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 萬般不由己
我這番話直戳蘇玫的心窩,她整個人都愣住,站在那裡像一樽僵硬的雕塑。
她反應不過來,她無法理解自己怎麼就成了家庭主婦,她青春靚麗一輩子,從男人身上撈了不計其數的錢,她被女人奉爲公敵,奉爲最成功的狐狸精,而這風光的一切竟然湮沒在她奔四的道路上。
我手從她肩膀上移開,將那張銀行卡塞入她包中,我指給她看那些搶購促銷產品不亦樂乎的女人,她們和我們年紀相仿,甚至有的更年輕,衣着普通,妝容也不夠精緻,沒有出挑的外貌和氣質,全身上下唯一的修飾便是價值不高的戒指或者項鍊,丟在人羣中平庸而簡單。
我對蘇玫說,“你看她們每個人臉上都存在着相同的東西,就是安穩和快樂。她們也許沒有我們衣食無憂生活富足,丈夫爲了生計奔波,她們掂量着那筆並不富裕的生活費盤算如何花得最少吃得最好,拿出三分之一給家庭衣食住行,三分之一相夫教子,剩下三分之一存入賬戶以備不時之需,可惟獨忘記了自己。女人成爲家庭主婦後,她會活得更加偉大,更加無私,不管我們怎樣看待她們的平凡,我們可以欽佩那些事業女強人,但不能看低任何一種羣體,因爲身爲家庭支柱的她們付出要更加沉重,爲了許多事情焦頭爛額多愁善感,當父母死了,孩子大了,丈夫胖了,她們也老了。能夠和她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們應該覺得溫暖,並且慚愧。”
蘇玫眨着眼睛,用手指向自己鼻樑,“我爲什麼要慚愧,你在和我開玩笑嗎。我們難道不是高貴的?我們靠自己青春美貌和心計手段去賺錢,花的是男人心甘情願,我們不需要哀求盤算怎樣朝男人伸手,他們便討好我們主動贈送,我爲什麼要和她們擠在一起,我不可以坐在咖啡廳裡等包裝好的東西送到我家裡嗎?”
蘇玫越說越覺得可笑,我不知道此情此景到底刺激了她那根神經,讓她這麼牴觸和抗拒,甚至一刻也不願多呆,她不是這麼無理取鬧並且瞧不起別人的女子,除非她意識到了什麼,她不想被這種氣氛壓制和捆綁。
她從我面前走過,步子跨得極大,想要衝出這家店面,但被我眼疾手快扯住,她在我控制下格外暴躁的甩動揮舞手臂,她讓我放開,我無動於衷,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這麼大力氣,我揪着她衣服將她拖到貨架前,按住她脖子讓她去看那些陳設的嬰兒用品,還有一隻只從我們眼前掠過、遲疑拿起又因爲價格過高緣故而放下的佈滿了繭子和粗紋的手。
我對蘇玫說,“我們高貴嗎?今天是工作日,你看這裡每一個女人的穿着和氣質,她們都沒有固定工作,都是孩子的母親,或者很年輕,或者人近中年,丈夫是家庭開銷的唯一經濟來源,她們每天的任務就是挑選性價比最划算的東西,來充盈房間所有缺少擺設的角落,她們大部分都沒有傲人的美貌和卓越的才華,但賢惠慈善偉大而無私,她們都敢將自己被水和歲月浸泡過佈滿斑點和紋路的手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告訴別人她們是家庭主婦,是對整個龐大社會沒有直接貢獻卻將自己最美好青春奉獻給了小家的妻子,你認爲我們高貴,那我們敢出去在人最多的地方大聲嘶吼我們曾給男人做情.婦,我們生了孩子還無名無份,都說母憑子貴,可有了兒子又怎樣,男人不娶還有各種藉口搪塞你名正言順耽誤你青春還讓你莫名其妙覺得自己很卑微。別人會同情我們嗎,會覺得我們渾身名牌出行豪車值得敬畏嗎?我們不過是一隻鳥,連人都算不上。”
我從貨架上拿了兩包紙尿褲,放在我隨手拉行的小購物車中,蘇玫只是盯着那些貨物包裝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有一名主婦拿着一罐奶粉湊到我面前,燈光下我能看到她眼角細碎的皺紋,還有已經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她指着那一罐奶粉的標籤價格對我說,“原價599,現價329,買三罐在這個價位上再打8折,你說一下子砍掉將近一半,會不會有問題?”
