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慶裡三十八弄。
這是一個不內卷的居民聚集地,住在裡面的人不分階級,互相知道底細,和睦相處。
當然了,日常爲了瑣事爭吵,爲了別人家佔的地方多,自己沒佔到便宜而生悶氣是不可避免的。
弄堂裡面住的有在政府做事體的、有工廠的、有法院的、有服裝廠的、還有報社的。
有解放後跟着大部隊進來的,也有老上海人,這幾年又多了些外地回來的知青、以及來這裡租房子的打工人。
一間陰暗潮溼的小屋子,謝了頂的中年男人,五十歲左右的鑄鐵老工人溫良運,愁容滿面夾着強忍的怒氣,打算和女兒溫伊美“談談心”。
父女兩個平日裡各自忙碌,已經很少有這樣單獨談心的機會了。
今天是休日天,正巧都休在同一天了,老溫便將這些天在心中醞釀過八百遍的想法和女兒來“交流”一番。
溫伊美22歲了,人長的白淨,臉蛋圓圓的,身材微胖,她在紡織廠做擋車工,這可是一個需要力氣的工作,工作很辛苦,經常加班加點,九九六是家常便飯。
工人階級是受到社會尊敬的階級,她走到哪裡都覺得生活很美好。
溫伊美正在屋子裡洗衣服,面前放着一個大水盆,盆裡有很多藍色、灰色的衣服,她正用一個搓板使勁兒的搓着衣服,手上滿是洗衣粉的泡沫。
按理說,她可以去外面和那些阿姨邊聊天邊洗衣服,用水龍頭還方便,但阿姨們總是打聽她的對象,爲她這個22歲還沒有嫁人的“老姑娘”發愁,經常要給她介紹對象,小囝有了心上人,又不好講自己的愛情故事,也不好講對象還是個外鄉待業青年,獨自洗衣服,哼着小曲兒倒是很愜意。
溫良運從裡屋走了出來,在女兒跟前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小囝,你媽媽又去哪裡了?”
“去排隊了,說是有外地調過來的雞蛋,便宜好幾分錢呢,姆媽早就和隔壁鄰居幾個阿姨去了。”
這只是一個開頭,老溫自然知道老婆子幹啥去了。他轉入了正題:
“儂上次說那個當知青時候認識的男朋友,他不會真的要來吧?”
“爸爸,他會來的,應該快了,就這幾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聽到這話,溫良運差點背過氣去。
小囝真是太不懂事了,這要是真要來了,他這個老臉怎麼放,日後在弄堂走路都擡不起頭了。
他繼續用慈祥的父愛和她說話,要幫她這隻被愛情水灌過的羔羊給牽回正軌,迷途知返。
“伊美,吾只有儂這麼一個愛女,儂是走錯了人生幾步道路,不該在當知青的地方和一個鄉下的癟三談戀愛,可現在儂已經回上海了,還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現在儂要找一個門當戶對地嫁了,家裡人也體面,只要儂斬斷來往,把書信燒了,什麼事情都忘記了,以後,儂想買什麼,吾樣樣依儂。”
“爸爸,我什麼都不需要。明江他對我有救命之恩,他來上海舉目無情,我們不能不管吧?”
“一個外地男人住在我們家裡,儂看看家裡有住的地方嗎?難不成要他做上門女婿?”溫良運沒好氣的說道,自己這個女兒一根筋,認死理,爲了這個救命恩人,恨不得獻出自己的身體來。她什麼時候才能長點心眼兒啊,看着不諳世事,不懂生活艱難的女兒,他一時間竟然想不出對策了。
“反正您又沒兒子,他要做上門女婿也行啊,只怕人家還不答應呢。”對於王明江的脾氣,溫伊美還算了解的。
老溫清了清嗓子,終於把這幾天醞釀的談話內容講給姑娘聽,“儂一個上海姑娘,一到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哪能不讓他們嘴饞的,那小子一定是挖空心思討好儂,日後想來到上海謀一份體面的差事,做個上門女婿,伊拉也不想想,一個阿鄉來這裡能做什麼,掏大糞都輪不到,這件事體來龍去脈吾看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儂只是被他寫的那幾份情書灌了迷魂湯,儂只要狠狠心不要他來,等那迷魂湯勁頭過去,儂自己都會爲做過的事犯傻呢!”
“不是您想的那樣啦。”溫伊美被她爸爸說的羞紅了臉,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了,但她內心是堅定的,一定要王明江來上海,至於來了做什麼,靠什麼生活,她還沒有想好,她心裡有一個勁兒,一個身強力壯的人,還怕吃不上一口飯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她看錯人了。
老溫語氣加重了,聲音提高了許多:“那個鄉下人想打儂的主意,吾就送他去派出所吃官司,啊!吾會做出來的,撞到吾手裡,吾一定叫他豎着進來,橫着出去!”溫良運被這個女兒氣得臉都發白了。
“您不要再說了,我自己的事體自己覺得好不啦?儂不曉得我們之前發生過什麼。”溫伊美語氣平淡。
聽到這話,溫良運覺得自己的女兒吃虧了,他腦海裡已經浮現出最不想看到的結局,自己的女兒難道已經和那個男的發生關係了嗎?想到這裡,他口氣軟了下來:“小囝,不是吾心腸硬,是吾爲你好,儂想想,儂一個上海姑娘,還有初中文憑,日後竟和一個鄉下的阿鄉結婚生子,一輩子困到一張牀上去,鄰居會怎麼說,親戚會怎麼說, 吾怎麼有臉住在這裡被人議論,人家都會說你是處理商品好不拉。儂放着光明正道不走,偏要走見不得光的小道不是。”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料理好的,別人說什麼也沒有用。”溫伊美拿起幾件洗好的衣服走了出去,不再理會一旁生悶氣的溫良運。
他看着女兒的背影,心裡惡狠狠地想:“儂不要不知好歹,儂曉得你阿爹曾經也是白相人,什麼手段都做得到,儂即使真的把那個癟三邀到了上海,吾也敢保證,伊拉會狼狽的離開這個地方,上海,不是什麼人都能留得下的,吾纔不管你們之前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