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34節 梅子高燒
於慈恩接了話頭:“可不咋的?自貢鹽場,嘿嘿,屁大個水凼凼,魚蟹鱉蝦都見得影兒,嘿嘿,好耍,好耍。”
於平江:“兵法有云,多算多勝,少算小勝,不算不勝。既是這般的情況,不知父親作何謀劃?”
老爺子拈着鬍鬚:“謀劃說不上。咱粗略地想來,暫且給定三策。上策麼,自是打通其中的關節,恢復走鹽的生意;中策麼,撇了走鹽,其它的照常走商;下策麼,撤了富順商號便是。”
袁其隆:“對方既是鐵了心地斷咱的走鹽,這上策麼,恐是不通的;若沒了走鹽,咱家商號的生意,便失了三分之一,這中策,也不可取的;至於富順商號嘛,主要的便是採買食鹽,若沒了走鹽的生意,富順商號便如雞肋般的,撤不撤,倒沒甚的心疼。”
於平江長嘆道:“唉,可惜囉,可惜囉!”
老爺子盯了兒子:“嘿嘿,可惜?你以爲老子心頭好過嗦?想咱三河老於家,第一代先祖,便是從自貢走鹽開始的創業,如今卻斷在老子的手裡,老子好受麼?”
於平江直搖手:“兒子非是此意。兒子只是惋惜,這般賺錢的買賣,就這麼沒了。”
老爺子:“兒㖿,咱三河老於家的全部身家,跟這區區的銀子比,孰輕孰重,得有底兒哩。”
袁其隆:“就是噻。若連身家性命都沒了,賺那錢來做甚?”
於平江:“可是……唉,可是……”
袁其隆:“嘿嘿,‘可是’個啥?這天下之大,賺錢的買賣多的是,何必只盯了這一途喲。”
於平江:“呃,聽父親和老管家的話,似乎早有備案的了?”
老爺子:“嘿嘿,咱小孫孫不是一心地想辦廠麼?”
於平江沉吟道:“怪不得,那小子買那多的西洋傢俱。”
“咱這孫兒,嘿嘿,咱這小孫孫……”老爺子翹了嘴角,“任你孫猴兒一個筋斗雲十萬八千里,可跳得出如來佛祖的手掌心?”
文秉忠撐着篙,把快船穩穩地泊在碼頭邊,拍拍腰板,長長地舒口氣:“唉呀,緊趕慢趕,又餓又累的,終是到囉。”
於信達一邊踏上船梯,一邊衝文秉忠笑道:“辛苦文小哥了,連個午飯也莫得吃。”
程小炮哈着嗓子:“可不咋的?若按我的意思,就嘉州碼頭尋黃維風,飽飽地吃他一頓,又是順水,至晚便到,豈不美哉?”
於信達扁了嘴巴:“就你吃貨。放心,到得家中,砣子肉由得你吃。”
程小炮咂吧咂吧嘴巴:“呃,好香喲,砣子肉,我最愛。”
田小刀:“嘀咕啥呢?搭把手噻,把箱子擡下去噻。”
每次去菊兒姐家,總要大箱小箱地弄些東西回來,這滿滿的一大箱,都是菊兒給孃家人的禮物。
倉庫處尋了馬車,載了大箱,四個傢伙鬧鬧嚷嚷,直奔於宅。
早已用過午飯,僕婦們正在收撿碗筷,小炮扯了嗓門兒直嚷:“上飯,上飯。哦,砣子肉哈,勿要少了哈。”
撿碗的撿碗,上菜的上菜,不一會兒,四個傢伙圍在圓桌,埋頭往嘴裡扒食。
呃,這氣氛,咋個怪怪的呢?於信達扒過小半碗飯,擡眼瞟着一屋的人,一個一個地都冷着臉,啥意思?再有,爺爺呢,萍兒大媽呢,姣兒姑姑呢,還有大姐梅子呢,咋都沒個影兒呢?
於信達盯了父親:“咋的啦?”
