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分,萬物復甦。暖融的春光的灑在庭中,直教人心生憊懶。
未名軒庭院裡,三三兩兩的大丫鬟們有的一邊拾着落花,一邊說着閒話,不時輕掩着發出輕聲笑語,有的乾脆就靠在牆角邊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着府中的事情。
不愧是望陽侯府,既算是伺候人的丫頭們,舉手投足間也透着一股矜清之氣。
“爹爹——”只見一個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手裡揚着一張已經皺巴巴的畫,小小的身子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
奶聲奶氣的聲音由遠及近,不一會兒便到了未名軒前。一把攔下了剛從宮中的蕭明遠,一張小臉不知是興奮還是跑得太快,紅撲撲的煞是可愛。
“爹爹快看九娘今日作的畫,夫子都說好呢!”女娃娃興奮的說道,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亮得嚇人。
“哎喲!來,給爹爹看看!”蕭明遠一見是寶貝女兒來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此刻的蕭明遠一改朝堂之上莊重自持的嚴肅模樣,蹲下身子任由小娃娃依偎在懷裡,臉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一本正經的接過這皺巴巴的大作,捻着鬍鬚,裝模作樣的開始品評起來:“嗯——不錯,”說着還煞有介事的點點頭,信口胡來道,“這小雞啄米圖將這雞仔畫得惟妙惟肖,幾片菜葉從中點綴,可謂是天然去雕飾,以小見大可見古今,俯仰之間頗有神韻,比之前日又更上一層樓,加以時日必成大家!”
也難爲這正二品督察院左督御史蕭侯爺,朝堂上明辨是非,偏偏回到家中卻要指鹿爲馬。
“爹爹!”小娃娃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委屈得要哭了,小嘴只怕要撅得天上去,一跺腳道:“阿寧畫的明明是鳳棲梧桐,哪裡是小雞啄米嘛!”
“哈哈哈哈!”蕭明遠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悄悄抹掉眼角笑出的淚花。“哦——是了是了,爹爹一時看錯了,是鳳棲梧桐、鳳棲梧桐!”說着抱起小娃娃便往未名軒內走。
此刻嬤嬤才氣喘吁吁的追上來,見到老爺正抱着五娘子,只得諾諾的跟在後邊,悄悄抹汗。這世上只得一物降一物,管他蕭大人如何在朝堂上如何大殺四方,落到這九娘子手裡只能任着搓扁揉圓,一點脾氣也沒有。
這懷裡的九娘子還氣呼呼的脖子一梗,哼哼道:“夫子今日還說已沒什麼可教我了,要告老還鄉呢!沒得還摔壞一方硯池,可知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如此糟蹋,我看不如早日告老還鄉,免得教壞了阿寧!”
“怎麼,夫子還說不得你了?” 侯爺夫人王氏帶着幾個侍女娉娉婷婷的從內室出來。
只見王夫人一身淡青色襦裙袖口上繡着淡藍色的牡丹,銀絲線勾出了幾片祥雲,下襬密麻麻一排藍色的海水雲圖,墨發綰髻,發間閒閒插着一隻燒藍點翠鳳形釵,雖已年近四十,但風韻猶存,只在眼角略有幾絲細紋,卻更添風韻,出身名門又長年治家沉澱出了與男子截然不同的貴氣逼人與不怒自威的氣度。
雖常言道慈母嚴父,可九娘子卻是最怕這個母親,不用說一句重話,只這一個眼神,就能讓九娘子如鵪鶉一般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此刻九娘子嚇得扭着身子從爹爹身上下來,理理身上衣服皺褶規規矩矩的站好。
“侯爺就是太寵着她了!”王氏話裡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這小九自開蒙以來已經氣走三個夫子了,再這麼下去只怕這京城裡望陽侯家的九娘威名都要趕上老爺您了。”
這當然是氣話了。
可靠着爹爹的九娘子卻不服氣,爲自己憤憤不平,明明每次都是夫子自己說教無可教,卻要賴在她頭上,好生委屈!可礙於母親大人平素積累下的威嚴,又不敢開口,只能在心裡默默腹誹,可小臉上的生動的表情早就出賣了她。
