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 這情深不可辜負
我看着那坐在花海中的女人好久,她始終在安靜撫琴,根本不理會有誰靠近,即使保姆過去送茶和水果,她也不曾分神絲毫,她彈奏的曲目是高山流水,這個曲子任何樂器都可以彈奏出來,非常容易學會,但想要撥弄出其中韻味卻極其艱難,有專門鑽研這首曲調的演奏家曾評價說,懂得皮毛的人可以完整彈出高山流水,不錯一個音符;而深入的藝術家,則會將它賦予更加大氣磅礴的內涵,聽完之後渾身都是熱汗,像是洗了一個澡。
我並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感受,可此時我覺得頭皮發麻骨頭髮酥,空氣中到處是飛揚的龍捲風,想要拔地而起,轟得天昏地暗。
女子指尖纖細靈巧,卻彷彿蘊含千萬斤重的力量,她削瘦的背影在不斷撥弄琴絃中左右搖擺顫抖起來,輕拂的裙襬在半空劃過絢麗弧度,她以一個非常完美的抖音結束了這一曲,無數桂花從她頭頂簌簌落下,似乎是被強烈的震撼搖晃脫離枝椏,她將琵琶遞給旁邊傭人,然後傾身從面前的石墩上拿起一杯斟滿的茶,自顧自閒適飲用,我看不到她的臉,我陷入猜測,可我搜遍腦海所有記憶都想不起我是否見過她,我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我對於美貌又極負才情的女子格外印象深刻,我確定我不認識她,或者說我們都不曾真切見過面。
旁邊的男人見我盯着那個女子愣神,他主動對我介紹說,“這是我們夫人。”
我回頭看他,“夫人?她看上去似乎很年輕。”
男人說,“我們夫人年過三十。”
我愣了一下,我實在無法想像面前女子已經是這個年紀,她靈動明豔得不像真的,就猶如一幅無可挑剔的畫作,不曾精緻到傾國傾城,可看上去溫暖窩心。她使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沉沒在這樣明媚無邊的花海中。
男人朝露臺的位置伸手,“請沈小姐到那裡等候先生,我去書房請他下來。”
我從遠處收回目光正準備跟男人過去,那名被稱作夫人的女子忽然從椅子上起身,她掀起寬大的層紗裙襬,轉過身往這邊走來,她的臉逆着身後陽光,被無數晶瑩剔透的碎片遮蓋住,我看不清楚她五官,但輪廓格外精緻緊實,配上那一頭烏黑長髮,讓人不忍移目。
她站在我面前,和我四目相視,我腦海轟地炸了一聲,我見過的美人不計其數,或者妖豔明麗,或者端莊溫婉,但唯獨不曾見過她這樣靈動而嬌俏,眨一下眼睛便顧盼神飛。她的眉眼清秀,脣鼻不精緻但非常可愛,她有一張不會被歲月荼毒傷害的娃娃臉,圓圓的粉嫩動人。她讓我覺得親切,很想張開雙臂去擁抱。
男人非常恭敬喊了一聲夫人,她問他是否要去找先生,男人說是,有貴客到。
她非常友好看着我,男人心領神會對她介紹我,“這位是沈箏小姐,巨文祝總的未婚妻。”他說完將手伸向她,對我說,“這是我們先生夫人。”
男人說得太簡單,他大約不敢以下犯上去稱呼她姓名,以致於我還是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她,我茫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等待女人先開口,她笑着走近我,主動握住我的手,我被她這樣親密的動作怔了一下,我並不喜歡和素昧平生的人過分靠近,不管是異性還是同性,我會很抗拒那種不瞭解又不能拒絕的無奈感,我本能想要抽回,她察覺到我的不適應先我一秒將我的手鬆開。
“沈小姐你好,我姓程,你可以喊我橙橙。這邊是我和先生在海城的寓所,我們不經常住,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所以我聽說過你,但你並不認識我。手下人倘若有冒犯失禮的地方,還請沈小姐包容海涵。”
橙橙。
我對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卻一時片刻想不起來在何種途徑聽到過,我只能非常禮貌彙報給她一個微笑。
她邀請我到露臺坐下聊聊,並且吩咐傭人立刻端上一些新鮮的茶點和水果,我跟着她進入露臺坐下,圓桌旁邊有一個巨大的魚池,相當於魚缸的十倍之大,用大理石堆砌而成,在陽光下波光粼粼,非常閃耀奪目,雖然這樣的卻好看,但也造價不菲,而且用地頗多,普通人家是絕對承受不起這份奢華。
我盯着魚池內各自顏色品種的金魚,她見我看得很感興趣,主動遞給我一盅魚食,我捏了一點,將手臂從椅背邊緣伸出去,往水面灑下,聞到腥味的魚立刻朝這邊聚攏過來,張口吞嚥,聚集在一處的足有上百條,羣雄逐鹿的樣子非常壯觀。
她對我笑着問,“沈小姐也很喜歡寵物嗎。”
