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寒蘭

夜幕將近,絳雲山上空飄渺的晚霞好似潑灑的紅墨。

若水等了這麼久這麼久。

採幾朵花而已,怎麼會那麼長時間?鹹真是不是遇到什麼羈絆,還是有危險?聽說峭壁邊上總是有很多蛇洞啊鼠蟲窩啊的,他是不是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想着想着,她全身發軟,竟然忍不住先打了一個冷顫。溼涼涼的露氣,使得山間更加陰寒,她想喊,卻發現嘴脣早就凍得顫顫發抖,呃呃呃的什麼都喊不出來。心裡有一萬個聲音在期盼鹹真早早上來,安全回到她面前。

晚膳的鐘聲徹響。

“噹噹噹噹噹——”若水從來沒有去記過鐘聲有多少下,她只記得敲鐘人會敲很多次,這一回她在心底數着,一、二、三……五,正好五下,鹹真說過這是他最喜歡的數字,因爲他是正月初五那天被帶到絳雲山上的。

峭壁下面,一聲輕微的□□,然後那人終於喊了她的名字:“若水。”

“鹹真,你快上來啊,不然我們都會沒飯吃了!”其實她急得不是晚膳,而是他怎麼樣了。

“若水你害怕了吧?天黑了,你先回去,我等下就來。”

雖然鹹真說話聲很平靜,但若水莫名的開始心慌。藉着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的天色中,她意外發現身後有一棵健壯的植株。她一邊儘量平緩語氣,一邊將手上溼了一圈的繩子綁在上面:“不要,我們一起來的就一起回去!”

“天都黑了啊,你一個人在上面不怕有野獸?”

“你回去看見師父的話,就讓他老人家到寒蘭崖上來……”

“我……我是遇到點麻煩了,如果師父問起,你就說我是一時貪玩,不慎掉下來的,跟你沒有關係……”

鹹真一個人嘰裡咕嚕地講了幾句,他此時已是抱着九死一生的信念,在峭壁下,本來有一處凸出的石頭,正好可以藉着腳力,哪曉得他剛一跳下來,那石頭就鬆動滑落,幸而他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旁的藤枝,又有若水的繩子牽着,纔不至於摔下山去。

但繩子在他跳下來的時候纏在一團藤枝上,扯也扯不動,何況他一個少年,若水是姑娘家,不可能拉得動他。而更令人生悲的是,四周根本沒有一個着力點,任鹹真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懸空之中躍上山頭去。

“啊,鹹真你在這!呀,你怎麼——”走到崖邊上,深澗萬丈的高度使若水心跳加快,但她呼一口氣,壯着膽子探了一個頭往下看。

“若水?”鹹真一驚,險些鬆開藤枝,“你居然走到這邊來……繩子呢?”

“繩子那頭我綁在樹上可結實了。”若水撫了撫撲通直跳的胸口,腳在懸崖邊緣,細碎的沙粒滾下去,嘩嘩細響。

“鹹真,你沒事吧?我拉你上來。”

“別,你拉不動的。”鹹真急切道。他不敢想象若水那點力道一旦泄了氣,或許他還沒事,她卻極可能反被拉下來。

“那我該怎麼辦?”若水試着拉了拉繩子,果然很重,那團古老的藤枝不知道已經糾結了多少個年頭,根本不受影響。反而她自己因爲擔心害怕,驚出一身冷汗,涔滿後背。

鹹真仍像是不相信若水會就這樣走到懸崖邊上來救他。這個陡峭的懸崖,連他都不敢輕易走到如此邊緣,不知道若水是懷着怎樣的決心,探出那麼一個腦袋來。這個膽大的姑娘,連她的半邊身子,都已經能在懸崖下看見了。

鹹真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若水啊,你不是念過書麼,怎麼還是比我笨!”

