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漸起,烈風輕鳴,天邊的山離得好似近了,雲中霧裡,青色淺淡,迷迷茫茫,亦真亦幻。
鹹真剛剛走到那一掛繁花背面,耳邊就聽得鶯鶯低語,起初他只當是鳥鳴,走得近了方纔辨出是女子的低訴。
絳雲山上能有這麼婉轉聲音的自然只能是祥玉了。鹹真雖然有心事,但到底是同門,聞得她人愁苦,也不由得走過去想勸慰兩句。
挑開枝葉的時候,卻意外地看見兩人,他剛纔急着要去尋的大師兄竟然也在。這下子,他更是不着急了,只在一旁站好,想等個時機再過去問好。
但見祥玉梨花帶雨,兩眼微紅紗袖掩面,狀似哭過一回。
她很少會有這般失態的,印象中,她是個不常言語但待人熱腸的人,這回撞見,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傷心。
鹹真再有任何心事也要放一邊了,他饒有興致地站在花樹下,礙於元州和祥玉的武功,他也不敢走太近就遠遠地隔着花草,倒也能將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
只聽元州閉了閉眼,低聲一嘆:“你心意已決?”
“是。”祥玉望着溪水潺潺,輕道,“爲醫者,本就該爲天下蒼生……多奉獻一些。”
“你不能留下來等比試過後嗎,什麼時候回來?”
“再看吧,總有機會的……”
元州握了握拳,指節泛白,突然唰的一下走過去板正她的身子,讓她的一雙眼睛能夠看到他。他的語氣急促,帶一絲嫉妒和隱忍的怒意:“你以爲這樣有用?你出去那麼多回,韶年有過一次去找你嗎?”
祥玉映着他的眼眸暗了暗:“我豈會那麼貪心,只要他能時常念着我就好了。”
元州猛地吸了一口氣,握緊了她的肩,沉聲道:“爲他,你走南闖北那麼多年,名爲醫救蒼生實則還不是爲他找藥引,我以爲你有多大的深情抱負!你剛纔說這麼多年盡心盡力給韶年解‘沉瞌’蠱毒,只不過是要他能記得你!哈哈,李祥玉,你真偉大,爲了會懷疑你真心的人而付出卻不圖回報,李祥玉,好一個癡情女子!”
祥玉咬脣不語,然半邊的臉已經燒紅。
元州的口氣有點衝,但講起話來好似頭頭是道,他用力地捏起祥玉的下巴,眼泛赤光,看她臉上未乾的淚痕,仰頭大笑道:“你記得,我可沒有你那麼偉大!天底下的女子都知道,喜歡我的姑娘要是移情別戀我會恨她,而要是我戀着的姑娘不喜歡我,我會不計一切後果……也要叫她知道後悔!”
“元州……”
“你要走是吧?好啊,我明天就陪你走,天涯海角還沒有我到不了的地方!”
祥玉拉住他:“不要啊,你還要參加會武比試,還要管理絳雲山的事物……你現在是代理掌門,怎麼能那麼糊塗?”
元州甩了甩寬袖:“哼,我往年參加是因爲有人特地回來能看到,今年?對不起,恕不奉陪!”
他想了下,又笑道:“我要下山絳雲誰也攔不住我,我何不當回好人把下山遊歷的資格做個順水人情推給若水那丫頭?如此一來,她如願能黏着韶年走南闖北長些見識,我也可以跟你比翼雙飛,各取所需!”
祥玉喝道:“你別亂說話,若水和韶年是絕對不可能的!”
“呵呵,美人吃醋了?”元州怒極反笑,指腹在她脣上細細摩挲,“這裡,恐怕能夠掛個醋瓶了。”
祥玉蹙眉,一拍打掉他的手,顯然對他這般風流的模樣甚是反感。
元州平日不會在祥玉面前表現得如此放蕩,可見這一回心中也酸澀得緊。他咳笑了兩聲,緩緩道:“女子動情的時候最是好看,我也算是閱盡天下各色女子的動情模樣,誰對誰有情,我一眼便知。有些感情,距離不是差距,就如我對你,一年也只見得幾次;有些感情,年紀也不會是阻礙,何況,縱然是叔侄相稱,但相去四五年歲也不甚遠。古尚有李世民和徐賢妃爲例,你覺得呢?”
