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33節 孰輕孰重
見得梅子驚恐萬狀,手足抽搐,直往萍兒懷裡躲,一屋的人都呆了,李路易更是瞪着雙藍眼球,呲着大嘴巴,那手就滯在了空中。
老爺子怒目圓睜,瞪了李路易:“好你個洋鬼子,嚇着咱家大丫了,可是找打?咹,可是找打?”
李路易雙手在一頭亂髮上猛薅,呲着大嘴巴:“哈,怎就嚇着了呢?哈,怎就嚇着了呢?”
袁其隆扁着嘴:“你看你,一頭亂蓬蓬的黃頭髮,一雙藍幽幽的大眼球子,一張臉哩,白得疹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能不嚇人?咹,能不嚇人?”
李路易把兩手攤在前面,拿了眼睛在雙手上瞧來瞧去,再低下頭去,眼珠子從胸口瞧到腳尖尖,喃喃道:“嘿,兩條手,兩條腿,兩條腳,人噻,咋就鬼呢?咋就鬼呢?”
老爺子一雙大眼睜得溜圓:“呔,好個李洋人,還自強辯。嚇着了咱家大丫,你還說不是鬼?再強辯,信不信,老子打你,信不信,老子打斷你狗腿!”
李路易見得老爺子的模樣,生怕老爺子惱將起來,拿他撒氣,卻又實在不明白怎的就嚇着梅子了,小聲咕嚕道:“哈,不就‘哈嘍’麼?怎就嚇着了呢?哈,貴小姐,膽小,哈,貴小姐,膽小如老鼠,哈,貴小姐……”
“咹,你說啥子咹?誰是老鼠咹?你再說,我教你再說。”姣兒把兩手叉在腰間,一邊嚷嚷,一邊行到李路易跟前,伸手揪了李路易的耳朵。
“哎呀,疼!哎呀,輕點!哎呀,疼!疼!”李路易被姣兒揪着耳朵,往外院挪去,一雙藍眼球卻始終在梅子身上睃來睃去。
萍兒拍着梅子的背:“乖乖女兒呃,那不是鬼,知道不?洋人,不是鬼,知道不?是洋人。”
梅子從萍兒懷裡探出半個腦袋來,盯了母親的眼睛:“不是鬼?”
萍兒拍拍梅子的背,再撫撫梅子的頭髮:“嗯嗯,媽不哄你,他是人,洋人,不是鬼!”
姣兒拉了梅子的手:“大丫呃,哪來的鬼嘛。你看你看,爺爺在,爸媽也在,大刀叔大炮叔也在,再說,還有姑姑我哩,哪來的鬼嘛。”
梅子把頭從母親懷裡擡起來,四處的睃:“唉呀,好嚇人,好嚇人……呃,洋人呢?”
姣兒:“嗨,洋人麼,姑姑揪他耳朵,滾外面去了。”
蘭兒走上前來,拉了梅子:“姐,進屋哈,咱們進屋去耍哈。”
蔣趙氏一拍腦袋:“哎呀,你看我這腦子,見着梅子,就只顧了高興,待客的禮數都搞忘嘍。對對,進屋,梅子,進屋。”
一衆的女眷擁着梅子,邊走邊說話兒。
雨蘭:“姐呀,這洋人,剛剛這洋人,名叫李路易,法蘭西國人。”
梅子側臉盯了雨蘭:“法蘭西國?”
雨蘭點點頭:“是呀是呀。咱中國直往東走,陸地的邊盡頭,好大好大的一片海,名叫太平洋,海的那邊兒,又是一大片的陸地,地名兒叫做歐……歐羅巴,對對,歐羅巴洲,散着許許多多的國家,啥子英吉利國啦,法蘭西國啦,意大利國啦,還有西班牙國啦,葡萄牙國啦……嗨,好多好多,小妹我也記不全的,反正好多好多的國家,統稱西洋諸國。”
姣兒“撲哧”笑出聲來:“這洋國,名兒也夠洋的哈。英吉利啦,法蘭西啦,也就罷了,竟有稱作西班牙的,還有個葡萄牙的,奇怪不奇怪?”