若水擦了擦手心的汗:“我不知道啊,我看得書並不多,而且書上也沒有說在這種情況下要怎樣救人。”

鹹真咒道:“你傻啊,你回去,真要救我就去找師父來。”

“可是鹹真……”若水的聲音有點顫抖,帶着哭腔,“我真的不能走……”

鹹真感覺後背一陣毛骨悚然,順着若水的視線,竟看見一隻吐信的巨蟒盤旋在古藤之上,黃褐的蛇頭睜着一雙亮黃的眼睛望着他,在夜幕中,盈盈泛着貪婪飢餓的光。

鹹真回過神的時候,才察覺到頭上滿是汗珠,一顆顆直直地滴落下來,尤其鼻尖上癢癢的,似要滴落卻有沒有,鹹真拼命忍着,不敢亂動分毫,手上因爲汗液的分泌液開始變滑,他死死咬住牙關,兩鄂的骨頭凸出。除了這些,他幾乎連呼吸都要窒息了,哪怕是叫若水快跑的力氣都沒有。

巨蟒和鹹真這樣對視,探究的姿態只在一盞茶功夫,這條可怕的巨蟒就開始蠢蠢欲動了。它該是餓了很多天了,不然也不會這樣貿然行事。血紅的信子嘶嘶地響,成功攪亂了鹹真本就失去節奏的呼吸。

若水的眼眶溼潤了,捂着嘴巴也不敢說話,她的秋徊劍就佩戴在腰上,一伸手就可以夠到,她暗暗下了決心,只好那巨蟒一動,看準了就把秋徊劍丟下去。

蛇身粗壯,想必要刺中並不難。

巨蟒通身帶着一點點暗色的斑,蟒頭稍稍往後縮了一縮,剎那時,它的迅猛射出!若水按在秋徊劍上的手一抽,將那劍斜斜刺下去。

瞬時,蟒蛇全身都是血,從秋徊插着的傷口處汩汩涌出來。

鹹真感受到一股強力的溫熱液體噴濺在他臉上,視線一下子模糊掉,他眼珠子裡都沾滿了血,看見的統統是腥紅的畫面。

“若水。”

“鹹真,鹹真……我成功了啊!”若水激動地趴在懸崖邊上,她一手抓着繩子,腰以上的半個身子都在外面懸空,因爲方纔的緊張,她面上紅光異常,天邊還剩最後一絲光線照在她身上,看上去英姿勃勃。

“嘶——”

巨蟒並沒有就此受阻,竟然再一次靠近鹹真,試圖張開大口吞下他。

若水的笑容滯住,這一次她是再也沒有第二把秋徊劍可以丟了。

“鹹真!”

隨着若水一呼,那巨蟒再次撲過去。

不知道是哪裡飛出一把劍,通身顏色不一,如潑墨般點點斑斑,尺寸是秋徊劍的幾倍,從劍柄開始,散發着一種淡墨色的光彩。

墨石劍!

它竟然從巨蟒的血盆大口貫穿而出,悠悠然,一人穿着洗得發白的青衫,遠遠地從若水身後走來,彷彿踏雲而至。

“大叔,大叔!”

沉浸在恐懼中太久太久,若水幾乎是倏地一下蹦起來,跳進他懷裡頭,放聲大叫。

“我在這。”韶年的聲音有着成熟的溫雅低沉,淺淡的,卻極具有安撫人心的作用。他還特地將若水拉進懸崖內安全的範圍,轉而低望鹹真:“我在這裡,鹹真不要怕,你可以的,試着踏着崖壁,上來一點看看。”

鹹真的手在顫抖。

但他真的有在照做。

好在他的那頭繩子是綁在腰上的,完全可以騰出手來攀爬。爬了幾步,腳就沒有辦法着力了,這處光滑而陡峭,鹹真想了想,抽出劍,一下下鑿開堅固的崖壁,只是能容下一個拇指大小的洞,但對他而言足夠了,他腳上使勁把布鞋踢掉,一個個洞爬着。雖然費力,但他顯然沒有更好的辦法。

