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29節 梅子回家
緊趕慢趕,船靠三河碼頭,已是過了中午。
船伕搭好船梯,大刀第一個下得船來,甩開膀子,徑向兩三百步外的商號庫房跑去。
萍兒扶了雨梅,於平江又扶了萍兒,小心翼翼地下得船來,大炮和兩個船工各抱了箱子跟在後面,都在碼頭邊候着。
三河縣城雖是誠義實商號的總部,卻只是各地分號的中樞,指揮着各地分號的運營,雖也做些批零的生意,卻只有售出,少有采購的業務,規模自然不大,又是在總部的眼皮底下,勿需設置總管貳管的,只有一個帳房先生負責,姓張,卻喊不出名兒來,手下統着十數個的夥計。
因爲批零貨物的需要,平常都備着車馬的。張帳房自然認得田大刀,聽說是東家用車,又聽得大小姐雨梅隨在身邊,一聲吆喝,十數個夥計都興奮起來,忙忙地牽着兩駕馬車,齊齊地奔到碼頭邊。
衆人與於平江和丁萍兒見過禮,卻都圍在了雨梅身邊。
丁萍兒幾日的相陪,雨梅早緩過神來,又離得自貢陸家傷心之地,回到自小生活的三河縣城,這些夥計大多又是自小相熟的人,雨梅早丟開了恐懼和憂傷,一臉燦爛的笑。
“唉呀,七八年未見面兒,大小姐愈發的漂亮囉!”
“哦喲喲,漂亮,這洋裝,好漂亮,呃,叫啥名稱呢?”
“瞧你這記性。風衣,法蘭西國風衣!”
“是了,是了,風衣,法蘭西國風衣。蘭兒小姐出嫁那日,於家一衆的女眷,都穿的這風衣,漂亮,着實的漂亮。”
“嘿嘿,你這話說的。漂亮不漂亮,那也看誰穿誰身上噻。譬如,就我屋裡那老孃們,見得於家女眷穿着漂亮,回家就扭倒老子,扭倒老子,打生打死地要,嘿嘿,你猜,怎麼着?把老子惹毛囉……”
“嗬,吹,你吹。王三咡,就你那黃臉婆,也配穿這洋衣?”
“咋的啦?好你個江老土,咱家婆娘咋的啦?總不像你家那個老孃們兒,水桶般的肥腰,再撅着個大屁股,穿這洋衣就出彩啦?”
“呃,大小姐這身洋衣,比上次見得的都漂亮哩。”
“哪是洋衣漂亮了?就大小姐這身,穿啥都漂亮的。懂麼,穿啥都漂亮的。”
好一通的敘舊,更是好一通的誇讚,梅子臉上愈發的燦爛。
丁萍兒被擠在一旁,看着衆人圍着雨梅打趣,兩隻眼眶裡噙滿了淚水。
於平江揹負了雙手,站在旁邊,一會兒盯盯雨梅,一會兒又睃睃丁萍兒,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一半來。
一衆的夥計擁着護着,馬車停在於宅,張帳房興沖沖地趕上前去,把個雙掌在排門上猛拍:“開門,李老頭兒,開門!”
李老頭從窗口裡探出腦袋,一邊用手揉着眼睛,一邊往外瞧:“哪個?啥子事?”
張帳房:“你個李老頭兒,可是又瞌睡了?”
李老頭打個呵欠:“唉呀,咋個不瞌睡嘛。你是不知哩,老爺審我哩,嚇得老頭兒我兩腿打閃閃……”
“唉呀呀,開門。你個鬼老頭兒,磨嘰個啥呢?開門,聽倒沒,開門。”
“吼啥子嘛?吼,吼你個頭喲。”李老頭嘀嘀咕咕,縮了腦袋回去,一邊摸摸索索地起身,仍是咕嚕個不停,“好你個張二娃,老爺欺負我也就罷了,你個張二娃,竟也敢爬到我腦殼上來屙屎屙尿?……想當年,我隨老爺東奔西跑,出生入死,白手起家,你娃娃,張二娃,還不知在哪個的腳杆彎彎裡哩……”
張二娃自然聽不到李老頭的嘟囔,就是聽到了,也沒心思與他計較,只把眼睛盯在排門上。
“吱……”李老頭兒卻從小門伸個腦袋出來,“進來噻。好你個張二娃,火燒了屁股嗎?吼,吼,門開了,進來噻。”
“唉呀,正門,正門。”張二娃叫起來,“誰叫你開小門了?開正門,正門。”
“呸!”李老頭兒一口痰衝着張二娃便去,“你個張二娃,長進了哈,翅膀硬了,要飛了哈。呸,就你,開正門?哦呸!”
張二娃急得直跺腳:“唉呀,大小姐,是大小姐。”
“嗤,大小姐?隨便引個女的來,也敢稱大小姐?”李老頭兒扁扁嘴,“再說,主人都不在,一個都不在……呃,大小姐,卻是誰家的大小姐呀?”
張二娃一通地跺腳:“唉呀唉呀,你個老糊塗,咱家雨梅噻,梅子大小姐噻。”
“咹,啥子咹,梅子?”李老頭伸長了脖子探出頭來,揉揉眼睛,往門外衆人一通地睃,再揉揉眼睛,“唉呀,平江萍兒,唉喲,果是……梅子姑娘,咱家大丫……”
李老頭兒一通的手忙腳亂地,排開大門,雙手扒拉開衆人,拉了梅子的手:“哦喲,咱家大丫,老頭看看,咱家大丫……”
萍兒看向梅子:“李老頭兒,門房李老頭兒,自小的喜歡你,時時抱你玩的,可記得?”
