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9節 大足教案
臨近歲末,衙門沐休,尊經書院的官方背景甚重,也跟了衙門規矩,沐休。
沐休,是舊時的說法,咱現在,稱作放假。
菊兒的婚期,定在臘月十六。於信達便提前請了沐休,回了三河老家。
於家正緊鑼密鼓,籌備着菊兒的婚禮,整個於宅,自是喜氣洋洋。又得一家子團圓,喜上加喜,把個於慈恩老太爺,弄得整日裡就沒合攏過嘴。
晚上,老太爺千哄萬哄,把小孫孫哄到自己牀上。
老爺子:小孫孫,說說,成都讀書,可有收穫?
小孫孫:收穫,自是大了去了。
老爺子:呃,你這話,等於啥也沒說。
小孫孫:譬如,就說這世界之大吧。以前呢,望山書屋,書上說,咱中國,中央之國,泱泱大國,了不得哩。進了尊經學院,聽得先生講來,才知,咱中國,只佔着地球的一小角呢,十不及一,不,百不及一,小得很哩。
老爺子:你娃娃,怕是信口開河,編了來哄爺爺的吧?
小孫孫:嗨,我就知道,你不信。真的哩。書上寫着,地圖上畫着,地球儀上標着,能假的了?
老爺子:地圖這東西,爺爺我是懂的,地球儀,是個啥東西?
小孫孫:哦,就是用硬紙,糊成個圓圓的球形,上面呢,按了比例,標註着七大洲四大洋,以及世界各國的名兒和位置。
老爺子:那麼,可有咱三河縣?
小孫孫:嗬嗬,沒哩,沒哩。三河縣,算個啥?就是成都府、重慶府,也找不着的。
老爺子:嗯,定是這洋人,不知咱中國的地名兒,沒法標註上去。
小孫孫:纔不是呢。成都府重慶府,在咱眼中,自是通都大邑,但跟整個兒世界相比,自在太小了,太小了,譬如蚊子的小腿,沒資格上這地球儀哩。
老爺子:哇。好不嚇人。那麼,除了中國,這地球儀上,還有哪些國名地名呢?
小孫孫:不是地球儀上有哪些國名。這地球儀上的國名地名,都是實實在在的,按了真實,標註上去的。國名地名的,可就多了。單說七大洲吧,便是亞細亞、歐羅巴、阿非利加、亞美利加、大洋洲、南極洲……
老爺子:不對不對。《西遊記》上寫得明明白白的,只四個洲,這洋人,咋整出七個來了?還有,這名兒也不對呀。
小孫孫:嘿嘿,嘿嘿,《西遊記》麼,本是文人編了來哄人玩兒的,哪能作得真?咱這地理書上,可是寫得明白哩。
老爺子:嗨,入這尊經書院,算是整對了。孫兒,說說外國國名,有哪些。
小孫孫:可多了,百好幾十哩,記不全。主要的麼,日本、俄羅斯、英吉利、法蘭西、意大利、美利堅……
老爺子:嗯,這些國名,聽着很是熟悉。
小孫孫:嘿嘿,俄羅斯簡稱俄國,英吉利簡稱英國……
老爺子:哦,原來如此。法蘭西國便是法國,美利堅國便是美國。
小孫孫:對頭。說起這英吉利,英國,有個事兒哩,說與爺爺聽。
老爺子:英人麼,爺爺見過的,就在成都將軍的府衙。
小孫孫:前些日子,這英國,佔了緬甸國,老爺爺可知道?
老爺子:佔了緬甸?咋回事,快說快說。
小孫孫:很早很早,英國派兵佔了印度,建了個東印度公司,卻不知足,狼子野心大過天去,把手伸到周邊來了。這不,去年十月,東印度公司派兵,攻陷了緬甸國都曼得勒,連緬甸國王都沒跑脫,作了俘虜。
老爺子:殺啦?
小孫孫:沒哩。這英人甚是狡猾,採用以夷制夷的辦法,仍逼着這國王仍作國王,其實呢,一切國事,全由英人作主,這國王,不過一擺設。
老爺子:傀儡,嗯,傀儡。
小孫孫:對對對,傀儡。
老爺子:不對勁兒呀。這緬甸,歷來奉咱中國爲宗主,每年都得派了使臣進貢的。咱大清朝,可答應?
小孫孫:老爺爺呢,不答應,又能咋的?人家船堅炮利,兵強馬壯,只認誰的拳頭大,打它不過,你能咋的?不說藩屬不藩屬的了,便是咱國內的事兒,嗯,關上門兒來,咱自家的內部事兒,都只能忍着讓着哩。
老爺子:呃,說到國事來了。那麼,又是啥事兒呢?
小孫孫:大足教案,知道不?
