太學生陳東又奏道:“蔡京、童貫、朱勔父子挾道君南巡,恐生變離;樑師成未正典刑,請置之法。”欽宗依允,遂定除六賊之心。
是日,欽宗下詔,除高俅已死勿論,暴樑師成之罪,黜爲散官,命開封吏押至八角鎮殺之;王黼東逃,詔命開封尹矗山擒捉。不過數日,即於雍丘縣南固村殺之,取其首級以獻。餘下四賊,蔡京貶於儋州,居月餘,怨恨而死;童貫貶于吉陽軍,命監察御史張澄追至南雄斬之,首級懸於京師示衆;朱勔削官,籍沒家財,放歸田裡。又貶於循州,尋亦斬首;李彥下詔賜死,籍沒其家。六賊伏誅,天下百姓莫不拍手稱快。
再說戴宗報信當日,斡離不即引兵直抵城下。幸得城內早已知悉,先已堅壁清野,緊閉四門。金兵不得入城。欽宗委李綱防禦東京事宜。是日,金兵攻通天門、景陽門甚急,李綱督將士拒之。金兵又攻陳橋、封丘、僺州門,李綱登城力戰,自卯至酉,殺敵萬餘。又遣奇兵襲金人於順天門外,金軍氣焰爲之一挫。遂不再攻城,只將東京團團圍住。
欽宗天子甫登大位,見金兵久戰不退,心中惶恐。禁不得宰相李邦彥攛掇,遂生議和之念。便不顧李綱勸諫,遣鄭望之爲正使、高世則爲副使,赴金營議和。是夜,兩個縋出城外,來到金營,與斡離不相見。鄭望之道:“上皇朝皆已往事,今少帝與大軍別立誓書,結萬世之歡,豈不是好?”斡離不笑道:“東京破在頃刻,我大軍之所以不攻,徒以主上新立之故,所以存趙氏宗社。今議和須索犒師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疋緞百萬疋;尊我主爲伯父;將燕山之人在宋者歸還,割中山、太原、河間三鎮之地;仍以宰相親王爲質。如此方可和議。”鄭望之、高世則兩個不能定奪,便回城去了。
當日兩個稟明天子,欽宗便召衆臣及親王商討議和之事。欽宗道:“金人已擬和議條款,朕意允其所請,以保黎民社稷之安。今和議一需尊金主爲伯父。想那金主年長於朕,尊其爲伯,可也;二需將燕山之人在宋者歸還,割中山、太原、河間三鎮之地,亦可也;三需交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疋緞百萬疋。此數目非同小可,急切間怎能湊出?”當下中書侍郎王孝迪出班奏道:“陛下勿憂,自古道:‘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今社稷有難,正是百姓報效之時。可令在京軍民官吏捐納金銀,違者斬之,則和議之款可齊。”欽宗喜道:“愛卿所見極是。”便允王孝迪之請。後那王孝迪假託天子之名,揭榜脅迫士民盡獻財物,若有違犯則男子殺盡、婦女擄盡、宮室焚盡、金銀取盡。時人謂之“四盡中書”,莫不切齒欲啖其肉而後快。不過數日,那王孝迪竟搜刮得金二十餘萬兩,銀四百餘萬兩,盡數交與金人矣。民間藏蓄,爲之一空。
當下欽宗又道:“金人最後一請,便是以宰相親王爲質。眼下國家多事,不知那位御弟願爲朕分憂?”語出半晌,衆親王皆嚇得噤若寒蟬,作聲不得。欽宗嘆道:“難道竟由朕親赴金營麼!”話音方落,只見班部叢中閃出一人,高聲道:“臣弟不才,願赴金營,爲陛下分憂。”欽宗看時,卻是康王趙構。不禁心中大喜,下階執趙構手道:“女真乃虎狼之國,素無信義。皇弟此去前途未卜,好自珍重。”趙構道:“陛下放心,臣弟定不辱使命。”欽宗甚喜,又道:“可教宰相張邦昌隨皇弟前去。”當下便加趙構爲軍前計謀使,張邦昌爲副使。李綱爭諫道:“金人慾壑難填,議和恐非上策,願陛下慎思之。”欽宗道:“吾意已決,勿復多言!”當下便命兩個出使。
