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32節 童家二娃
蔣介民舞着戒尺,一邊打着童二娃的手掌,一邊數落:“就你不用功,短短百十字,竟只會得二三十字。就你賴,就你賴。”
童二娃卻是泰然自若地承受着板子,一邊兒還數着數兒:“十五,十四,十三……”
蔣介民見童二娃嘻皮笑臉的模樣,手上便加了些力度,“我教你賴,我打!就數你賴!我打!”
童二娃呼疼起來,把手掌藏在身後:“唉喲喲,疼,唉喲喲,咋個加了力氣喲,打疼了嘛。”
蔣介民:“俗話兒說,黃荊棍子出好人。嘿,不打你疼,不長你記性。攤過來,把手掌攤過來。”
童二娃:“小先生這幾下打的,太重了噻。哦,一下抵兩下,不,一下抵五下哈。我算算,還差三下,記着,小先生,只得三板子了哈。”
蔣介民哭笑不得:“哈,挨板子也講起價來了?哈,你這娃娃,少不得重打!攤過來,把手掌攤過來,規規矩矩的讓我打!”
雨蘭一邊用圍裙擦着雙手,一邊走進書屋來,聽得童二娃呼疼,又見童二娃把手藏在背後,便衝着蔣介民直嚷嚷:“打啥呢打啥呢?你不見童童討饒了麼?”
蔣介民扁着嘴:“他這是討饒?嗬嗬,他這是討饒?挨板子居然也要討價還價,哪是討饒嘛。”
蘭兒把童二娃拉在面前:“二娃子吔,你也是,咋讀的書嘛,短短的百十字,咋就背不上來呢?”
童二娃看着蘭兒直笑:“蘭兒小姐姐又不是不知的,咱童二娃哪是讀書的料嘛?再說,小先生板子舉得高,聽聽啪啪的響,老嚇人了,其實不疼的,撓癢癢般的,不疼,不疼。”
“真不疼?拿來我看。”蘭兒把童二娃的手掌湊在嘴邊,不住地吹,“唉呀,紅哩,整手心都紅了哩,還說不疼……哦,開飯囉,拾掇拾掇,開飯。”
“哈哈,開飯嘍!”一屋的娃娃都跳起來,紛紛擾擾地收拾起來,把筆墨紙硯胡亂地往書包裡塞。
蘭兒:“擺兩桌。娃子們一桌,其它的都做一桌。”
蔣介民:“都做一桌,不擠了麼?”
蘭兒:“怎就擠了呢?三個洋人,五個泥工師傅,老爺爺袁爺爺,加上爹爹和你,便是我和婆婆都上桌,也就十四個人,多拼兩張書桌便是。再說,人多,閒話兒也多一些噻。哦,再有,袁爺爺發得有話的,若能勸得老爺子多吃兩杯,愈能混得些時間噻。”
蔣介民學了閒書上的小生作派,揖個首:“小生遵命,但憑夫人吩咐!”
一屋的娃娃愈加的吵嚷:“哈,粑耳朵!小先生是個粑耳朵!”
蔣介民瞪了娃娃:“咋個粑耳朵了?咹,咋個粑耳朵了?我的戒尺呢?”
“哈哈,就粑耳朵噻,粑得沒骨頭噻,粑得沒法兒擺噻。”一屋的娃娃邊鬧鬧嚷嚷,邊挪桌搬凳。
後院兒是家眷的起居之所,自是不宜用來招呼客人喝茶吃飯的,更別說是洋人了。自打蔣趙氏接了給洋人做飯的差使,吃飯的地兒便改在了這書屋中。
一次,也是這個童家娃娃,被蔣先生留了下來背書。衆人圍在桌上喝酒吃飯,這娃娃哪有心思讀書喲,手裡雖是捏着書本,眼睛卻直往桌上瞟,喉嚨裡還時不時地“咕嚕……咕嚕……”。
待得衆人吃完飯,打着飽嗝出得屋去,童家二娃扔了書本,主動地幫着蘭兒收拾,眼珠子瞪着溜圓,盯着盤中的剩食不轉眼,喉嚨裡的“咕嚕”愈發的響亮。
蘭兒盛了一大碗米飯,往童家二娃手裡一塞:“吃!”
