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20節 菊兒大婚
我們這方的風俗,有女出嫁,夫婿須到女家迎娶,女子的父母兄弟,須要一路陪着,送到夫家。
父親於平江,母親丁萍兒,小弟於信達,自然是不能缺的,便是於家所有的僕男傭婦,都按老管家袁其隆的鋪排,齊齊出動,陪送菊兒到張家。
老爺爺於慈恩仍嫌氣勢不夠,往三河忠義社舵爺之位一坐,手一揮,牙一咬,眼一瞪:“嘿,小的們,給老子,紮起!”
老舵爺吼這麼一嗓子,縣城五個壇口,各鄉場二十四個分堂口,立馬便動將起來,三河縣城便如一鍋沸水般的,熙熙攘攘,人嘶馬鳴。
這麼一來,單是於家送親,便三四百人,浩浩蕩蕩,旌旗蔽日,鑼鼓喧天。那陣仗,自三河置縣以來,從未有過。
張府派出的迎親隊伍,更是龐大。轎伕掮客,吹奏樂手,隨從護衛,一大班子人,頭晚便到得三河縣城,把個全城的茶樓旅店,全給包了,酒桌上划拳行令,賭桌上吆五喝六,鬧鬧嚷嚷,沸沸騰騰,把個縣城翻了天般的,整夜沒得片刻的安寧。
三河知縣劉老爺,卻是緊張得不得了,腦瓜子那根弦,繃得緊緊的,就沒鬆懈過一刻。
這麼大的場面,這麼多外來人口,可千萬出不得半點差池喲。
嘿嘿,新郎倌,什麼人哪?張大少,將軍府衙大總管,收拾個縣衙州府的官兒,跟摁只路邊螞蟻有啥區別?唉喲唉喲,這些個省城來的老爺們,屬螃蟹的,橫着走路的傢伙,可出不得半點幺蛾子喲。
劉老爺的擔憂,其實是多餘的。
且不說幾十個皁隸衙差,上百的團練兵丁,都撒了出去,角角落落地布着點兒,便是“忠義社”上千的袍哥子們,也都奉了紅旗五爺的嚴命,暗地兒裡盯着呢。
再者,省城來的這些個“螃蟹”們,要是奉了公差麼,可以借了一身虎皮,威風威風,抖擻抖擻,可這次,卻是“私差”。歧元將軍親自點的將,親自訓的話,親自作的動員報告:務必自我約束,務必小心謹慎,務必忠於職守,總之一句話,務必妥妥的。
嘿嘿,大家知道的,張總管,咱家十三姨的親弟弟,也就是咱家的親舅子了。嘿嘿,誰要使反勁兒,辦砸了半分半毫,嘿嘿,咱歧元,嘿嘿,平時是從不發脾氣的,可不等於說,咱歧元,不是沒有脾氣喲!
因此上,上千人的兵丁,卻是出奇的規矩。酒可亂吃,錢可亂賭,話不可亂說,打架鬧禍的事兒,更是做不得。
次晨,吃過早飯,迎親的送親的,便依了秩序,於家宅前排起長隊來。
將軍衙門派來的兵丁們,都改了裝束,紅帽頭紅衣裳紅褲子紅軟靴,腰繫紅綢帶,連那肩着扛着揹着摟着的傢什兒,也都繫了紅綢。總之,紅的海洋紅的世界,滿眼都是紅。
“吉時已到,新娘上轎!”
雨菊打扮得齊齊整整,罩着紅蓋頭,母親丁萍兒牽了手,送入彩轎。
“起轎!”
司儀一聲高唱,儀仗前導。一個個全身着紅,高擎了紅旗,緩緩地,紅色的洋流,向前流動起來。
嗚啦啦嗚啦啦,鼓樂緊隨。吹鼓手們,腮邦子鼓得脹脹的,使了全身解數,盡着全力地,把音量往大了調。
再後是嫁奩,牀呀枕呀箱呀櫃呀,都是兩人一擡,都用了紅綢捆綁,連那擡槓,都漆作豔豔的紅。
隊伍中間,新郎倌兒張全有,騎了高頭大紅馬,心頭卻老犯嘀咕:這嫁奩,一眼望不到頭,咋整?咱那四合院兒,空閒着的就只那麼幾間,哪裡堆放得下?