康王趙構與張邦昌兩個,出了東京,入到金營。與斡離不簽了和議,便留於金營爲質,每日與金國太子完顏宗幹作一處。那完顏宗幹自幼便好箭術,頗爲自矜。便招趙構同習射,欲趁機羞辱。不想趙構連發三矢,箭箭中的。完顏宗幹大爲驚異,暗對斡離不道:“康王恐非真的。若是親王,生長深宮,豈能習熟武藝,精於騎射如此?此必將臣之良家子,假爲親王來質。可遣之別換真太子來質。”斡離不心亦憚之。後金人北歸,復請遣肅王趙樞代爲人質。趙構遂得南歸,逃過一劫,宋祚亦得以延續百年。趙構自思那年見玄女之夢,心甚感異,暗中禱祝。
且說金兵雖簽了和議,只是不退。欽宗見了,心中憂悶。轉眼已到正月二十七日,忽聽得報說:“种師道、姚平仲、折彥質、折可求等帥涇原、秦鳳等路勤王兵共十餘萬,已至城外五里。”欽宗大喜過望,急與李綱等登城。舉目望去,只見各路勤王之師雲集,鋪天蓋地。欽宗撫牆喜道:“救兵到了!救兵到了!”急命李綱迎勞諸軍。李綱道:“兵家忌分,節制歸一,方可成功。臣請令各路勤王兵聽親征行營司節制。”欽宗依允。
當下欽宗傳旨,各路大軍紮營城外,种師道、姚平仲、折彥質等自安上門入城。欽宗擺駕於福寧殿,宣衆將來見。羣臣禮畢,欽宗問諸帥道:“今日之事,衆卿意下如何?”李綱道:“議和乃羈縻北虜之計。金兵誇大其勢,實不過六萬人。又大半皆奚、契丹、渤海雜種,精兵僅三萬人。我勤王之師集城下者二十餘萬,數倍於敵。虜以孤軍入重地,正猶虎豹自投檻阱中,當以計取之,不可與角一旦之力。爲今之策,莫若扼河津,絕餉道,禁鈔掠,分兵以復京畿諸邑。俟虜遊騎出則擊之,以重兵臨賊營,堅壁勿戰,如周亞夫所以困七國者。俟其糧盡人疲,然後以將帥檄取誓書,須還三鎮。縱其歸,半渡而後擊之,此必勝之計也。”
欽宗聽罷,不以爲然道:“眼下與金人和議已成,豈能如此?”种師道諫道:“女真不知兵,豈有孤軍深入人境,而得全身而退?眼下勤王之師已至,陛下可緩給金幣。待三五日後姚古、种師中兩軍亦至,諸路並進,定可殄滅醜類。”欽宗深以爲然,即升种師道爲親征行營司副使。當下喚宮內術士楚天覺來。欽宗焚香祈禱,暗卜一課,楚天覺看了卦象道:“二月六日爲大吉之日,是日最利行師。”衆人大喜,當下欽宗分遣衆將引兵據守,待其日會攻金營。
是日衆人皆散,李邦彥暗奏欽宗道:“太祖遺命,本朝忌大臣獨掌兵權。今陛下將各路軍馬盡歸李綱節制,一旦有變,恐不諧矣!”欽宗聽罷,幡然悟道:“依卿之意如何?”李邦彥道:“陛下可別置宣撫司,以种師道領樞密院事,充河北、河東、京畿宣撫使。姚平仲爲宣撫司都統制,令西軍及四方勤王之師並親征行營司前、後軍於城外者悉聽節制。如此行營司、宣撫司兩相節制,皆在陛下掌控矣。”欽宗道:“如此甚好。”遂依李邦彥之言而行。
