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43節 李老頭兒
“等倒,等我一路噻。唉呀呀,慌,就你慌,慌啥子嘛?”於平江一邊繫着上衣鈕釦,一邊攆在丁萍兒身後。
窗外雖是透進了亮光,兒臂粗的蠟燭卻仍幽幽地一閃一爍,絨線燈芯彎彎地弓着,融化了的紅蠟順着絨線往下流,再一滴一滴的滴在燈盤裡。
“爹,媽,這早的,咋就過來了呢?”見得父母進屋,梅子把手中的鏡子放了在被上,吃力地挪動身子。
丁萍兒一把按住:“唉呀,別動,別動,丫頭呃,你這皰,一動就拉着,疼不疼嘛。”
於平江佝下頭去,盯了小炮看,把巴掌舉在半空中。
這小炮,把雙手圈在牀上,一個腦袋擱在臂彎裡,“呼……呼……”扯風箱般地打着鼾,一溜口水順了嘴角流。
梅子:“爸,別驚他。也虧他,一晚的沒睡,剛剛趴着哩。”
“嘿,你個懶貨,除了吃,便是睡,豬八戒投的胎麼?”於平江一邊咕咕嚕嚕,一邊找了剪刀,去截那下垂着的燈芯。
丁萍兒:“呃,春娟兒呢?咋不見呢?”
梅子:“昨晚,你們走後,小炮就溜進來囉,陪我說話噻,再後來,春娟直打呵欠,我就叫她回屋睡去了。這小炮,嘿嘿,這小炮,我叫他也睡去,他卻不肯,說我沒人陪,就坐牀邊噻,陪我噻,坐着坐着,不知啥時候,就睡着了。”
丁萍兒:“這春娟呀,真不賴,又貼心,心思兒又細,做事兒又勤,再有,一張嘴巴兒,這樣的姑兒,嘿嘿,哪個不喜歡嘛?”
於平江:“嘿嘿,這憨貨,倒是好福氣哈。也難怪大炮兩口子,還沒過門兒哩,就祖宗般地捧在手心裡。”
萍兒輕輕挨坐在牀邊,一邊幫梅子拉拉着被角,一邊看了梅子:“咋的?一夜沒睡?”
梅子:“媽吔,咋個睡得着嘛?”
丁萍兒:“呵呵,就這一夜的坐着?”
梅子:“嘿,我想事兒哩。”
丁萍兒:“呵呵,想甚事兒了,說來媽也聽聽。”
梅子拿起被面上的圓鏡:“媽,你說,這曾姥姥曾姥爺,咋就私奔了呢?再有,又奔哪去了呢?家人不尋她麼?若是尋着了,又拿她咋辦呢?”
“唉呀,想這嗦?”丁萍兒接了鏡子,反過面來,看着貴婦照片,“這畫兒上的人,是漂亮哈,可這私奔……丫頭呃,上當囉,不只丫頭上當囉,便是一屋的人,都上他當囉。”
梅子一臉的疑惑:“上甚當了?”
丁萍兒:“誰的當?自是這曾姥姥曾姥爺噻。這個李路易,不是給你打針麼?看你掙扎得厲害,知道你怕,這傢伙,便編了故事,哦,就這洋女的故事,分你的心思。私奔,嘿嘿,哪來的事兒嘛?”
梅子搖搖頭:“噫,不像編,不像編。”
丁萍兒:“唉呀,丫頭㖿,我的傻丫頭㖿,你也不想想,自古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哪有把自家祖先的醜事兒,拿來說的嘛?”
於平江:“嘿,丫頭呃,聽我說,欲知是真是假,問問他噻,一問不就知得了?”
格梅子:“問,自是要問的。”
丁萍兒:“唉呀,萍兒高燒糊塗了,你也高燒了,糊塗了?你就不想想,咱梅兒女娃子家家的,這話兒,嗨嗨,私奔,這話兒也問得出口?”
於平江本想分辨的,卻見丁萍兒給他丟眼色,忙忙地改口:“哎呀,糊塗,我自糊塗。”
梅子自言自語:“這曾姥姥,嘿,這鏡子,總得問問,嗯,問問。”
丁萍兒一臉的疑惑,盯了梅子:“丫頭,你想些啥呢?”
梅子扁了嘴巴:“哦喲喲,媽呃,你那神色,怪怪的,怪怪的,女兒能想啥呢?我就問問,這圓鏡兒的來歷。若真是曾姥姥曾姥爺傳下的,定定的傳家之傳家哩。這等的禮物,咱可不敢受。”
丁萍兒舒了一口氣:“嗨,我說啥呢?既是不受,還他便是,有甚可想的?”