我想了想,“還好,家裡除了兩條大型狼犬看家護院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小寵物。”
她有些驚訝挑了挑眉,“可我聽別人講,祝總喜歡玩兒鷹,家裡就有一隻從草原那邊馴鷹師手中高價買下的鷹王,養在他一棟宅子的後院。”
祝臣舟對於自己事業和一些基於利益方面的活動比較高調,但私生活他處於不隱藏也不過分暴露的局面上,之前他的每一個紅顏知己,都是記者拍到曝光,他不會去刻意隱瞞壓制,但也絕不主動敞料,所以給外界留下非常灑脫又自我的印象,但他對於自己住處內的一切,都比較隱晦和保密,他養在後院的鷹王和食人魚,根本不會有人接觸到,我不清楚面前這個女人是怎麼知道的,而她又從哪裡聽說,誰會了解這些還堂而皇之講出去呢。
“他的確養過,但沒有養在我們現在居住的地方,自從我懷孕之後,他很看重生活規律與一些習慣,”
她聽後非常贊同點了點頭,“的確孩子比較重要,再貪玩的男人女人,在擁有了自己孩子轉變身份後,便會沉澱收斂許多,因爲家裡兩個孩子的緣故,我先生之前豢養的食肉寵物也都送人了,擔心孩子會不小心碰到受傷。我非常酷愛珊瑚,水草和彩貝,總之凡是海里的植物和小型動物,我都非常喜歡,所以在露臺建了水池,養了一些魚和水草,後院還有一個泳池改造的更大的,用來養珊瑚彩貝和海螺,海城環湖臨海空氣溼潤,養這些東西如果有點基本常識,基本都不會死掉。”
我笑着對她說,“怪不得你看上去這樣溫善,是做了母親又喜歡小動物的緣故,這樣的女人都很賢良。”
她託着腮非常無奈搖頭說,“如果我先生在聽到你這樣評價我就好了,他每天都在說我不夠成熟懂事,不夠理解體貼,之前還好一點,有了孩子後,他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顧女兒,將我和兒子丟在一邊不聞不問,你說我溫善他說我任性刁鑽,男人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從她抱怨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甜蜜,這大約是幸福到極致的女人才會有的語氣,抱怨分爲兩種,一種是純粹到底的埋怨,一種是愛不釋手的無奈,前者讓人心力交瘁,後者讓人如沐春風。
仔細想想我似乎從沒有這樣對待過一個男人,也沒有某個男人給了我十足的信任感,讓我將自己無條件無保留的託付,我總是本能留下一些後路,防止我輸得傾家蕩產,所以我從沒有愛的義無反顧天塌地陷,就像是迎接世界末日那樣,悲壯又瘋狂,視死如歸。
“沈小姐和祝總的婚禮也不會太久了對嗎。我記得有一次採訪,祝總親口承諾會在孩子半歲之前做新郎,當時說的非常誠懇,想必也是發自內心,沈小姐是否定製了婚紗?”
婚紗。
這兩個字讓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就像電光火石在我腦海深處一閃而過,非常迅速,我幾乎來不及捕捉,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她說,“他很忙碌,我身材也沒有完全恢復產前,恐怕暫時幾個月都還不能辦,不過也不急,我們還年輕,等到和孩子滿週歲一起雙喜臨門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以辦得隆重盛大些。”
她大約很驚訝我對於婚禮這樣沒有熱情,畢竟穿婚紗盤起長髮嫁給心愛的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夢想,無可替代亦不能複製,所有女人在面對這件神聖唯美的事都會激動澎湃甚至期許落淚,唯獨我是冷冷淡淡,輕如雲煙。
她一定認爲我不在乎,與世無爭淡泊名利,只想要相夫教子一家平安,不看重富貴和地位,不喜歡張揚與炫耀,過着自己清淡如水人淡如菊的歲月,可這世上很多苦只有自己能夠下嚥,無法對任何人傾訴,不會誰都能對你保持憐憫和熱情,她們很多時候會在你面前說一聲哎呦你好可憐,我會一直在。等到你心滿意足爲自己擁有這樣朋友而驕傲和快樂時,她在你背後啐了你一口痰,笑罵你又傻又蠢,然後同其他人分享你的傷痛和悲劇,捧腹大笑。
這是人性的本能。
排他性,自我性,隨意性。
她岔開了這個話題,我們又談論了一些關於女人護膚的事,最終兜兜轉轉繞到了職場,我發現我們都有相同的對待自我價值恨鐵不成的情懷,只不過我是不想葬送掉陳靖深的心血,而她是想要通過任何方式來彰顯自己的優秀,她對於我掌管美索無比驚訝,“我一直以爲這是謠言,畢竟祝臣舟的夫人哪裡需要自己工作賺錢,沒想到沈小姐這樣勤勉努力。”
我朝她舉了舉手中的茶杯,“你不也是,不過我很好奇,你名下的公司是?”
