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22 龍蛇混雜
正當半下午的時分,梅子午眠起來,加過零餐,由萍兒大媽和胡媽陪着,躺在搖椅裡曬太陽,葉南水和於平江也在院壩裡喝着茶閒話。
馬車還未停穩,車窗裡便探出葉兒的小腦袋,尖聲嚷嚷:“胡媽,狗媽媽洗澡,胡媽,熱水,狗媽媽洗澡。”
衆人睜大了眼睛,齊齊地瞪着葉兒。
葉兒攀着窗門兒下得車來,再抱了小花放在地上,直起身來:“嘿,胡媽,沒聽見怎的?熱水,狗媽媽洗澡。”
車上躥下母狗大黑,脖上的鈴鐺“叮噹叮噹”,跟在小狗花花後邊,拿鼻子四下裡的嗅。
胡媽反應過來:“狗媽媽,嘿嘿,狗媽媽,原來是又弄回來一條母狗嗦。”
葉兒:“嘿,嘀咕啥呢?我跟你說哈,這是大黑,記着,大黑,小花的媽媽……就這身,嗯,有些味兒。”
“哦,原來是母狗洗澡嗦。”胡媽一邊咕嚕着,一邊踮了小腳,進得院去。
不多一會兒,胡媽出得院來,身後跟了劉二夫婦,端了茶水,“葉兒呃,水熱囉,你的狗媽媽呢,洗噻,洗澡噻。”
“哈,我的狗媽媽,哈,怎是我的狗媽媽喲,你這胡媽,又在打胡亂說囉。”葉兒一邊咕嚕,一邊彎腰抱了小花,再拍拍大黑的腦袋,“大黑,洗澡囉,洗澡囉。”
衆人都圍坐在院壩裡,喝着熱茶,曬着太陽,說些話兒。
於平江:“今日的事兒,可是順利?”
於信達擺擺手:“嗨,不順,極是不順。”
於平江和葉南水都盯了於信達:“不順?怎樣的不順?”
“嗯嗯,不順。”於信達把今日的事兒說了個大概,“商號被人盯梢,去買鹽引吧人家又不賣與咱,再有,回來時又被盯梢,嘿嘿,不順,處處的不順,事事的不順。”
於平江沉了臉色:“嘿嘿,這不明明地盯上了咱家麼?”
於信達:“可不咋的?我自疑惑哩,可是遇着了仇家?”
“仇家?不會,不會,別處我是不知的,但自貢鹽場這地兒,斷斷地不會有仇家的。”江啓元眨眨眼,然後直搖頭,“咱商號歷來的規矩,對官家對相與,咱都守着規矩,便是一衆的陌人吧,咱也不曾失得禮數的,何來的仇家?”
許光照插話進來:“嘿嘿,我倒覺得,會不會有人盯上了咱家的生意喲?”
於平江盯了許光照。
“哦,許光照,富順商號的帳房。”於信轉向許光照,“許兄怎得這樣的感覺?說來聽聽。”
許光照:“大家想呀,若是眼紅咱走鹽的生意,單單斷了咱的鹽引便是,何須派人在咱商號的外面緊緊地盯着?”
於平江:“是極,是極。鹽司那邊不給咱的鹽引,大盛餘商號又不賣與咱,單單的沒得鹽引,咱家的走鹽生意自然就沒得做了噻。再派人盯着商號,這個,蹊蹺,定定的蹊蹺。”
“可不咋的?蹊蹺,定定的蹊蹺!”江啓元道,“這開鋪座店的,哪個不是巴巴地盼着有人上門?這商號,大盛餘商號,嘿嘿,咱尋上門去的買賣,嘿嘿,不做,人家不做,你說,你們說說,哪有這樣的買賣?”
許光照:“人家不是不賣。別人去買,自是要多少便有多少,唯咱誠義實商號,人家是斷斷地不賣。”
“不賣與咱,對對,獨獨地不賣與咱。”江啓元道,“我就疑惑哩,少爺呃,你怎的料知,這商號不賣咱的鹽引?”