梅子:“這等的貴重,咱可受不得。還,自是要還的。”
“還啥還。丫頭呃,李爺爺給你說,既是送你……”門房李老頭一邊咕嚕,一邊跨進一條腿來,看見於平江夫婦盯了他看,忙忙地縮回腿去,把個小箱子舉在前面:“我……嘿,我引李教士……看病,嘿嘿,給大小姐,嘿嘿,看病……”
梅子眨眨眼睛,一臉的歡喜:“哈,李爺爺麼?進來,快快進來,陪我說說話兒。”
“進來,我進來。”李老頭兒一邊邁腿進門,一邊盯了丁萍兒,口裡畏畏縮縮地囁嚅,“大小姐……叫我……大小姐……”
丁萍兒“撲哧”笑出聲來,“唉呀,想見咱丫頭,進來便是,何必遮遮掩掩的嘛,又不偷又不摸的,光明正大,進來噻。”
李老頭兒把腿擡在半空,遲遲不敢踏進屋,仍拿眼光盯了丁萍兒:“不偷,不摸,我進來嘍,我真進來嘍。”
於平江:“唉呀呀,進來噻,進來噻。誰都知的,李老……老伯喜咱梅子,當作親親的孫女兒,進來,進來。”
“好嘞……得令!”老李頭兒抱着小箱兒,跛着右腿,三步並作兩步,奔到牀前,盯了梅子看,“啊喲,丫頭吔,咋這瘦嘛,這臉色,這白的,咋個搞起得嘛?”
梅子拍拍牀沿:“李爺爺,把箱放了,坐這,哈,坐這,給我說說話。”
李老頭兒忙忙地把箱子放在地上:“哎呀,丫頭吔,咋就病了嘛?老頭我心疼……疼……”
這老頭兒,說着說着,竟抽抽咽咽起來:“啊呀呀,丫頭吔,你是不知哩,自打你走,咱就老夢哩,八年,八年,咱就老夢你哩……蘭兒大婚,我就想呀,咱家大丫,總該來的吧,可老爺爺我尋,遍地的尋,就沒見半個影兒……我這心就揪,躺牀上就想,一夜的想,咱家丫頭,咋的嘛,怎就八年沒個影兒嘛。”
見得梅子眼紅紅的,丁萍兒忙忙地勸道:“李老……伯吔,休哭,啊,休哭。咱家梅子,既是回得家來,再不走了的,天天的見,天天的見,有得話說。”
“咹,不走了?”李老頭兒用袖子在眼角一通的抹,盯了丁萍兒:“不走了?”
丁萍兒:“嗯嗯,不走了,不走了。”
李老頭兒仍是一臉的不信:“噫,萍兒主母呃,您別哄我喲,真不走了?”
丁萍兒:“是不走了噻。”
於平江:“李老伯㖿,這是咱家,丫頭的家,還去哪兒嘛?”
“哈,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李老頭兒小孩般的笑起來,拉了梅子的手一通的搖,“這麼,就對了。我李老頭兒這一生哩,最服的便是老爺,一世的英明,卻只這事兒,大小姐這事兒,我李老頭不服。爲啥呢?就陸家那小子,嗨嗨,就那憨貨,就我李老頭兒,呸,那憨貨,哪配得咱家丫頭嘛?你說你說,老爺糊塗不糊塗,把個天仙般的孫女兒,呸,哦呸,把咱大丫,插在牛糞上……”
眼看梅子扁了嘴,差點要哭的模樣,於平江忙忙地把話兒別開:“李老伯㖿,不說那些,哈,說些高興的事兒,哈。”
李老頭兒:“對對對,今天開刀,咱說高興……丫頭吔,李爺爺給你說哈,別怕,一點兒也別怕。這開刀,算嘛事兒喲。想當年,我護着老爺子,數車的銀子,嘿嘿,一路平安,半道中了埋伏噻,強人剪徑,那強人,哦,那廝,舉着把長刀,亮閃閃的長刀,嗷嗷地叫,照着老爺就砍……”
丁萍兒:“李老伯呀,高興,啊,高興。”
“唉呀,我這嘴,我這臭嘴,說好的,高興的嘛。”李老伯一巴掌拍自己臉上,然後拍拍梅子腦袋,“丫頭吔,老爺爺我給你說哈,等你這病好,老爺爺我就帶你玩哈,騎馬馬,哈,就騎馬馬,老爺爺知的,丫頭最喜老爺爺的馬馬,你騎我背上,甩個響鞭兒,嘚兒,駕,嘚兒……”
“嚶……”梅子用鏡子遮了臉,“人家這大了,咋還騎馬馬嘛?又不是娃娃,咋玩騎馬馬嘛?”