童家二娃也不客氣,呼嚕嚕,呼嚕嚕,不僅一大碗米飯剩不得顆粒,便是桌上的盤子,也多半被娃娃掃了個乾淨。
晚上,蘭兒把這事兒說給公公婆婆和丈夫聽:“這個童家二娃,唉,這個童童……”
倒是蔣先生第一個開口:“這個麼,好辦噻。咱哪頓午飯,不剩許多的飯菜?”
婆婆蔣趙氏:“就是哩,咱這地兒物價低,李路易卻是照着重慶那地兒來定的標準,備下的飯菜哪頓不剩?白白地倒了做泔水,讓娃娃吃個飽飯,自是可以的噻。”
蔣介民:“嗯,可以,可以。只這童家二娃子,重活兒做不得,收盤撿筷的,總是做得的噻,也替母親和蘭兒省得些勞動。”
蘭兒:“這個,勿須說的。童童聰明哩,見事兒哩,哪裡用得鋪排喲?你看他把碗一丟,便收拾起來,收盤撿筷的不必說了,便是掃地搬桌的,全不用費心的,自然的做得巴巴適適。”
第二天,放學,蘭兒把童二娃喊進廚房,端盤上筷,待得洋人技師吃飽喝足,自然的一通狼吞虎嚥,然後打着飽嗝,抹着肚子,收盤撿筷,掃地搬桌。
第三天,竟有兩個娃娃背不上書了,破天荒地背不上書來了。
三個娃娃自然被留下背書,待得酒足飯飽,那背不上的書竟順順溜溜,一字兒不差的,都過了關去。
到得第五日,七八個娃娃竟全都背不上書來了。
蔣介民知道這事兒搞得複雜了,進去廚房,說與母親和蘭兒。
蘭兒卻不開口,只盯了婆婆。
蔣趙氏衝蘭兒眨眨眼:“留下?”
蘭兒笑眯眯地點點頭:“嗯,聽婆婆的,都留下,背書。”
蔣趙氏:“只這中午沒備得多的,菜呢不說,這飯,怕是不夠哩。”
蘭兒:“今午將就了噻,讓娃娃把那剩菜剩飯墊個肚。明日,多抓兩把米便是。”
蔣趙氏:“就是就是,多下兩把米便是。米飯管飽,菜麼,卻是增加不得許多的喲。”
蔣介民:“嗨,母親又不是不知的。這些個娃娃,家裡一年到頭,有幾頓見過油星星?有得米飯放開了吃,便是過年過節的日子囉。”
蔣介民出去指揮着娃娃們搬桌挪凳,蔣趙氏眼圈紅紅地盯着蘭兒:“丫頭呃,咱介民討着你這樣的媳婦兒,也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哩。”
蘭兒嬌嗔道:“媽,你說啥話兒哩?”
蔣趙氏破涕爲笑:“嘿,晚上,我倒要問問糟老頭子,別人家開塾,圖的是賺錢養家,咱家開塾,卻是圖的個啥?”
蘭兒:“媽,媳婦手中不短這幾個銀錢的。”
蔣趙氏:“我知。咱家蘭兒丫頭呀,不僅心善,眼光也放得遠,便是尋常的男子,也遠不及的哩。”
從此之後,七八個娃娃習慣成自然,一到午飯時間,自覺地搬桌挪凳,然後飽吃一頓,然後收盤撿筷,便是洗碗涮盤的事兒,也都包圓了,堅決地不讓師孃和蘭兒小姐姐沾上半分。
童家二娃招呼着一衆的同窗,端菜的端菜,拿碗的拿碗,斟酒的斟酒,待得衆人都圍了大桌,方纔招呼七八個同窗圍了小桌,呼嚕呼嚕,嗞啦嗞啦,不大功夫,一桌的盤盤碟碟掃得精光,甑子裡的米飯也去得一小半,卻還個個的半飢半飽,只等着大桌上的客人散了,把剩餘的飯菜消滅掉。
若在平時,婆媳倆是不上大桌的,只在廚房下隨便吃了。今日卻是不同,受了姣兒的囑託,一方面尋些話兒拉扯,一方面欲要敬得老爺子多喝幾杯,這頓午飯就吃得久了。
老爺子醉醺醺的尋着衆人找酒喝,分明的十分有了七分的醉,再看看天色,教堂工地上逛一逛,大抵便是晚飯時分了。
童家二娃飛叉叉地跑進屋來,一邊喘氣一邊嚷:“來嘍!好多人,來嘍!”