韶年也陷入一頭沉思中。

直接隨繩子拉上來本來是最直接的辦法,但那根繩子被纏在古藤枝條上,除非能把整顆古藤一起拉上來,否則根本行不通。

何況,蟒蛇上還有一把秋徊。

韶年看着若水直直地望向那把劍的眼神,儘管毫無頭緒,他竟也在心下笑了笑。

“想來還是得我當一回好人吶。”

若水回頭望天他,眼底盡是欽羨之情,韶年更是好笑地摸了一把她的頭,接着,他縱身下去。他跟鹹真完全不同,他的跳崖好似在毫無風險地遊戲,跳得瀟灑優雅。若說鹹真像是草鷹啄食,那他就像翩舞的蝴蝶。

在鹹真和若水都訝然的時候,他足尖輕點,緊靠着崖壁竄了兩下,竟然來到那糾結在一團的古藤枝上。

巨蟒雖死,但其身依舊纏繞在藤枝上未掉下山崖。韶年順着秋徊劍的傷口,在蛇身上劃開一道深入肝膽的口子。

秋徊劍在裡面深入淺出,勾攪掏弄了半天,終於見他伸手接住了一顆血紅的蛇膽。

韶年眉開眼笑,撕了一條袖子包住蛇膽,順手往懷裡貼身一放,對上面的若水揮了揮手:“小山豬,把上面那段繩子扔給我!”

性命攸關,若水不敢遲疑,趕緊拋了繩子下去。

夜色完全降臨,繩子在晃了一圈之後才被接住。但見韶年就着繩子使勁拉了兩下,笑道:“不錯,這古藤像是千年成精了,纏得那麼牢。若是可以截回去給祥玉,恐怕又是一段好藥材,起碼能治一治大老頭的晚年頑皮勁。”

他這個時候開起玩笑,大概是能夠把握全局了吧,若水雖然不知道他說的祥玉是誰,但這樣一想,就心寬了許多,忙抹了一把額上的汗。

果然韶年仗着深厚的輕功,藉着繩上的力,一跳一跳的,到了鹹真身旁。可憐這孩子已經僵硬了四肢,毫無再鑿洞的力道。

韶年輕聲嘆了口氣,撩開他的額發,卻見他氣喘吁吁,連睫毛上都沾了不少汗。

“把你那繩子解開,我帶你上去。”

鹹真微微點了下頭,張嘴喃喃道:“寒蘭花。”

原來他另外一隻手一直捏着一束寒蘭花。

韶年好笑地奪過花,好教鹹真自己解開那結:“命都保不住的時候,還顧着花哪?你遲早會死在一朵花上的。”

韶年的武功果然只能用出神入化四個字來形容,對若水而言簡直如謫仙再世一般。

他一手託着鹹真結實的腰帶,一手拉着繩子,藉着繩子的反彈力道,嗖嗖嗖的幾下子,回到古藤上停下。

從這一處開始,崖壁更加陡了。

韶年道:“若水你閉上眼睛。”

“這……”若水不知所以,拿手遮住眼前,然而她還是不放心,裂開幾條指縫,偷偷地張望。這一望不打緊,她心尖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

韶年縱身往崖底奮力一躍。

直到繩子一緊,繃住,反彈出一股令人咋舌的勁,而古藤上另一段繩子受不住這個衝擊,要掙脫而出。

眼看情勢越來越兇險,深如一圓點在崖下的韶年憑藉着本身內力,往崖壁上踢了一腳,借力上來,下一刻,人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再看整條繩子,早已跌落崖底,不見蹤影。

“大叔!”若水終於忍不住,撲之跟前,擡首間,從溼潤的眼眶劃出兩道淚痕。

韶年笑了笑:“小山豬,鹹真支撐不住昏過去了,我們先送他去大老頭那。”

“恩。”若水擦乾眼角的淚。她眼角一瞥,見到地上有一塊玉牌,躺在懸崖邊迎着風隱隱發光,看着她眼角一痛,竟然有些熟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