次日,欽宗因勤王兵至,心中欣喜,遂駕幸功臣閣。當日正是金槍手徐寧隨班伺候。欽宗見徐寧好表人物,驀地想起姚平仲來,遂命人召見於福寧殿。當下君臣禮足。欽宗對姚平仲道:“朕於東宮時即知卿驍勇之名,往者西御夏虜,南平賊寇,多負勞苦。今番率兵勤王,足見卿忠義之心,朕心甚慰。”便教賞賜花袍金帛。姚平仲叩首道:“臣何德何能,蒙陛下錯愛,雖萬死難報。”欽宗道:“眼下金虜來犯,昨日衆將均有所言,獨卿未發一語,可是有何良策?”姚平仲答道:“兵法雲:‘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女真千里至此,已如強弩之末。今王師數倍於虜,若只守不攻,恐吃天下人笑。不如出奇兵襲之,若一戰擒斡離不,取康王以歸,則虜不戰自潰也。”欽宗道:“朕思此事久矣,只是見种師道等皆持重之人,故未便說。將軍若能成功,朕當有節鉞茅土之賞!”姚平仲道:“劫寨須遣勇將,臣雖願往,然孤掌難鳴。望陛下另遣敢戰之士隨臣同往。”
欽宗思索半晌,嘆道:“城中將官甚多,然堪用之人寥寥,誠可嘆也!”話音未落,只見殿外一人閃入,叩首於地道:“臣冒死上殿,願竭駑鈍,爲陛下分憂。”欽宗看時,正是金槍班教師徐寧。當時忙下階扶起,對姚平仲道:“你看朕竟忘了他,這徐寧文武全才,智勇兼備,正可做先鋒!”姚平仲喜道:“徐教師英雄,正合我意。”欽宗道:“朕再調範瓊、王師古爲左右先鋒,相助破賊。”姚平仲拜謝不已。
是日,欽宗復召衆將於福寧殿商議劫營一事。李綱、种師道等皆驚訝不已。种師道勸道:“姚古、种師中等不日將至,望陛下忍一時之忿,則大功可成。”欽宗怒道:“如此遷延日久,金人滋蔓難圖,何日可救康王?朕已教楚天覺算定日期,二月初一正利劫寨,此行勢在必得。”衆人聽了,誰敢再言?當下計議已定,欽宗天子遂奪种師道之權歸姚平仲,又教李綱於劫寨次日天明出城應援,預撰露布以告京師百姓。李綱領旨,遂命屬官方允迪作露布一篇,於封丘門上告示。那京師百姓聞聽,紛紛前往湊看,其文略曰:
“二月一日,計議已定,部分最嚴。是夜子時,遣徐寧、範瓊、王師古領二千騎,銜枚而西,斫營以入,致羣賊之自擾,引大兵而夾攻。殺氣幹霄,呼聲動地。臣於是時,躬帥禁旅,嗣承德音。出榮德門至班荊館,既親行陣而督戰,亦度緩急以濟師。天道甚明,人心爭奮。疾如破竹,順若建瓴。其金賊道窮矢盡,糧絕人飢。走尚佔於即擒,鬥猶同於困獸。三日卯時,出師而載戰,圍賊壘者數重。士怒益張,馬逸不止。競執訊而折馘,紛蹀血而履腸。其日午時,某人先遣衛兵三百,易皇弟康王從行之人。出金賊不意,挾康王上馬,由某門以歸。衆智同符,神謀間發。全棠棣之愛,副鶺鴒之求。子儀見虜之誠,斯焉可擬;平原歸趙之計,彼若亡奇。其日申時,某人手刃金賊太子,某人擒獲叛將藥師。剿厥渠魁,垂街張不漏之網;生致反虜,下吏責未酬之恩。兇徒潰而冰消,餘衆驚而鳥散。亟加追躡,寧俾逋逃。寶貨具存,荀息詎慚於馬齒;武威方用,萇弘未議於虎皮。遂收十全之功,何謝八先之略。臣猥參邇列,愧乏長才。聖謨洋洋,上稟新書之妙;虎臣矯矯,旁資羣策之良。不敢貪天以爲功,正欲與衆而偕樂。臣無任瞻天望聖、踊躍慶快之至。謹差某官,奉露布以聞。”
京師百姓看了,遞相奔告,挨挨擠擠,排滿街衢大路,只待報捷佳音。