衆人瞪了童家二娃,一臉的茫然。
蔣先生嚷道:“好你個童二娃,爲師的常常教導於爾,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方是大丈夫本色。爾等如此的慌張,卻是何故?”
蘭兒一邊幫童二娃抹着背:“童童,別急,慢慢說,誰來了?”
童家二娃喘過一口大氣:“唉呀,門口,好多人,大媽,帶個女人。”
蘭兒:“唉呀,童童別急嘛,慢慢說,說清楚嘛,哪個大媽,帶的又是哪個女人?”
童家二娃喘過氣來:“萍兒大媽噻,穿着一身的洋衣噻,就在門口,就在門口囉。”
李路易跳起來:“咹?洋女?法蘭西女人,還是英吉利女人,還是西班牙女人?”
童二娃:“我咋個曉得嘛?”
李路易:“嘿,咋會不曉得呢?說話噻,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噻?”
童二娃緩過勁來,衝着李路易呲牙咧嘴:“我只曉得一句‘哈嘍’,哪裡辨得懂啥子英語法語嘛?再說,我只遠遠地見得穿着洋裝,怎知是法蘭西還是西班牙嘛?”
“Yes!Yes!”李路易用雙手在一頭的亂髮上亂搔,傻傻的笑:“我倒忘了,貴國人怎聽得懂西洋話嘛。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丁萍兒和姣兒一左一右,把梅子護在中間,於平江和大刀大炮都隨在身後,再後是六七個塾生娃娃,一衆人等早進得院來,直直地盯了一桌的人。
“大……大小姐?”好半天,袁其隆最先反應過來,顫顫着聲音,喃喃道。
萍兒哽咽着,點點頭:“咱家大女兒,雨梅。”
老爺子直直地盯了,擦擦眼,再直直地盯了,顫聲問道:“真是梅子?咱家乖孫女,梅兒?”
“爺爺……”梅子一邊嘶着嗓子叫道,一邊掙脫萍兒和姣兒的攙扶,撲向老爺子。
老爺子張開雙臂,把梅子擁在懷裡,禁不住老淚縱橫:“是梅丫頭,咱的乖孫女兒,梅丫頭,真是梅丫頭!丫頭呃,想死爺爺囉。”
“咱也想哩,日日夜夜地盼哩。”梅子哭過一會,又笑過一會,喃喃道,“孫女盼哩,盼爺爺,盼爹爹,盼媽媽,盼咱妹妹弟弟,盼星星盼月亮,日日夜夜地盼哩,有時就想啊,這一生,怕是再見不着哩。”
“怎說胡話呢?咱家大丫怎說胡話呢?”老爺子一邊輕輕地拍拍着梅子的背,一邊嗔道,“聽說丫頭病囉,爺爺我是吃飯不香,睡覺不寧,老做惡夢哩。來,爺爺看看,爺爺看看,唉呀呀,好瘦喲,咋個好瘦喲,想是病得不輕哩。”
這祖孫倆想啥便說啥,稍稍不經意,便會漏了真相。萍兒姣兒着急起來,忙忙地拉了梅子,再一一地引見在座的人。
袁老爺子自不必說,自小的相熟,便是蔣先生和蔣趙氏,因爲梅子曾在望山書屋讀過數年的書,自也相熟得很。
梅子出嫁那年,四丫雨蘭只得七八歲,雖是相隔得久,面貌變化得多,但同父同母的根源,加上大體兒未變,姊妹倆自是分外的親熱,相擁着又跳又蹦,又哭又笑,好一陣的熱絡。
自打雨梅進得院來,李路易的一雙藍眼珠子便定在了雨梅身上,久久不見萍引見於他,着急起來,竟隔空向梅子直揮手:“哈嘍!哈嘍!”
“鬼?鬼?”梅子先是瞪了大眼,盯了李路易,再是渾身顫慄,驚恐萬狀,把頭直往母親懷裡鑽,“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