蔣劉氏接口道:“可不咋的?我就想哩,火牙蟲牙鮑嘴牙,老身我是聽說過的,這西班牙,葡萄牙,嘿嘿,卻不知是怎樣的牙?”
蘭兒:“婆婆吔,這西班牙,葡萄牙,國名兒,哪是啥子牙喲。”
衆皆大笑。
蘭兒:“這個李路易,就是法蘭西國的人,真真的洋人,哪來的鬼嘛。”
梅子抿了嘴,半眯了眼,看向空中:“哦,原來真是人嗦。只是那模樣,好生嚇人㖿。”
進得內院小壩,衆人扶了梅子坐,然後團團的圍在周邊。
姣兒:“梅子呀,你知的,姑姑我算得膽兒肥的噻。第一次見得這洋人,也嚇得不輕哩,彷彿見着了夜叉鬼哩。”
萍兒:“可不咋的?你看那鬼模鬼樣,一頭的黃頭髮,高高的鼻樑,瞪着一雙藍眼珠子,皮膚又白得疹人,再有一手一腳,渾身的毛,活脫脫的怪物投的胎嘛,比豬八戒的媽還怪,咋個不嚇人嘛?”
姣兒扁扁嘴:“這算啥喲。咱中國的人,都是黃皮膚,西洋國的人,都是白皮膚,還有一種人,稱作黑人,才嚇人哩。黑,皮膚黑,頭髮黑,渾身上下黢黑,木炭般的黢黑,偏偏地一口白亮亮的牙,再翻着兩隻白眼珠子盯了你看,媽呀,那才嚇人哩。”
姣兒撫着胸口:“真有這樣的人?哦喲喲,渾身一通的黢黑,張着白晃晃的牙齒,再拿兩個白眼球盯你,哦喲喲,分明的夜叉嘛。嚇死老孃囉,嚇死老孃囉!”
梅子閃着大眼睛,盯了蘭兒:“小妹怎的知得這多?”
蘭兒:“嗨,我哪裡知得喲。這個李路易呀,與咱家介民最是投機,常常的閒話。介民呢,聽得有趣的故事,晚上又說與我聽。”
梅子沉思道:“哦,這個李路易……這個洋人……”
蘭兒:“嗨,姐吔,這個李路易呀,面相兒與咱不同,心地兒卻不壞的,你沒見他給娃娃們講故事,嗨,那故事,老精彩,娃娃們都喜他,個個的都喜他。”
蔣趙氏點頭不止:“喜歡,連我都喜歡。”
姣兒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蔣趙氏:“哦喲喲,蘭丫頭呃,你婆婆喜歡這洋人哩。羞羞,羞羞!”
蔣趙氏:“呸,誰喜歡了?我的意思,喜歡聽這洋人講的故事,怎就喜歡他人了?”
衆人又是一陣的笑。
梅子把手舉在空中舞:“這個姿勢,哦,還有,哈嘍,又是啥來歷呢?”
蘭兒:“哦,‘哈嘍’嗦,洋話,大體就是咱們打招呼,‘你好’的意思。娃娃們編得有首歌兒,專唱這洋人的,小妹我學給姐聽哈。
西洋人,白皮膚,一頭黃髮亂蓬蓬,高高鼻樑像大蒜,
配着兩個藍眼珠。手心手背毛茸茸,嘰哩咕嚕話不通。
逢人便是三分笑,彎腰伸手喊哈嘍。”
梅子雙手捧腹,大笑起來。
“再有,大丫這身衣裳。”姣兒抻抻梅子的風衣,“大丫,你說,漂亮不漂亮?咹,你說,漂亮不漂亮?”
梅子翹了嘴角,直點頭。
姣兒:“漂亮噻。你可知,這衣的來歷?”