“孩子還小嘛,慢慢教就好了。這麼大正是玩的時候,總是拘着讀書難道還指望着考狀元?過個三年五載孩子大了,多得是懂事的時候,只怕就難得這麼親近咯!”蕭大人這是有女萬事足,愛煞了自家這個小淘氣。
“唉!”王氏嘆了口氣,“我看老爺這心是不知道偏到哪裡去了,這別人家的孩子到七歲上已經行止有度,懂禮知孝了,只有我家這小九卻還懵懵懂懂,冒冒失失,卻不知像了誰……”說着也失笑的搖搖頭,拿着小寶貝沒辦法,誰叫這幺女就這麼有本事哄得闔府上下都對她寵愛有加,對她那些淘氣事兒都睜隻眼閉隻眼呢?便吩咐立冬與白露將九娘子帶回去,再侍候老爺更衣,入了未名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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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蕭九娘打心眼裡最服的就是宮裡的表姐朝陽公主了。
朝陽公主的母親正是宮中極得寵愛的蕭貴妃,蕭九孃的姑母,侯爺的庶妹。蕭貴妃膝下無子,只得這一女,朝陽公主又深得陛下寵愛,自然看得是心尖尖上。蕭貴妃生怕宮中憋悶,時常接着這母家的小女兒到宮中作伴。兩人年紀相仿,又有着血緣之親,更加是好上加好,親密無間了。
這大魏朝建國二百餘年,早過了建國伊始的尚武情結,現如今多是推崇文人雅客,重文而輕武。而這朝陽公主素有才名,早早的開了蒙,五歲成詩,八歲作畫,民間偶有流傳的詩句也是驚才絕豔。
陛下更是欽點了慈雲觀的清雲大師來宮中教習,也兼做給衆妃嬪們傳道,其受寵程度可見一斑。
朝陽公主端莊穩重,只有見了這蕭九娘才顯出幾分孩童的天真。實在是宮中寂寞不比侯府,且需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可再如何心性沉穩也不過是個孩子,渴望玩耍嬉戲,是以兩人常能玩到一起去。
今日是四月初二,正是宮中許可探親的日子。
侯爺就蕭貴妃這麼一個妹妹,身爲男子不便行事時,常常要妻子代勞看望,互通一二,王氏早早有了誥命在身能夠進宮走動,時常要進宮探望小姑子。
天還未亮,難得蕭九娘不用丫鬟們三請四催自覺的就從被子裡爬起來,迫不及待的讓白露洗漱打扮,伺候着穿好衣裳。
蕭九娘坐在桌前對着銅鏡左顧右盼,今日特地穿了新做的淡粉色的如意雲紋衫,散花水霧碧羅裙,水綠色金絲雲紋綢帶閒閒的系在腰側,只一支梅花竹節碧玉簪挽住一頭青絲,一張小臉不施粉黛也嫩得能滴出水來。正如這旖旎春光般清新可人。
“白露姐,快幫我看看!”九娘子一手攏着鬢角,另一手忙着撫平衣襟上的皺褶,急急的說道。生怕母親又像上次一般,說她衣着不合怎麼都不肯帶她入宮。
白露身爲九娘子身邊的大丫頭,不過才十三四歲年紀,卻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時常在九娘子身邊伺候筆墨,倒也能夠識文斷字,就是比平常人家的正經小姐也貴氣不少。行事穩重,將暖香閣裡裡外外打點得妥妥帖帖,九娘子最是依賴她。
白露頃身撥了撥九娘子腰間的絡子,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放心吧小姐!夫人最疼的可是小姐了!上次沒去成宮裡,蕭貴妃,朝陽公主可不知多想你呢,聽說前幾日還託了宮中的小中人帶了話出來,說是朝陽公主新得了幾件大食國的稀罕物件,想請小姐一起賞玩呢!”
“真的?”九娘子驚喜的說道,“我就知道諾安姐姐最喜歡我了!”
彼時,王氏正斜倚在貴妃榻上,悠閒的端着青瓷茶盞,聽着焦管家站在下手恭恭敬敬的低聲說着府中事物。
自嫁到這侯府裡,從老夫人手裡接過主持中饋的擔子,是過了幾年辛苦日子的。也多虧了侯府里人口簡單,婆媳相處得宜,除了熟悉賬目外也沒有別家那些煩心事。不過短短几年年便能將府裡打理得井井有條。
每日打點完侯爺上朝,到老夫人那請安過了,就是焦總管將府中大小事務一一彙報的時間了。
“七哥兒往象山書院的行李已經收拾妥當,書院那邊也都打點過了。只是書院那邊早有規定,只能帶一個書童過去,問過了七哥兒,說是帶着常在身邊伺候的青山就好。聽說三姨娘當了前些年老夫人做壽時打的兩套頭面,只怕是出了不少私房,怕七哥兒在那邊過得不好。”
說是聽說,能說給大夫人聽的,多半是已經確定無誤的了。
雖說做母親的怕兒子在外邊受委屈,補貼點是常有的事。可這三姨娘爲了補貼去當東西,叫外人聽了去,怕是以爲大夫人有多苛待庶子和姨娘們。