梅子衝李老頭兒點點頭:“李爺爺好。”
“好!好!”李老頭兒一邊揩眼睛,一邊道,“大丫還記得我,咱家大丫還記得我。四丫頭辦喜事,我就尋哩,人堆堆裡尋哩,咱家大丫呢?咋不見影兒哩?唉,找來找去,楞就沒找見……我就想哩,李老頭兒這一生,怕是再見着大丫囉……呃,大丫呢,哪去了?咱家大丫呢?”
前院的鬧鬧嚷嚷早驚動了後院,闔府的男僕女傭都擁到前院裡,男嚷女哭,好不熱鬧,裹了梅子進得內府裡。
李老頭兒四下裡尋不着梅子,只得拉了於平江的胳膊直搖:“唉呀,終是回來了,這下可好了,老爺不打我了。”
於平江:“嘿,打你,咱爹打你?李伯這話,好怪呃。”
李老頭兒:“唉呀,你是不知哩。老爺拿我是問,半夜進院的是誰呀?平江和萍兒去哪呀?兩口子幹啥去了呀?唉,這個大刀,帶刀護衛田大刀,我是認得的,但少爺你和萍兒小兩口兒,去哪,幹啥,我咋曉得嘛。老爺不信噻,我再三的解釋,老爺不信噻,硬說我撒謊,硬說我哄他噻。嗨,老爺也不想想,我李老頭兒,啥樣的人,哪會哄人嘛。”
於平江:“呵呵,後來哩?”
李老頭兒:“後來,唉,後來,老爺不信噻,總說我騙他,要打我,要我的狗腿……唉呀,少爺呀,我李老頭兒上莫有老,下莫有小,孤身寡人一個,我這狗腿本就瘸嘍,再打斷了,叫我咋個辦嘛?我這後半生,咋個辦嘛?”
於平江:“嗨,李伯㖿,休急,啊,休急,老爺子咋會打你嘛,明明的嚇唬你,咋會打你嘛。”
“真是嚇我的?”李老頭兒盯了於平江,“嚇我的就好,嚇我的就好。哦,少爺啊,若是老爺相問,你得實話實說哈,咱是真不知哈。……唉呀呀,你是沒見哩,老爺那樣子,好凶喲……我這腿,唉,我這狗腿……”
好不容易哄得李老頭兒寬下心來,又把一衆的夥計哄了回去,於平江和大刀大炮進得堂屋,只見一衆的僕傭們都在,男的眨着淚眼,女的低頭啜泣,姣兒把梅子抱在懷裡,一邊捋着衣褲上下的查看,一邊罵着髒話:“天殺的,斷子絕孫,好黑的心喲,咱家梅子忒好個閨女兒,咋個下得去手喲,全家害瘟,全家死光光……”
“大小姐,吃飯囉。”春娟捧了一鉢進得屋來,“聽得萍兒主母說,大小姐須得慢慢地營養,春娟便熬的雞肉粥,雖是中午燉的,但好在粑粑的,想必合適。晚上哩,大小姐想吃啥,給春娟兒我說哈,我給大小姐做。”
後面相跟着五六個廚工,端上菜飯來,僕婦們七手八腳,把梅子擁在椅上坐了,又是添粥又是挾菜。
“唉呀,真是餓了。”於平江扒拉了半碗飯,看着姣兒:“爹爹呢?忒大的動靜,咋不見人呢?”
姣兒:“嗨,哄去蔣家了。”
於平江:“去蔣家便是去蔣家唄,怎的哄了?”
姣兒扁扁嘴:“你是不知哩,那老傢伙,疑心忒重,一連的數日,總是疑神疑鬼,總是盤這盤那,把人都搞瘋囉。”
於平江:“剛剛,門房李老頭兒拉話哩,說是老爺子要打斷他的腿,嚇得,唉呀呀,雙腳打閃閃,怕得要死。”
姣兒:“何止李老頭兒喲。這滿屋的,哪個不怕?”
丁萍兒:“唉,只是委屈於你,哦,還有闔府的人囉。”
姣兒:“可不咋的?你想嘛,梅子這事兒,又不敢給他實說,只得編造噻,想些來說噻。這編謊話,累人,累人,稍不留神,便漏了嘴,前言不搭後語,偏偏的老頭子又精,讓他逮着了把柄,便順了追問,一路的窮追猛打。不好糊弄,鬼精鬼精,不好糊弄。”
於平江:“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早成人精囉。”
丁萍兒:“就是就是。若是不精不狡的,還不早被別人吃得乾乾淨淨,渣渣都莫得剩?”
姣兒:“唉呀,難,難,我都快頂不住囉。昨晚,咱大家就商量,總得謀個法兒,讓他不再多疑噻。公爹出得主意,說這老爺子沒事兒做,成天的瞎琢磨。咱們便對症下藥,找事兒與他做,找人與他說話,晚上再整他幾杯酒……今日是第一家,蔣家,與菊兒說好的,回來得越晚越好。”
梅子看看姣兒,再看看丁萍兒:“蔣家,哪個蔣家喲?”
丁萍兒:“哦,望山書院,蔣雲鵬蔣先生,而今與咱打着親家。”
梅子:“親家?”
丁萍兒:“哦,四丫頭,媽的幺女兒,你可記得?”
梅子翹了嘴角:“怎不記得,小妹蘭兒,怎不記得?”
丁萍兒拍拍梅子的手:“就是,就是。咱家幺女兒蘭丫頭,嫁了蔣家哥兒蔣介民。這蔣介民,你是認得的噻?”
梅子:“嗬,介民那娃嗦。我要去,媽,我要去。”
丁萍兒點頭不止:“好好,咱去,咱去,咱吃了飯便去。”
梅子拍拍肚子:“飽了,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