不說衆人,只說當晚徐寧回到家中。點了燈燭,與娘子對坐爐邊向火,備說劫寨之事。娘子道:“今日聽得鄰里說起,封丘門已張貼露布,開寶寺旁亦植起“御前報捷”大旗,只待獻俘。按說劫寨之事極爲機密,如今竟如兒戲,路人皆知。恐風聲已漏,官人不可前去!”徐寧道:“軍令如山,豈能擅改!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眼下金虜寇城,我身爲金槍班教師,怎可坐以待斃。只是刀劍無眼,此去吉凶未卜,倘有差池……”當下喚過孩兒徐晟來,撫其頭道:“晟兒如今已十五歲了。爲父不在時,定要孝順母親,勤學武藝,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徐晟道:“孩兒知道了。”當下洗漱罷,收拾上牀歇了。那娘子兀自睡不着,偷偷哭了一夜。三更時分,娘子親捧麪湯與徐寧洗漱了,又親燙熱酒上來,安排菜蔬酒肉與徐寧吃了。徐寧便穿了祖傳的雁翎甲,拿了金槍,辭了妻兒,灑淚出門去了。
是夜三更鼓過,姚平仲點起徐寧、範瓊、王師古三將,並一萬鐵騎,悄悄出西北封丘門。徐寧在前,姚平仲居中,範瓊居左,王師古於右,人銜枚,馬裹蹄,徑投西北金營。但見寂然無聲,遂擂鼓吶喊,大驅兵馬殺入寨來,守營金將棄甲拋戈而走。姚平仲以爲得計,隨後掩殺,連破兩寨。比及殺至幕天陂,只聽金軍營裡響起一個號炮,直飛入九天雲裡。王師古立功心切,引軍向前。不想連人帶馬,都跌入陷坑。裡面滿是苦竹籤、鐵蒺藜,當下身死。四面弓箭密麻也似射來,宋兵吃射死無數。四面金兵搖旗吶喊殺到,鼓聲震天。
姚平仲、徐寧、範瓊等情知中計,只見黑壓壓的一片,正不知金兵多少。火光影裡,斡離不躍馬揚鞭,厲聲喝道:“無知鼠輩,已中吾計,還不下馬受縛!”徐寧見了,怒氣填胸,躍馬飛過陷坑,直取斡離不。早惹惱金環貴將移剌落兀,挺單槍擋住徐寧,徐寧舞動鉤鐮槍直取移剌落兀。兩個就在陣前奮勇廝並,兩槍卷舞好似兩條怒龍,揮揮霍霍的左右盤旋。姚平仲、範瓊欲向前時,早被斡離不驅兵向前,分割開來,衝突不出。此時徐寧、移剌落兀已力鬥三十餘合。徐寧因勢危拼命,情願有死無生;移剌落兀因兵勝逞強,定道有贏無敗。這一邊徐寧的槍疾似流行,全然捨死忘生。那一邊移剌落兀的槍怒如雷發,只道有贏無敗;兩個又鬥了數十合,徐寧、移剌落兀兩杆神槍互搠,各刺對方腰脅,移剌落兀當時了賬。徐寧幸得那賽唐倪護御,只受輕傷。
當下徐寧殺死移剌落兀,躍馬挺槍,不顧身體,直取斡離不。斡離不那敢交鋒,撥馬望後便走。金軍陣內弓弩手見了,一齊望徐寧射來。徐寧雖有賽唐倪護身,然四面箭發,怎能盡擋?當時一陣箭雨,射得如刺蝟一般。人亡馬倒,英雄殞命。姚平仲、範瓊大驚,正衝殺不脫,忽聞西面吶喊震天,卻是李綱督兵來援。斡離不見徐寧視死如歸,膽戰心驚,又見宋軍來援,便教鳴金收兵,直退十里下寨。李綱、範瓊亦引軍馬入城。姚平仲見劫寨事敗,恐天子見責,遂殺出重圍,逃亡奔蜀,隱居深山石穴之中。後乾道、淳熙年間始出,已飄然如仙也,人莫知其得道之由。