上次,老爺子送小孫孫到成都尋館,順帶商議菊兒出嫁,袁老管家是遞過嫁奩清單的。
到底多少嫁奩物件,不清楚,反正,那清單老長老長的。張大少當初就置疑:哎呀哎呀,咱只要菊兒這人便是。這等許多物件,都不需的。
袁老管家盯着張家小子,不作聲。
張大管家激動得不行,一隻老拳,老想往兒子身上招呼,忍了又忍,瞪了銅鈴般老眼:“這不是物件,這是於家一片心!小子,懂不,心!”
未來的婆婆開口道:“兒呃,一切,照了於家的心意辦!”
十三姨在旁,拍板:“一切,嗯,一切,照於家心意辦!”
此刻,張家小子騎了馬,似乎明白過來,扭頭回看彩轎,想:嘿嘿,今晚,得給菊兒說明白,咱老張,哦,咱小張,此生,海枯石爛,定不負你!
彩轎之後,送親長隊相隨。丁萍兒打頭,倚在轎邊,隔了彩簾,嘀嘀咕咕的,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兒,總有交代不完的事兒。
小舅子於信達,本就個兒小,容易矇混的,又總往人多人密的地兒擠,總不容易見着影兒。
於信達往哪擠,田小刀程小炮,還有袁家小子袁崇明,也跟了擠,盡往人堆裡扎。
大龍河邊碼頭,五十多隻江船,一字兒排開候着。將軍府麼,要動用幾十只巡江小船,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先到碼頭的隊伍,開始依了次序上船。一船裝滿,劃開,騰出空地兒,空船划過來,繼續裝載。
每一個細節,袁老管家早已安排妥貼。人們只需按了調度, 一一行來便是。
前面五六隻船兒滿載,開始緩緩地進發。回看送親的隊伍,尾巴還擺在於宅門口,好幾十人兒,還候着出發哩。
船隊逆江而行,進入沱江,上行至樂山,轉入岷江,上行直入府南河,直行到得九眼橋。
天色已暗。按照商定的行程,周邊旅店早已寫定,今晚就歇此處。
正式的迎親,在第二天,上午時分。
從九眼橋到將軍衙門街,四五條街道。早已派定人馬,掃除得一塵不染。歧元將軍別出心裁,派了兵丁,武裝護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把這幾條街區道路都空了出來,專做迎親之用。
上千人兒,一路吹吹打打,一路嘻嘻哈哈,一路鶯歌燕舞,一路笑逐顏開,簇擁着新郎的紅馬,簇擁着新娘的彩轎,到得將軍衙門。
將軍府的大堂,本是寬敞,但於今日之事,卻是不夠寬敞了。於是,大禮便改在院壩進行。
上設四座,知客司引領着,男方父母張無什張劉氏,女方父母於平江丁萍兒,依序上座。
右設兩座,歧元將軍和十三姨。
左首也設了兩座,坐了一雙老年夫婦。單看那男者,胖胖的,幾綹短鬚,頭髮雜着花白,雖着常服,卻顯着無限的威嚴和富貴。
咱中國,禮儀之邦,自古傳下的規矩,便是左尊右卑,左貴右賤。在咱大西南這片地兒上,成都將軍已是尊崇之至的人物了,這老者,竟坐了左位:不是錫良總督,還能是誰?
司儀按了章程,長唱起來:
一拜天地……
二拜恩主……
侍女引着張全有和於雨菊,行到錫良總督面前,行起跪拜來。
透過紅紅的蓋頭,菊兒認不得這老者。但既是給的紅包,便盈盈地屈了腰肢,雙手接過,遞與司儀。
司儀抻開紅包口子,抽出一張銀票來,細細看過,高聲唱道:“錫良總督大人,賀儀五千兩……”
錫良回禮:“恭喜恭喜!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新郎新娘,由着侍女引導,轉過身來,給歧元將軍和十三姨,行起大禮來。
兩人還未跪下去,歧元已高叫起來:“拿來!拿來!”