老爺子:大足打教?這事兒,夥計曾有報告,曉得一些。說是,法國皇帝,派得數個傳教之士,偷偷摸摸溜到重慶府所轄的大足縣,領頭的,叫個什麼李約瑟。當時,爺爺我甚感奇怪哩。李若約瑟,姓李名約瑟,這名兒起的,稀奇古怪的,好搞笑哩。嗯,李約瑟這名兒也就罷了,怎就做了洋人的頭兒,竟還帶了班洋人,到本國搗蛋來了。奇譚,千古奇譚。
小孫孫:不是的啦,爺爺。李約瑟,如假包換,正宗的法蘭西國人,只不過麼,取了箇中國名兒。
老爺爺:哦,原來是取着中國名兒的洋人。夥計報說,幾個洋教士,假借了傳道之名,暗地裡盡做些傷天害理之事,不是人哩,偷雞摸狗、欺矇拐騙、殺人越貨、作奸犯科,啥事兒違了咱大清律法,便做啥事,不違大清律法的事,反倒一件不做。這不擺明了,跟大清過不去麼?故意的,惹咱大清朝廷不高興麼?於是,便有地方名望鄉紳,組織了百姓數千人,打起教來。這事兒,鬧得挺大的。
小孫孫:嘿嘿,大體是這麼個情況,不過麼,細節有些出入。
老爺子:你娃娃,知道細節?說來聽聽。
小孫孫:法國傳教士入內地傳教,是持了官府公文的。只是,爲建教堂,強徵民地,過分的霸道了。七月中旬,龍水鎮天主教堂建成。適逢“靈官廟會”,百姓見這教堂甚是壯麗巍峨,受了好奇之心的牽引,圍觀起來。適有被強徵宅地的百姓,當了圍觀之衆,哭訴苦楚。時有富紳蔣贊臣,聽得苦主哭訴,激忿起來,歷數洋人教士的種種惡行。洋教士聽得蔣贊臣當了衆人,揭起自家之短來,便上前理論。
別人怕得這洋人教士,蔣贊臣卻是個不怕事的主兒,便與洋教士對罵。罵到興處,竟捋拳扎袖,與洋教士扭打起來。
圍觀衆人本就不滿洋人的行事,只是懼於官府打壓,忍氣吞聲。現而今,激忿起來,羣情洶洶。
洋人傳教,是允許設立護教團練的。見得情勢失控,又聽得洋人主兒呼救,便動起手來。奈何人少力寡,竟被衆人掀翻在地,捱得不少老拳。其中有個護勇,一直躲在暗處。見得己方吃了虧,動起真傢伙,朝着衆人便是一槍,當場打死一人,傷數人。
這下子,大夥兒不幹了,恰又被蔣贊臣振臂一呼,潮水般地,直朝教堂撲去,踹了大門,拆了圍牆,一把火,把個新建的教堂,燒得光光的。
老爺子:痛快!痛快!這蔣贊臣,夠爺們兒!
小孫孫:嗬嗬,爺們兒呀?別慌哩。話說這羣情,激起來挺容易,幾句話便可,待得騷動起來,再想控制,便難了。衆人眼見得新建教堂化作了灰燼,餘興未盡,便轉向一般教民,先是圍堵起來,逮着了,暴打一頓,再繼之一把火,把個他家房屋居所燒得乾乾淨淨。
老爺子:呃,這個,過分了,過分了。城門失火,池塘裡的魚兒跟着遭殃。不該,不該。
小孫孫:沒完哩。周邊鄉鎮,聽得龍水鎮打教的事兒,竟自發地動起手來,三驅場、萬古場等鎮民衆,齊齊的,圍了教堂,拿了教民便打,見了教堂便燒。教士教民呢,也以牙還牙,又是搶劫又是放火的,鬧騰得歡。總共,三處教堂,數處醫館,被砸得稀爛,近百人家,燒得精光,毆傷人衆,更是成百成千的啦。
老爺子:呃,官府呢?事兒鬧到這個份兒上,咋不見個官兒呢?都躲起來了?
小孫孫:那些官員麼,本就受了洋人好處,自然幫着洋人了。但是呢,百姓勢大,官府也奈何不得,只得躲在一邊,見機行事了。
老爺子:我說麼,僅僅數個教士,若沒官府背後撐腰,何來膽氣,到這內地傳教?又何來膽氣,欺男霸女,爲非作歹,膽大妄爲,惹事生非?唉,這些個狗官,活該一個個地,逮了來,千刀萬剮,凌遲,嗯,凌遲……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小孫孫:後來麼,朝廷終於坐不住了,派了官軍彈壓,事兒始得平息。
老爺子:爲首之人,可曾治罪?
小孫孫:嘿嘿,爲首之人麼,大足縣令,革職爲民,永不敘用;蔣贊臣、餘棟臣等人,遭了通緝,躲入大山,嘨聚山林去了。
老爺子:教方呢,教士教民,怎樣處置的?
小孫孫:怎樣處置?誰敢處置?無罪,且獲賠白銀五萬兩。
老爺子:這個,不公噻,極不公噻。咋就只懲一方呢?不公,極是不公。
小孫孫:老爺爺,你何曾聽說,國人與洋人衝突,有過公不公的?哪一次,不是洋人得利,國人受傷?
老爺子:唉,是呀是呀。不過麼,只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息下來,便好。
小孫孫:沒哩。咋就這麼容易了?
老爺子:咹,還沒完?
小孫孫:暫時,如此。不過,依孫兒想來,這事兒呀,肯定沒完。你想你想,法人教士,拿了賠償,重修教堂,招納教民,民教衝突未得根本解決,能完?再說了,那個蔣贊臣、餘棟臣,一衆人等,不是公然扯了反旗,佔山爲王麼?這事兒,只怕剛剛開端哩。
老爺子:呃,乖孫孫,這些個事兒,可是書院所教?
小孫孫:不是,不是。孫兒在姐夫處看得邸報,官府內報,千真萬確哩。
老爺子:唉,照你這一說,咱家生意,咋做哩?
小孫孫:呃,咱說閒話玩兒,咋就關聯起生意來了呢?
老爺子:我的乖孫孫呃,你是不知,咱們的生意,便在這範圍內呢。重慶,大足,不必說的,就是緬甸……哦,緬甸,與咱生意無關……
唉呀,差點說漏了嘴。老爺子咋咋舌頭:“小孫孫呀,那個……地球,給爺爺弄個回來,行不?”
小孫孫盯了爺爺:“地球?嘿,地球?”
老爺子:“哦,就是用硬紙殼糊的,圓球……”
小孫孫:“哦,地球儀,地球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