我被她問住了,祝謹從出生始終是喝母乳,發現乳母有問題便由祝臣舟公司助理部一名剛做母親的年輕助理餵養,喝奶粉的時候極少,滿打滿算不足五次,而且那罐奶粉也不是國內的牌子,名稱是進口德文,我根本看不懂,對於奶粉行情我一竅不通,可她這樣問我,我又不好說我不明白,我便對她說,“便宜沒好貨,我一直這樣認爲,如果是給自己孩子,大人省吃儉用沒關係,還是儘量保證健康和安全,這一點我比較相信國際上口碑不錯的牌子。有時候多花一兩百,做父母心裡會比較踏實。”
那名主婦怔了一秒後便盯着那罐奶粉嘆了口氣,“我也想啊,你去問問,這世上有不想給自己孩子買最貴最好的嗎?可也要看自己是否買得起,負擔得了那麼高昂的數字,德國進口最貴的好幾千一罐,孩子才喝一個星期就沒了,能咬牙買一次,買得了幾年嗎?歐洲皇室專用咱們老百姓連想也不敢想,很多支出還是要根據實際情況來安排,我婆婆嫌棄我不賺錢,一家全讓她兒子養活,明面不說背地對我意見很大,逮着一點機會便冷嘲熱諷,我始終忍氣吞聲,雖然孩子是她家後代,但她買行,我買貴了,回去又免不了一頓戰役。”
她似乎憋了一肚子話,但又沒人可以傾訴,竟然對我這個陌生人說了這麼多,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沒有遇到這麼難纏的婆婆,陳靖深只有一個老父親在養老院,不問世事也不見我們,就像避世那樣,很自閉沉默,他母親早就改嫁,生死不知,而祝臣舟的母親去世多年,我想和婆婆相處都沒機會,我對她報以非常同情的笑容,她將那三罐奶粉全部放入筐中,便離開我身邊去結賬。
我拿起一盒親膚身體粉,將盒子擰開,嗅了嗅味道,我對蘇玫說,“這個粉質很細膩,不比國外進口差,孩子屁股經常溼漉漉,抹上點會防止皮膚泛紅。你要不要來一盒?”
蘇玫盯着我手中的粉色盒子看了半響,此時她身後忽然擁擠起來,許多女人都從奶粉專區圍攏過來,想要挑選紙尿褲和身體粉,由於店面小,貨架又很多,中間過道極其狹窄,蘇玫在擁擠碰撞中被不同分散的衝擊力推得一個踉蹌,她撲向我懷中,帶一絲憤怒回頭去看,可她們並沒有理會她的狼狽,而是徑直衝向打折商品,粗略過目便爭先恐後往自己的購物車裡丟。
我攬着蘇玫的腰對她說沒事,可她沒有聽我的安慰,她將我推開後指着這裡的每一處,“這樣的地方我再不要來。”
她轉身衝出店門,我顧不上結賬,拿起自己的包便朝她背影追出去,她穿着高跟鞋速度並不快,我在拐彎處的飲品店找到她,她買了一杯酸梅汁,正含住吸管大口大口喝着,我走過去悄無聲息站在她旁邊,我剛想伸手摸她肩膀,她餘光看到便乾脆側身躲開我的觸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得罪她了,剛纔還好好的,進一趟打折店怎麼就變成這樣。
她坐在靠近櫥窗位置的長椅,仰頭盯着遠處摩天大樓的一角瓦片,“你明天想要做什麼。”
我沒明白她問這句話的意思,我如實告訴她我不知道,明天的事要明天再安排。
她扯出一絲笑,“我年輕也是這麼過來的,明天要做什麼我永遠沒有打算,渾渾噩噩無所事事,除了花錢就是上牀,這二者密不可分,你不陪男人上牀,自然就拿不到錢來花,等我過了三十五歲,我恍然大悟我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我擁有什麼,是普通女人的丈夫,還是優質女人的事業,都沒有。我仍舊找不到自己明天的歸處和航向。再糊塗下去,我們就死了。”
我在她旁邊坐下,頭靠住被秋日豔陽烤得灼熱的牆壁,我同樣盯着那角灰色瓦片,“女人和男人的想法不同,在愛情裡男人非常博大,女人就有些自私和柔軟,我們不願意爲男人考慮,只一味想我們要過得怎樣,去索求,去任性,去吵鬧。也許齊總有他長遠的打算,只是現在還不能實施。”