祥玉怔怔地望着遠邊的山發呆,她好像是聽見了元州的話,又好像沒有聽到。兩手交疊在腹前,長身玉立地站着,彷彿是一棟無情冰柱,神情一片茫然。
隔岸的花香隨一陣冷風飄過來,吹得鹹真渾身一震,彷彿染了風寒又似花粉過敏,吸了吸鼻子很想打出個噴嚏來。
可是沒有,他覺得分外難受。
心臟像是受到過一番重擊,胸腔中被攪得很混。
鹹真沿着花樹,緩緩蹲坐在地上。西風陰寒,刮在身上有如被刀剜過。鹹真抓着頭髮,靠在樹上,他所有的情緒好像都在瞬間停滯了,腦子裡回味着剛纔聽到的那些話。
那一天,若水和韶年在屋子裡說的,他也聽得一字不落。將兩段話聯繫在一起,頭腦中漸漸清明起來,但凜冽的寒風中,跟着他心情如花落一地。
鹹真忽然哆嗦了一下,感嘆着,難怪山上這般蕭瑟,原來早就已經入冬了。
上一回在雪山地裡跟若水打雪仗好像還在昨天,歷歷在目。
她喜歡在雪底下藏東西讓他去尋,他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她都眉開眼笑地把那樣東西塞給他,有時候是一枝梅花,有時候是一隻野果,甚至會放韶年從外面給她帶回來的頭繩。
他擡頭,用手去接,雪花一片片的,果然就落下了,化在手心裡,一會兒以後手掌就變得暖暖的。
猶記得找到頭繩的那一剎那,他驚愕之後心裡也像這般暖的。
以爲頭繩應該跟髮簪朱釵之類的是一個意思吧,誰知道他究竟是會錯了意。
真如元州所言,他退出比試的話,鹹真還真想不到有誰能打敗一個月以後的若水。
且不說她如今勢如破竹,武學精進之快,幾乎一天就能習得常人一年也不能參悟到的武學精髓。一本三十二式就已經足以跟練過許久劍法的師兄弟們相抗衡了,不能不說,除了若水本身的勤奮和大長老三十二式的高明之外,她本身也是骨骼奇佳、資質上等,適合習武的人。
然後呢。
眼睜睜地就看着事情那樣發生?
鹹真的頭髮上衣領裡,都是雪花飄落,寒意一點點滲入體內。
他不是一個胸懷絳雲胸懷天下的人,他不管若水這樣的感情是否有悖常理倫德,是否會遭到師門的痛斥,他只是覺得自己喜歡的人一點點跟他隔遠了,心中異常悲憤難平。
閒花朵朵,飄飄揚揚。
小小的寒梅,有幾片順着風吹到他頭上,肩上,更有落在衣角,鞋邊上……
一瓣瓣的,開得很豔,幽幽的香氣撲鼻。
“鹹真!”一雙套着白色絨毛手套的手掌拍在他肩上。
他放棄跟那團頭發糾結,轉過身鬆開手,伸手一把攬住那人瘦小的腰,往自己身上一摔,凍得發紫的脣張了幾次才喊出聲來,他柔而堅定地喚道:“若水。”
鹹真把頭埋進她溫熱的脖子裡,一點點蹭着汲取她身上的暖意。
若水先是一怔,隨後抓了一把混雪泥,塞進他衣領裡,狡黠地笑,看他的反應。
哪知鹹真對此並沒有太大回應,他一動不動地縮在她肩上:“你上次說跟我一起去拜祭結果卻餓病了,你食言了。元宵的時候,弟子出入行動是自由的,那就罰你那天陪我去看燈展。”
聞言,若水咯咯笑:“元宵還早呢,而且正好是我比試前一晚,我要練劍。”
鹹真注視着她的眼睛:“不會相差一晚的,元州師兄要退出比試,你這麼勤奮一定是第一了,沒人爭得過你。”
“真的,他肯退出了?爲什麼?”若水是喜出望外,根本沒發覺他的異常。
“他明天就要跟祥玉姐姐走了,大師兄是喜歡祥玉姐姐才參加每屆比試,爲了能夠拿到遊歷資格名正言順地跟祥玉姐姐一起下山,但是這回他是代理掌門,所以……”
“爲什麼?”
“祥玉姐姐明天就走,大師兄已經親口說了要陪她下山。”
若水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擔心。
高興的是,元州一走,她獲勝的機率就大了,而她擔憂的是,不知道韶年知道祥玉明天就走會不會也急着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