李老頭兒一拍腦殼:“哎呀呀,哎呀呀,我自忘了,糊塗,說老爺糊塗,我比老爺還糊塗。咱家丫頭長大了的嘛,咋還騎馬馬嘛……呃,我給你買花兒戴,好不?”
梅子放了鏡子,眨眨眼:“好㖿,就買花兒。”
李老頭兒搓着雙手,盯了梅子:“那,買甚花兒呢?丫頭,你說,甚花兒?”
梅子眼望空,眨眨眼:“梅花,就梅花。”
李老頭兒:“咋梅花呢?……好好好,丫頭說梅花,老爺爺就梅花。這梅花,呃,紅的,還是白的,還是黑的呢?你說嘛,丫頭,你說嘛。”
梅子咯咯咯笑起來:“黑梅花,咯咯咯,黑梅花,李爺爺㖿,哪來的黑梅花兒嘛?”
李老頭兒也哈哈地笑:“好糊塗,老爺爺好糊塗。紅梅花白梅花是有的,哪來的黑梅花嘛。丫頭,你說,還要啥,你說,你自管說。”
梅子把指頭含在嘴裡,眼睛不住停地眨:“還有啥呢?我想想,我想想哈……釵子,我要釵子,金子做的,釵子。”
李老頭兒搓着雙手,笑眯眯地盯着梅子:“好,釵子就釵子,金子做的。還要些啥呢……呃,頭上插了金釵,這耳朵上,金墜?”
梅子拍起手來:“哈,金釵,就金墜……顏色呢,我想想哈,綠色,嗯嗯,就綠色。”
李老頭兒:“好好,就綠色……呃,不對喲,這金墜,好像沒得綠色的喲?”
梅子咯咯咯笑起來:“啊呀,我也糊塗了,哪來的綠色嘛?”
李老頭兒:“那就,黃色?”
梅子點點頭:“嗯嗯,就黃色,金釵兒,亮黃黃的。”
李老頭兒:“還有呢?頭上是有了,耳朵上也有了,這脖子上,要不,也金子的?”
梅子:“金子……有了的嘛,金項璉兒,李路易送了的嘛。”
李老頭兒:“他送的,不算,不算。來一串,粗粗的,比他的粗,比他的好。”
梅子嘟了嘴:“好嘛,那就來一串嘛。”
李老頭兒:“這就對了嘛。還有,手上,腳上,也來一串,咋樣?”
梅子:“都金子?”
李老頭兒不住地點頭:“就金子,就金子。你想想哈,從頭到腳,黃黃的,渾身黃黃的,老遠老遠就打眼兒,不錯喲,真的好像不錯喲。”
梅子又含了指頭兒:“可是,李爺爺,要好多錢喲。”
李老頭兒把眼一瞪:“嗨,說啥話呢?”
梅子:“算了算了,你又沒得錢,我給爺爺說,教他給買。”
“那老頭兒,嗨,那老頭兒,糊塗,糊塗。”李老頭兒扁扁嘴,把嘴附過去,低聲道:“丫頭㖿,你是不知,有錢,李爺爺我有錢。”
梅子:“你有錢?哪來的喲?”
李老頭兒把一隻手遮了半邊嘴:“丫頭吔,實給你說,老爺給的月俸,我都存着……”
梅子:“我知,我知。呃,那個月銀,不是給你零用的麼?你就沒用?”
李老頭兒:“嗨,用啥用?吃老爺的,穿老爺的,便是老酒,哦,丫頭知的,老頭兒我哩,平生只這好,每日的整它兩口,老爺都供着的……”
“讓開讓開,粥來囉……”門外傳來春娟的說話,卻生生地掐斷了話頭,“哦喲,都在這嗦,到處找到處打,都在這嗦!”
“嚶……”梅子一邊往被窩裡鑽,一邊把被蓋往臉上遮。
“好你個春娟兒,吼啥吼,嚇着咱家丫頭……”李老頭兒一邊咕嚕,一邊轉頭去看,“哎呀,老爺……”
一屋的人,都盯了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