蘇玫捏着塑料杯,看它變幻出各種有趣的形狀,“既然你說老齊有很多顧慮,我承認。可祝臣舟沒有,你畢竟沒有正式嫁給他岳父,這道人倫的溝壑是不存在的,何況以他現在地位,誰敢對他私人感情評判半個不字,那他爲什麼不娶你?說白了,男人都是這樣,當他佔有了你,並且和你有了結晶,婚姻就不再重要,只有無權無勢的普通男人才會恨不得扒拉到手一個老婆,有人洗衣做飯,生兒育女,暖牀陪伴,這顆心也就踏實下來,否則承擔不起一點變數,稍微出點差錯,就不知道要打到猴年馬月的光棍。”
我盯着蘇玫手中已經下去大半的烏色酸梅汁,“每個人在邁出最重大一步之前都有自己的考慮,男人娶不娶我們,也是萬般不由己,越是擁有太多的男人,受到的限制和束縛越多,我們無能改變,就只能接受,何必讓自己想太多。”
蘇玫將那半杯烏梅汁扔在地上,她力氣過猛,那些液體從杯口溢出,濺了一地。
她對我說,“我承認我受到了刺激,我是瞧不起那些擁擠在打折櫃檯前不顧形象買東西的女人,但我也羨慕她們嫉妒她們,她們有名正言順的妻子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出現在戶口本自己男人那一頁後面,而我生了兒子,擁有美貌,可我還是一個無法堂正的女人,我卻要淪爲和她們做一樣的事,當一個家庭主婦,我憑什麼?”
蘇玫回頭看着那家店的方向,“我再也不要活得如此可悲,我沒有青春了,我不想再耗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上,年輕時候渴望金錢帶來的虛榮,現在我看淡了,怎樣都是生活,我不想做一個擡不起頭的女人,如果我要穿上樸素的衣服,擠破頭和一羣女人搶東西,那我就必須選擇一個娶我的男人,如果我只能活在當下,我的姿態就必須高貴,那樣的地方不是我該出現的。”
蘇玫說完後,仰起臉看了看二樓的精品城,“我們去逛那裡,興許還能碰到幾個熟悉的貴婦帶着小白臉出來逛。你是不知道我上一次碰到一個,那場面多精彩多刺激,她嚇得躲在那小白臉身後,可我故意喊她,我非要她下不來臺,我大聲喊她崔夫人,讓她清楚她自己身份,還纏着一個能當她兒子的鮮肉,也不嫌害臊,你是不知道她那張濃妝豔抹跟鬼一樣的臉呦,表情囧極了。你說我是不是心理存在病態啊?我看別人手足無措的樣子覺得特別爽。”
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蘇玫因爲在感情路上的顛簸不順,她仇視一切不珍視愛情遊戲婚姻的已婚女人,並且恨不得除之後快,不放過任何一個羞辱這樣羣體的機會,而事實上也的確越來越多的女人思想奔放,對婚姻不很忠誠,有男人出軌,也就勢必有一個女性對象,她也許是職業,也許是寂寞,總之在討伐男人背叛的同時,女人也該低頭審視自己。
蘇玫拉着我想要乘坐觀光電梯,但我們纔剛剛起身,我餘光從櫥窗玻璃上窺探到從對面長街閃過一撥人,大約六七個壯年男子,他們有目標性朝我們走來,健步如飛,我本能覺得不妙,想扯回蘇玫往人多的方向走,但我肢體還未跟隨大腦做出動作,那撥人便已經攔在我們面前,蘇玫嚇了一跳,但她見過大世面,她立刻冷靜下來,她鬆開我的手環保雙臂,盯着爲首人高馬大的男人,“出門之前你媽沒告訴你好狗不擋道嗎?”
男人並不是行走江湖的社會混混兒地頭蛇,他並沒有對蘇玫難聽的話發表任何反應,而是看着我,他朝我儒雅頷首,“沈小姐,我們先生請您過去一趟。”
我身體微微後仰,我想從他衣着和表情上判斷線索,但我最終沒有收穫,我問他你們先生是誰。他諱莫如深,“您到了就知道。”
男人側身指了指對面停泊路邊的三輛卡宴,示意我過去,蘇玫一把按住我的手,“憑什麼你們要請她就得去?她男人是誰,你們知道嗎?”
男人點頭,“非常清楚,巨文集團祝臣舟先生的未婚妻。”他說完話鋒一轉,“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先生想見的人,誰都不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