於信達兩手一攤:“我哪裡知的?”
江啓元:“嘿,少爺怎是忘了?醉仙樓門口,我勸少爺休去買他的鹽引,莫得利潤的,少爺卻說,人家怕是未必肯賣與咱,可有這話?”
“這話,是有的。”於信達道,“大盛餘商號賣不賣咱鹽引,其實,我也不知的。許兄說得好呀,試試就知。咱不就是去試它一試麼?”
江啓元恍然大悟:“哦,原來少爺是去試它的嗦,我還擔心嘞,若是真購它的鹽引去走商,哪得錢賺嘛。”
許光照:“大盛餘與鹽司勾結在一起,把個利潤都拿走了,這帳,哪個不會算?嘿嘿,咱家少爺聰明得緊,會做這般賠本賺吆喝的買賣?”
於信達:“我也只是疑惑,可是有人盯上了咱家的生意?這大盛餘商號若賣鹽引與咱,那就只是卡在鹽司衙門,應對起來自是簡單,若是不賣與咱鹽引,嘿嘿,這事兒,嘿嘿,這事兒,可就整複雜囉。”
於平江沉吟道:“這個自貢的鹽監,穆彰明,連帶着朝中大臣穆彰阿,更有黃師爺黃參將,總督衙門也牽涉其中了,而今又冒出來個大盛餘……這水,實實地有些深噯。”
於信達:“豈只這喲。盯梢商號的那兩人,還有跟蹤咱的兩人,都進了‘天上人間’……嘿嘿,袍哥舵爺也牽連其中,這水,自然是深囉。”
於平江轉問葉南水:“葉兄呀,你是本地人,這個三義社,嗯嗯,龍雲輝龍舵爺,可是怎樣個人物?”
葉南水直搖頭:“小弟只呆這家中,安安生生地過自己的日子,哪得興趣去關注它喲?”
“這個,嘿嘿,我倒知得一些。”許光照笑笑,“別說自貢兩井鎮,便是在富順縣,這個龍雲輝龍舵爺,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哩。”
這個龍雲輝,本是富順縣城富商龍家之子,六歲時入得私塾,那書讀得一塌糊塗,腦袋瓜卻極爲活絡,專好拉幫結派那一套,不幾年,便把同塾的二三十個同窗集約在一起,立了個勞什子的會堂,自封做堂主。也不知這屁大的娃娃用了啥法子,連四五十歲的老童生,也甘願供其驅使。
坊間有個故事,說,這龍少爺入在私塾,有一次,先生抽他對課。這龍家小子哪裡對得喲?先生惱了,便要打他手板子。沒想到,先生這手板子捅到了馬蜂窩,龍家小子一聲吆喝,二三十個學子竟都反了起來,反把先生按在地上,一頓的揍,一頓的揍,還一邊揍一邊揚言,要一把火燒了先生的塾館。
這是坊間傳言,不一定當得真,但這龍舵爺,自小便混,卻是真的。既是富商子弟,自然有的是銀子,加上這娃娃腦瓜子活絡,混着混着,竟混大發了,混成了富順縣三義社袍哥的舵爺。
自流井貢井兩鎮,分屬富順縣和榮縣管轄,但卻是富順三義社的兩個分堂。三義社的總堂本在富順縣城,龍舵爺的產業雖是多在富順縣城,但這鹽場纔是他真正的吸金之地。你想呀,這鹽場產的是鹽,別說各地雲集的鹽商,便是那些個鹽戶主兒吧,哪一個的不是肥得流油?所以呢,龍舵爺的主要精力,主要就在這自流井貢井的鹽場了。今日午飯的醉仙酒樓,還有那個煙館,“天上人間”,都是他的產業,真正的日進斗金哩。
於信達半眯了眼睛:“㖿,這個龍舵爺,倒也算得個人物哈。”
許光照:“嘿嘿,自然是個人物囉。但真正厲害的,卻是他還有個妻侄兒,名叫劉光第,現在朝廷的刑部任着大官哩,主事哩……”
於信達兩瞪得溜圓,盯了許光照:“誰誰?哪個劉光第?”