回說宋軍雖劫寨不成,然與金兵殺傷相當,甚挫金人銳氣。斡離不自思不宜久留,又聞粘罕攻太原不下,姚古、种師中將至,心中惶恐。欽宗見劫寨事敗,亦心中恐懼,只得許割三鎮詔書及肅王爲質。斡離不不待金幣數足,便遣使告辭北去。至是東京之圍遂解。欽宗心喜,念徐寧捐軀國難,臨陣戰歿,特以大將之禮厚葬之,降詔追封武功大夫,恩蔭妻子。後徐寧之子徐晟習得家傳武藝,南渡後仍入金槍班聽用。苗劉作亂時,奮身護駕,平賊有功。高宗甚愛之,大加厚賜。彼時徐晟年方十八,少年英雄。繼父遺志,天下揚名。此是後話。
再說金人北歸,大宋舉朝慶賀。那徽宗聞得金兵已退,方敢回京。不想是年八月,金人再次南下。兩路夾攻,各地告急。不過數月,太原諸城皆陷,王稟等將戰死。粘罕、斡離不合圍東京,怎奈各處勤王之師被阻於外,僅張叔夜引二子率三萬甲士入城。欽宗又聽信妖人郭京之言,以爲天兵天將相助,遂開門接戰,終至城陷。弄到接末,覆國滅宗,北宋就此亡掉!金人將東京洗劫一空,可嘆那一座錦繡繁華城,化作斷壁殘垣地。次年四月,金人虜二帝及宮室、大臣北去,張叔夜力戰被創,猶置書粘罕、斡離不,請立太子趙諶爲帝,以從民望。二將大怒,遂脅其相隨北行。張叔夜一路不食粟,惟飲湯以待死。及至白溝河,前面便是金人地界,車伕報道:“過界河矣!”張叔夜乃矍然而起,仰天大呼,遂不復語。次日,扼吭而死,年六十三。徽、欽二帝聞知大慟,淚如雨下。後高宗趙構特贈張叔夜開府儀同三司,諡號忠文。宋金議和,遺骸方得歸故國,葬於鄱陽湖畔。其精忠大節,彪炳千秋,爲歷代所敬仰。這是書外之事,日後之語。
卻說康王趙構自金營歸後,聲望日隆。未及數月,金兵再次南下,彼時欽宗降詔命趙構赴河北交涉和談事宜。不想才至磁州,金兵已過黃河。磁州知州宗澤勸道:“素王一去不返,金兵旦夕將至,殿下復去何益?”趙構聽了,遂赴相州。後開封被圍,形勢危急。欽宗手詔命趙構爲河北兵馬大元帥,率兵勤王。趙構遂募軍萬餘,與張俊、苗傅、楊沂中、田師中等各路勤王兵馬會於大名府。又過數日,天子又遣使持蠟詔至,命趙構速赴京郊駐軍。宗澤奏請直奔檀淵堅守,以解京師之圍。不想趙構竟聽汪伯彥、耿南仲之言,僅派宗澤引一萬軍馬進駐檀淵。自移兵東平府,避金兵之鋒。東京兵少將寡,終告失陷,二帝北狩。趙構聞知,僅灑淚而已。遂引大軍經濟州至應天府。張邦昌及羣臣勸進者甚多,趙構遂登壇受命,改元建炎,大赦天下,是爲宋高宗。
高宗趙構自五月一日登基,降詔以李綱爲宰相,黃潛善爲中書侍郎,汪伯彥同知樞密院事。建御營使司節制諸路軍馬,各有功之臣皆有封賞。高宗命設太平筵宴,慶賀新登。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赴御宴。君臣共飲,齊賀新皇。那趙構登臨九五之位,心中說不出的歡喜。忽有內侍慌急來報:“濟州都巡檢使解寶聞新皇登基,殺京東西路提刑高士瞳作亂。現已連破數縣,兵臨單州!”趙構聽罷,愕然變色。正是:酒過三巡心咁亂,樂到極處忽生悲。畢竟不知解寶何故作亂,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退場兩條好漢:
戴宗 徐寧
退場一位英雄:
張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