於平江袖在雙手:“吃喲,吃你的飯喲。”
於信達再盯了大刀叔大炮,卻都直搖頭,再盯了春娟看。
“哇……”春娟一邊嚎,一邊抹眼睛,“大小姐……哇……大小姐……”
於信達呆愣起來:“咋的啦?咱家梅子姐……沒啦?”
於平江愣了於信達:“呸,烏鴉嘴,誰說沒啦?生病,躺牀上,知道不,生病。”
“哦,生病了嗦,一個一個的哭喪着臉,嚇我一跳。病了,就看醫噻。”於信達一邊咕嚕,一邊往嘴裡扒口飯,眨着眼珠子,“呃,不對喲,不對喲,我瞧瞧去,我得瞧瞧去。”
於信達含着半口飯,跳起來便往後院跑。
春娟邊追邊喊:“慢點,蘭兒姐那屋,慢點,少爺慢點。”
推開虛掩的門,萍兒和姣兒坐在牀前,擡頭看看於信達,卻只不住停地地抹着眼圈兒。
“我看看,啥病,我看看。”於信達扒開萍兒大媽,往牀上看去,只見梅子一臉的蒼白,雙目緊閉,口裡念念作聲,卻又聽不明白說些啥話,時不時地上下牙齒相叩,發出“格格格”的磨礪聲來。
“哦喲,燙手。”於信達伸手在梅子額上探探,轉頭盯了萍兒:“啥病?”
萍兒直搖頭,眼淚斷線般地往下掉。
於信達再盯了姣兒:“說噻,啥病?”
春娟追進來:“萍兒大媽,姣兒姑姑,你們出去說。這裡我守着,你們出去說。”
衆人都擁到茶室,小刀小炮和文秉忠也扔了飯碗趕過來。
於信達往一屋的人掃過眼光,衝父親問道:“爺爺呢?兩位爺爺,咋不見影兒呢?”
於平江:“嗨,急火攻心囉,聽得梅子這病,急火攻心囉,都躺牀上囉。”
於信達皺了眉頭:“急火攻心?嘿,連袁爺爺也急火攻心,攻到牀上躺去了?”
“可不咋的?攻到牀上躺去了。”於平江兩手一攤,“亂囉,亂套囉。”
“亂囉,嘿嘿,亂套囉?”於信達眨眨眼,一邊往椅上坐去,一邊道:“茶來!小刀小炮,茶來!”
“哦,上茶,上茶。”小刀小炮翻箱倒櫃,抓茶沖水,一通地忙亂,遞了茶盞上來。
“慌啥呢?慌啥呢?”於信達直嚷嚷,“你看你看,這湯都撒我手上了,燙嘛。”
小刀:“哎呀哎呀,這一急,便沒拿穩。”
於信達:“我常聽蔣先生教導,每臨大事有靜氣,又常教導,泰山崩於前而臉不變色……”
小刀:“不變色,不變色……嘿嘿,大家子都急死了,整那蔣先生幹啥喲?”
“我給你說哈,拿穩,懂不?”於信達衝滿屋的人看看,“都別急,拿穩哈,手裡要拿穩,心裡也要拿穩。”
姣兒抹抹胸口:“唉呀,終是有了主心骨,這下好了,終是有了主心骨。”
“有主心骨啦?”於信達揭了盞蓋,吹吹,再吹吹,慢慢地拿起來,慢慢地送在嘴邊,“嗞溜”,吧嗒吧嗒,放了茶盞,眼光往一屋人的掃過,再蹺起二郎腿,在半空中晃晃,緩緩道:“說說,啥情況,細細地說,細細地說。”
萍兒:“五天前,回得三河,咱家吃過午飯,梅子要尋爺爺和小妹去,咱們便同了她去,吃過晚飯纔回的。”
於信達:“哦,去蔣先生家了嗦。”
“回家的路上,嗨,回家的路上,我就發現,梅子有些兒不對頭。”萍兒繼續道,“這走路,老彆扭,老踮着腳尖尖,大一步小一步,挨挨遲遲的。我就問噻,丫頭卻不說,只紅了臉,低頭看腳尖尖。我再三地問,問得急了,丫頭才扭扭捏捏地說,屁股,左邊屁股,癢癢的,不走不動便沒感覺,一走一動,褲子擦着了,便癢癢的。”
於信達:“哦,臀部那裡,女兒家家的,是不好說得噻。”
萍兒:“晚上,我給丫頭擦洗噻,哦,姣兒在,春娟兒也在。我看那……那左邊,正中,有個紅點點,豆粒兒大,很似蟲蟲叮了後的腫起,用手去摩,丫頭便喊癢癢的,用手大了去按,卻又呼疼。”
於信達:“哦,腫了個皰。”
萍兒:“我只當蚊蟲叮了,沒當回事噻。到得晚上,梅子喊疼,再看那皰,變得大了,拇指般的,紅紅的,再捱到中午,紅腫變得灰白,再捱到晚上,灰白變得亮亮的。”
於信達:“就沒看醫?”