她笑着說,“已經合併到我先生旗下了,我現在屬於他的員工,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雖然我一直讚賞女人擁有自己的事業,可以使自己掌握更大資本在男人面前昂首挺胸,在社會得到尊貴的話語權,也可以乾脆瀟灑爲自己所有任性和喜好買單,但沒有辦法,我一口氣生了兩個孩子,我實在沒有過多精力再去經營這份事業,所以只好放棄一半。”
我這才後知後覺恍然大悟,“你是程氏集團千金,蔣昇平的夫人嗎?”
她大笑出來,“你剛猜到嗎?我還以爲你要等到我先生出來見你。”
我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寧可請我來的認識蔡安,也不希望是蔣昇平,前一秒還輕鬆愉悅的氛圍在我徹底弄清楚對方身份後,而變得窒息壓抑起來,我不再說話,以沉默應對程橙橙的健談和活潑,她自顧自說了許多,並不覺得尷尬和無聊,我能從她眼中看到昔日職場女性的神采飛揚和靈動淵博,在我沉浸於她的氣場和口才中時,身後傳來一聲非常清晰的推開門的吱扭響,我們同時看過去,蔣昇平蔣昇平懷中抱着一個粉雕玉琢非常可愛的女孩,朝這邊走過來,他身上的白色襯衣應該是剛換上,沒有一絲褶皺,領口處筆挺圓潤,在陽光下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他看到我後沒有立刻和我說話,表明請我過來的態度,而是朝我點頭示意後便忽略掉我的存在,詢問程橙橙是否在背後說他壞話,程橙橙大笑着朝他扮了個鬼臉,“你自作多情吧,我根本沒有和沈小姐提到你半個字。”
蔣昇平聲音性感渾厚,配極了他那張五官英俊深邃的臉孔,他笑着哦了一聲,“可我怎麼聽到你在說我。是我產生幻覺還是你說謊。喏喏——”
他垂眸掂了掂懷抱中的小姑娘,眼底溢出一絲比春潮還要柔和三分的笑意,“你說,是不是媽媽做了壞事心虛騙我們。”
女孩扎着兩個細細翹翹的羊角辮,正專注啃半個桃子,完全沒有聽到蔣昇平的話,不過她仔細的模樣像極了父親輪廓。
女孩脣角沾滿了白色果肉,她伸出小舌頭去舔舐的時候,看得萌化了我整顆心。蔣昇平對這個女兒格外疼愛,只看他抱她的姿勢,既害怕擠着又擔心碰着,恨不得連空氣都抽離乾淨,以免污染到她,他用兩隻寬大手掌把女孩託在懷中,凝視她的目光滿是憐惜與珍視。
程橙橙對我說了聲抱歉失陪,便走過去伸手要將女孩接過來,但女孩撅着嘴巴將頭別開,溼漉漉的小手環住蔣昇平脖子,奶聲奶氣說,“我只想要爸爸抱。”
程橙橙的手頓在半空,她哭笑不得,“爸爸抱累了,媽媽替爸爸抱一會兒好不好。”
女孩眨着機靈澄澈的眼睛問蔣昇平,“爸爸你累了嗎。”
蔣昇平聲音無比柔和說,“不累,爸爸抱諾諾怎樣都不覺得累。”
女孩露出幾顆奶牙咧嘴笑,程橙橙握拳捶了蔣昇平胸口一下,“都是你寵的,現在連抱都不肯讓我抱一下,天天粘着你,好幾天都不肯張口喊聲媽,你賠我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