夫人向來是一碗水端平,侯府裡吃穿用度上並沒有嫡子庶子之分,也從未短缺過姨娘們。這三姨娘向來是個不省心的,夫人幾經敲打過後是收斂了許多,但是暗地裡也總有些小動作,因無傷大雅,夫人也算睜隻眼閉隻眼隨她去了。焦管家不過是循例彙報而已。
王氏閉着眼點頭表示知道了,示意焦管家繼續說下去。
“今年十月便是宮中太后千秋,雖說是小生辰,可是聽說今次陛下做主要大辦,要召各地重臣回京,宣令已經發出去了,卻沒有同朝中各大臣商量,聽聞各大人反應不一,這正月裡才大辦過一次,如今又——”
“好了,”王氏將茶盞放到小几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打斷道:“做臣子的怎能非議君王家事,陛下這麼做自有道理,焦管家需謹守本分。”說着閉上眼想了一會,又道:“明日將近幾年侯府裡往宮中送過的單子取來,我與老夫人再斟酌斟酌。”
“是。”焦管家諾諾的應了。
這焦管家雖已年過半百,但身子骨也還矍鑠。自年紀輕輕就在侯府裡謀事,手下乾淨,處事妥當,也是老夫人當家起就培養的管事。自到了王氏手上,更是治得服服帖帖,這才坐上了管家的位置。
“娘——”還沒見着人影,就聽到九娘子奶聲奶氣的聲音,提着裙襬風風火火的來了。
九娘子向來在府中是通行無阻,守在廊下的丫鬟們雖知道大夫人在與管家談事情,卻也沒攔下。
九娘子見屋裡還有一人,便微微福了福身子,甜甜的喊道:“焦爺爺!”說着就依偎到了王氏身邊。
“九娘子。”焦總管也恭敬回了禮。
王氏面上沒什麼表情,輕輕的將已經微涼的茶盞遞給身邊的丫頭換了杯新茶,又衝焦管家點點頭。
焦管家會意的退了出去。
王氏重又攏了攏衣服,這纔看向撒嬌賣乖的蕭九娘,哪能不知道小姑娘打着什麼主意。
“方纔還想着,今日是宮中探親,該是進宮看看你姑媽了,”王氏說着頓了頓,看着九娘子滿滿的期待都寫在了臉上,才又說道:“可又想到昨日夫子跟爲娘說,九娘子這一月的課業還沒見着,爲娘想着許是閒事太多,今次就——”
九娘子聽着,趕忙對身後的白露使了眼色,將課業遞了上去。
幸好早有準備,心知孃親必會在課業上爲難一番,這兩日就緊趕慢趕的將這五百頁大字寫了出來。
又跪在王氏下手,討好的爲孃親輕輕錘起腿來。
王氏隨手翻了翻,開始時還能微微點頭。這字雖意蘊不足,但已初具形貌。可越到了後邊眉頭就越發皺了起來,字是越寫越潦草,到最後怕是要龍飛鳳舞衝出紙外了,這還不夠,乾脆還滴了幾滴墨水權當點綴了。
王氏放下這疊糟心的課業,揉了揉眉心。這九娘子,還不多虧有個考得了狀元的爹,腦袋還勉強算得上是靈光,可是天分有餘,勤奮不足,每天坐不住只會淘氣,逼急了還要臨陣磨槍。老夫人和侯爺又每每被哄得眉開眼笑的,蕭九娘更是無法無天了。
“罷了罷了,”輕嘆一口氣。低下頭看着小姑娘一頭青絲,正恭敬的捶着腿,“那爲娘再出個題,考你一考。”說罷眉眼一掃,端起丫鬟剛遞上來的青瓷茶盞遞到九娘子跟前,“說說看這是什麼茶。”
九娘子站起身來,雙手接過茶盞。掀起茶蓋,輕嗅茶香,又細細觀察起來,難得一臉認真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
斟酌一下字句,九娘子開口道:“這茶外形巧若鵲舌 ,色澤褐綠接近黑色,果香味濃厚,湯色橙黃澈亮,應是武夷雀茶無誤了。”說着一臉忐忑的看向王氏。
“嗯,”王氏點點頭,“你再嚐嚐看。”
九娘子重又端起茶盞,輕酌一口,含在口中細細品味,輕蹩起眉頭。一番思索,又略帶欣喜的開口道:“泡杯蓋奶油香顯,水中香氣甘醇,湯水正巖味顯。這是武夷雀茶第三泡!”
王氏這才笑了起來,“也算是你焦嬤嬤沒白教你。”說着要下人打發了焦嬤嬤幾兩碎銀子。焦嬤嬤喜笑顏開的謝了賞。
“今日算是勉強過關了,只是要是下次課業再這麼敷衍了事,就算是辨得出是龍骨井水還是玉泉水也別想再到宮裡去了。”
這大家閨秀的要求自然與尋常人家的要求不同。不僅要在琴棋書畫上下功夫,眼界見識處處也要高人一等,才能在京中命婦圈中說得上話,不被人看低了去。只懂得將富貴顯眼之物來炫耀,只是那些暴發戶們愛做的事情。真正的世家識物、懂物、惜物,不是光有銀子能堆砌得出的,難怪有道是富過三代才能養出一個貴族來。
“哎!”九娘子歡天喜地的應了,卻只聽了前半句,哪裡還管得了後面的?滿心滿眼裡都是能見到朝陽公主的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