梅子搖頭。
姣兒:“嘿嘿,實跟大丫說,這衣,有個名兒,風衣,法蘭西女式風衣,便來自法蘭西國。”
梅子站起來,一邊原地轉着圈兒,一邊低頭渾身上下的看,再擡頭盯了姣兒:“法……法蘭西……風衣?”
姣兒:“嘿嘿,法蘭西風衣。信達專去重慶那地兒買的,漂亮,嘖嘖,漂亮!”
蘭兒:“若再配上法蘭西女帽,法蘭西高跟鞋……呃,等等,大姐等等哈,小妹穿來給大姐看哈。”
內院女人們的談笑充滿了歡樂,外院男人們的談話,卻是一片的凝重。
大刀大炮敘過自貢之行,老爺子拈着鬍鬚,沉吟道:“自貢這水,有些渾㖿。”
袁其隆:“可不咋的?這個穆彰明,憑着朝中重臣穆彰阿的關係,佔了自貢鹽監的位子,自是要謀些好處的。這個,咱理解。可獨獨地不給咱家鹽引,便是去大盛餘商號買吧,人家也獨獨地不賣咱,這就透着邪了噻。”
於平江:“大盛餘,嘿嘿,大盛餘,不就是明明的說,要蓋過咱老於家麼?這諧音的兒戲,蒙得誰去?”
老爺子轉眼盯了袁其隆:“老夥計呀,你想想,咱是不是結上仇家了?”
袁其隆想想,搖搖頭:“不會喲,不會喲。咱家商號做的正經的走商,既沒強買強賣,又沒搶人地盤兒,更沒擠兌別家的做派,哪裡來的得罪於人呢?”
老爺子抽口冷氣:“噝,綜觀對方的作爲,明明地斷咱的鹽引,明明的把咱往絕路上逼噻。若非仇家,說不起走噻。”
袁其隆:“分析是這麼個分析。但要說仇家,嘿嘿,便是把我腦殼摳破了,也實實地不明,怎的就結下仇家了?”
於平江:“信兒也往這方面想過的,曾問江總管,再三地問江總管,可是富順商號做得過了。但依江總管講來,不曾有的,實實地不曾有的。”
老爺子:“江啓元這人,沒得開疆拓土的心,也沒得開疆拓土的本事,但拿他守成,還是挺合適的。依我想來,若要老江去開罪別人,是斷斷的不會的。”
於平江:“我倒覺得,龍雲輝那處,倒是關聯得緊。”
老爺子沉思道:“龍雲輝,富順三義社袍哥舵爺,龍雲輝,會是他?”
於平江:“父親想呀,富順商號派人盯緊了,咱一行人在自貢的出入,也派人盯緊了,這般的做法,斷不是鹽司的官兒能做的噻。偏偏,那盯梢之人,都匯在了‘天上人間’煙館裡,不是他還是誰?”
老爺子盯了袁其隆:“老龍那裡,有無異常?”
袁其隆:“按着你的安排,我派人專送了信去的。據信差回報,沒得啥異常呀。”
老爺子:“老龍的生意呢?哦,進貨,咱家的貨,老龍可是斷了?”
袁其隆笑笑:“嘿嘿,除了咱家,還有誰供得那貨?”
老爺子眨眨眼,點點頭:“然也,然也。別的咱不敢說,但在這川西川南的地盤兒上,除了咱家,還真沒第二家供得那貨哈。嘿嘿,這老龍,若真是他躲在幕後搗鬼,卻又圖着個啥呢?”
袁其隆:“是噻。他斷咱的鹽引,咱便斷他的貨,孰輕孰重,老龍那麼精明的傢伙,該不會算不過這帳吧?”
田大刀:“哦,還有個情況哩。這龍舵爺有個侄兒,叫做劉光第的,現在朝中爲官,掌着刑部大堂的主事。”
老爺子一臉的疑惑:“劉光第?刑部主事官?嗬嗬,這老龍,攀上大樹啦?”
袁其隆:“一個穆彰阿,又牽涉進個刑部主事劉光第,哼哼,池子不大,卻是烏龜王八啥都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