後面立着一個副將模樣的人,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上一個紅包。
歧元抓過來,隨手遞向菊兒:“接着!接着!咱呢,沒啥拿出得出手的,嗯,區區,嗯,聊表心意!嗯,心意!”
菊兒動作慢了些,張家小子趕緊着,用肘子碰碰雨菊:“收下!收下!咱姑父的,收下!收下!”
十三姨不客氣了,從將軍手中抓過紅包,離了座椅,彎了腰,拉了菊兒的小手,硬把紅包塞過來,一邊卻又側着頭,從紅頭蓋邊沿往裡瞧,連聲讚歎:“嘖嘖,好俊,好俊!嘖嘖,咱家侄兒,好福氣!好福氣!”
司儀拆了紅包,抖出一疊銀票來,細細數,每張五千,一共十張。再數數,沒錯兒。拉了聲音,唱起來:“歧元將軍,賀儀五萬兩……”
歧元滿臉壞壞的笑,盯了錫良不轉眼。
錫良氣得吹鬍子瞪眼的,衝了歧元嘟囔:“嗨,你這老傢伙,不是說好的,一隻手麼?”
歧元:“是呀是呀,一隻手呀,五十五百是一隻手,五千五萬,不也是一隻手麼?”
錫良:“你這傢伙,不是當衆拿我開涮麼?”
歧元:“嗬,錫良老兒,誰涮你了?誰敢涮你了?嘿嘿,你又不是不知,咱老歧,啥都缺,唯這銀子,卻是不缺的。”
錫良鼓了腮邦子:“唯銀子不缺麼?三多三多,你缺女人麼?”
歧元甚是得意:“嘿嘿,嘿嘿,多乎哉?不多也。不過十三個,怎就多了呢?”
錫良壞壞地笑起來:“嘿,老小兒,咱可聽說,你家娃娃,哦,老十四呢還是老十五呢,記不得了,尚閨中待字,找不着婆家,可真?”
歧元把眼一瞪:“啥話呢啥話呢?咱家閨女,找不着婆家?誰在亂嚼舌頭了?嘿嘿,想咱老歧,要個後生做女婿,誰敢不從?嘿嘿,嘿嘿,找不着婆家,虧你老兒說得出口,不怕閃了舌頭?”
錫良:“閃不閃舌頭的,咱且不論。不過麼,咱家那小孫孫,年方七歲,雖說小了你家閨女一大截兒,不過麼,咱錫良,倒是有心結這門子親事兒。糟老頭兒,如何?”
歧元:“哦呸!哦呸呸!你才糟老頭兒哩。把個孫兒,配咱閨女,變着法兒地賺咱輩分,哦呸!一張老臉,咋就比北京城的城牆還厚呢?”
錫良:“哎呀哎呀,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咱錫良,可是真了心地爲你解困杼難哩,竟還傲起來了。不幹拉倒。咱家寶貝孫孫,纔不稀罕老閨女哩。”
歧元:“哈哈,你那個孫娃娃,哈哈,屁孩兒一個,七八歲了,還成天叨着個奶頭,一刻也不肯鬆口,也敢打起咱家閨女的主意來?哦呸!臭不要臉,你個老傢伙!”
二人插科打諢,玩笑起來,更添了無限的歡喜。
三拜高堂……
張大管家張無什,端坐椅上,接受着新人的跪拜。夫人張劉氏,卻是大張着笑嘴兒,雙手扯了菊兒:“別跪別跪!嬌嬌的身子,可別跪壞了。要跪呀,讓那小子,替了便是。”
夫妻對拜……
送入……
司儀還沒唱完詞兒,於信達這小舅子,竟避了衆人,飛也似的,往姐夫的簽押房跑去了。
嗯,一個多月,漏了的邸報,怕是好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