萍兒:“咋沒看醫呢?我見那亮晃晃的一大皰,知道自己掉以輕心了,便忙忙地派車,接了胡老醫來的。”
於信達:“哦,我那未過門的媳婦兒的爺爺嗦。”
萍兒:“唉呀,你這沒良心的傢伙。爲孃的這急,你倒好,還有心打趣。”
於信達衝萍兒笑笑,“嘿嘿,嘿嘿,胡老頭兒咋說?”
萍兒:“胡老頭兒……哦呸,胡老醫把過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定要看過腫皰。你想嘛,女兒家家的,又是那地方,咋個讓他看得嘛。”
於信達:“這個……唉,這個……就沒處方?”
萍兒:“處了的。這屁股雖不宜讓人看,但那情形,總是可以說給胡老醫聽的噻。我這一說,胡老醫便斷言,癤子,長了個癤子,化膿了,然後便開了兩劑草草藥,再有幾貼狗皮膏藥。”
於信達:“可有效果?”
“呸,屁的效果。”萍兒道,“湯藥也喝了,膏藥也貼了,那癤子不但不見消,反倒愈發的厲害起來,白亮亮的嚇人,拿手一按,便流膿水,臭,臭,翻腸倒肚的臭。再有,發燒,開始只有些兒熱,睡到半夜時分,丫頭便打胡亂說。我一探那額頭,燙手,熱得燙手。我就急了噻,把胡老醫從被窩裡抓了來,也顧不得女兒家家的了,讓胡老醫看過患處。胡老醫卻說,這癤子,都這樣的。須得化膿,須得膿穿了,流盡了,方能長出新肉來。”
於信達:“就這法子?”
萍兒:“就這法子,挨,捱到膿穿了,自然就痊癒了。”
於信達笑道:“唉呀,這病,能捱得的麼?”
萍兒:“唉呀,你還笑。大媽這心,都揪緊了,懸在半空中的,你這沒良心的,還笑。”
姣兒:“是呀,信兒,你得拿個主見喲,這梅子,本就受了陸家許多的折磨,好不容易救回家來,總須得個法兒噻,救她苦難噻。”
“哇嗚……”不提陸家還好,一提陸家,萍兒忍不住地嚎啕起來,“梅子呃,我的乖乖吔,你咋忒地苦命喲……哇嗚……”
萍兒這一哭,把整屋子的女眷都惹得哭,一屋的哭。
“唉呀哎呀,別哭,行不?都別哭,行不?”於信達揹負着雙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我這樣兒,我這穩如泰山,好不容易纔裝得,你們這一哭,我咋穩嘛?若我不穩,這法兒,咋個想嘛?”
姣兒瞪了於信達:“哦喲喲,你這樣兒,裝出來的嗦?我還以爲你心頭有了竹子哩。”
於信達直翻白眼:“心頭有竹子?嘿嘿,還樹子哩。”
衆人強壓了哭泣,盯了於信達。
於信達:“依我想來,大姐這癤子,其實不急的,倒是高燒……這個高燒……”
萍兒盯了於信達:“高燒?啥子東西喲?”
於信達:“哦,這人哩,恆溫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