許光照:“哪個劉光第?嘿嘿,少爺這問的,自然是咱富順縣的劉光第囉。”
於信達:“哦,劉光第,字裴邨,二十一歲便考中童子試的案首,二十三歲時中得舉人,二十四歲時中得進士,葵未科殿試,二甲第八十八名,可是這個劉光第?”
“自是,自是。”許光照:“㖿,聽少爺這說,可與這劉進士劉老爺熟稔?”
“不熟,不熟。”於信達搖搖頭,“我進成都尊經書院時,我這學長早已位在朝廷,任着刑部廣西司的主事了。不過聽得先生談及,每每的讚譽有加,便是書院的勸學榜上,我這學長也是排在前幾位的,心下仰慕得很。萬沒想到,嘿嘿,萬沒想到,我這學長,竟與龍舵爺有這樣的關聯。”
許光照:“這個劉光第劉老爺,家住趙化鎮,幼年喪父。龍舵爺的正妻王氏,亦是趙化鎮人。一次,龍王氏回孃家省親,聽得衆人論議,這個劉王氏靠着爲人漿洗縫補來供兒子進學,常常的三文豆腐渣便是菜餚。龍王氏回家說與龍雲輝,龍舵爺大受感動,便命妻子認了劉王氏作姐,不僅擔了劉光第進學的花銷,便是母子倆的生活起居,也頗多的照應。”
“有意思,有意思。”於信達半眯了眼睛,“一個朝中重穆彰阿,一個刑部主事劉學長,再有總督衙門的黃師爺和黃參將,自貢這地兒,哦喲喲,一個小池塘,竟有這般多的龍蛇混雜,有意思,有意思。”
於平江盯了於信達:“信兒呀,如今卻是如何的計較?”
“現今的情況,我在明,敵在暗,斷斷的不宜妄動。”於信達道:“兵法常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第一要務,自然得把這裡面的關連弄個明白。”
衆人都盯了於信達。
“葉叔這家,咱們是不宜再留居的了。”於信達道,“梅子姐這事兒,已是帶累得葉叔許多,現今父親和萍兒大媽都來了的,正好明日動身,回三河療養去,也免爺爺掛念。”
葉南水嚷嚷道:“信達啥話呢?怎就帶累了?啥話呢,豈不生分得緊?”
於信達笑對葉南水:“再有一層,對方現今盯緊了咱誠義實商號,好在還未涉及到葉家。咱若再留居於此,把葉家鹽場也牽連進來,豈不愈加的複雜?”
衆人也都相勸,葉南水只好不再挽留。
於信達:“這官場上的事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往往的糾纏得緊。成都將軍府那裡,我是無論如何都得去它一去的囉。”
於平江點頭不止:“對對。朝中的穆彰阿,劉光第,總督衙門的黃師爺黃參將,是龍是蛇,與其咱們在這猜來猜去的,不若去成都問問,自然比咱知得多噻。”
於信達:“還有個龍雲輝龍舵爺,須去拜他一拜的。既是袍哥舵爺,總得按袍哥的道道來,須是取了爺爺的拜貼纔好噻。”
衆皆稱是。
於信達繼續道:“葉家鹽場哩,仍照常的生產,江總管也每日都去鹽司衙門,不求得着鹽引,穩住他便是了;還有富順商號,也一如既往,告訴一衆的夥計,照常的坐鋪看店,照常的打理生意,總之,一切的一切,一如既往。”
許光照:“那兩個盯梢之人,怎生處理?”
於信達,“留着,或有大用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