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24節 黃維風
成都至嘉州,其間三百餘里。老爺子的專船一路順水而行,從流飄蕩,近晚時分,方纔到得。
嘉州,現今名作“樂山”,川西南歷史名城,北周時治郡,取意“郡土嘉美”,享有“天下山水之觀在蜀,蜀之勝在嘉州”之盛讚。
嘉州城正當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交匯之處,沖積成壩,名之肖家壩,早在北宋時期,就闢有航運碼頭,官方名稱“嘉州碼頭”,當地人卻以地名而稱“肖家壩碼頭”,離着嘉州城中心卻有兩三裡,是川西南數得着的重要航運中心。
嘉州府不僅是川西南重要的糧食產地,手工業也很是發達。早在秦漢時期,冶鐵業、茶業、繅絲,已是馳名川中;唐宋時期,農業和手工業更加繁榮,史稱“山川秀髮,商賈喧闐”。
這嘉州府人口繁衆,物產豐饒,水陸交通極爲便捷,是勾通雙度、成都、自貢的節點,三河於家自然早就有了佈局。
三河於家的主打業務是走商,袁大管家坐鎮三河,統轄着打箭爐(康定市)、雙度、雅州(雅安市)、嘉州(樂山市)、眉州(眉山市)、成都、重慶、富義(富順縣)八大分號。
各分號設有掌櫃,分別打理一地的生意,內稱“八大掌櫃”,世人俗稱於家“八大金剛”,其下分置兩個助手,內稱“協掌”,俗稱“貳掌櫃”,一管貨物進出,一管帳簿錢鈔。
經過近兩百年的經營,誠義實商號的觸角早已延伸到了縣城,乃至繁庶的場鎮,是隸屬分號的營業網點,開鋪經營,稱之“小號”,打理之人內稱“棧管”,俗稱“號頭”。
此時的肖家壩碼頭上,正泊着幾艘三河於家的船隊。嘉州分號的大掌櫃負手站在碼頭邊,貳管左手持簿,右手捏筆,忙着驗貨入帳。許多的碼頭勞工排着隊,把船上載運的貨物一袋一袋的扛到碼頭邊,碼在一輛一輛的手推車上。
聞報東家於慈恩到來,掌櫃急急地奔到老爺子的航船頭,小心翼翼地扶了老爺子,過得跳板,下到地上,再恭恭敬敬地簇擁着,恭恭敬敬地向着嘉州分號行去。
嘉州分號的這個掌櫃先生,名叫黃維風,字開成,之所以跟了於老爺子,可是有番來歷的。
黃維風的父親是個小商人,在嘉州城中開間糧米鋪,小鋪小生意,倒也勉強過得去,每年年終盤點,也曾積得些許的餘錢。
有了餘錢,作父親的便生出“光宗耀祖”的宏偉想法來。當然,靠了自己三十老幾的年紀,僅識得幾相鬥大的字,自是沒法兒科舉的。,這個宏圖偉業呀,得着落在兒子身上。
有了這番計較,黃家便節衣縮食,把個八歲的兒子入了私塾。
那時節,凡小康小富人家,都是這樣的想法。士農工商,商人畢竟排在四民之末,入不得人眼,上不得檯面,唯有讀書的仕子,方得衆人尊重;如能金榜題名,中個舉人啥的,更是人人趨附的人物了。
黃家小子果然不負父母之望,不幾年,便過了童生之試,入得縣癢,拿了父母之錢,打着“子曰學而”的名頭,做着交際同窗的事兒,人情世故倒是熟絡了,八股文章始終不得長進,年年的入幃,年年的落榜,到得三十多歲上,仍是連個秀才的功名也沒撈着。
再後來,父親生病起來,延醫揀藥,把個不多的積蓄花費盡淨,最後連鋪糧店也典了,也沒救得父親。
沒得法,黃維風只得棄了學,在家奉着老母,艱難度日。
那時節,科舉不第的讀書人,爲要謀生,只得兩途:或爲師爺,或開私塾。可憐個黃維風,連個秀才的功名都沒得,哪個會聘他作師爺?又有哪個願把子弟送他教授?但好在識得文字會得算理,便尋了一家商號,作起了小夥計。
東家開着布店糧店雜貨店,在嘉州這城裡也算得大商,貨源自然是於家的嘉州商號,也做些下鄉收購稻米的生意,買家也是這個於家的嘉州商號。
一次,受東家所派,黃維風押了一批收購的稻穀,運到肖家壩碼頭交與於家船隊。恰巧,於家少主於慈恩隨在這船隊之中。卸船裝船,自有一衆的夥計,於慈恩負了雙手,站在碼頭閒看。
把糧車押運到碼頭,黃維風便算交卸了責任,點數結帳的事兒,自有東家去辦。黃維風正感無聊,擡頭見得碼頭邊一箇中年漢子,背了雙手,青衫飄飄,望着江水發愣。
於東家認不得黃夥計,黃夥計卻是認得於東家的。
黃維風傍過去,一番的打拱問好,再一番的誇讚,唉呀呀,這三河於家,生意何其的大也,主家何其的精明也,一通的捧殺,倒也不落一絲兒的痕跡。
侃得正歡,黃維風扁扁嘴,轉了話頭:“這個於家之主,精明是精明矣,然則,但觀這嘉州商號的布點兒,然則……”
於慈恩一下子便來了興趣:“呃,先生此話,何解?”
黃維風侃侃道來:“誠義實商號主營的是走商,城中的十餘鋪門店,不過是打着個幌子,招徠些批發的大商,佔着那麼寬大的地兒,有必要麼?”
於慈恩:“幾片商鋪麼,自是擺個樣兒,但做批發的營生,林林總總的貨物,總得有個庫房堆碼呀。”
黃維風:“庫房麼,不僅當有,而且小了窄了還不行。只是麼,這庫房的地兒,建在城中,卻是不宜的。”
於慈恩:“呵呵,不建城中,難不成建在城外?”
黃維風:“然也然也,正當建在城外,而且,最好就着落在這碼頭處。”
於慈恩:“呵呵,有意思,有意思!先生且道其詳。”
黃維風:“你想呀,這入庫之物,先從船上搬下碼頭,再用推車推入城中庫房;這出庫之物哩,先從城中庫房提出,再用推車推至碼頭上裝船。這個一進一出,都得僱了掮客,用小車推來推去的,雖是腳程並不遠,總是要腳伕人力的。一次的費用不多,但次數多了,這費用可就海量了,豈不可惜?”
於慈恩:“嗯……先生可有良策?”
黃維風:“嘿嘿,若將庫房建在這碼頭之處,卸船即入庫,出庫即裝船,省得多少腳伕,又少推車之費,更沒途中損耗,豈不美哉?”
於慈恩:“嗯,在理,在理。只是這個徵地建倉,恐是費銀無數的哩。”
黃維風:“嘿嘿,這個麼,其實費不了幾個錢的,比起節省下來的搬運之費,九牛一毛哩。”
於慈恩:“先生怕是想當然了。別的不論,單說徵這地兒,怕就難囉。”
黃維風:“嘿嘿,這個徵地之事,換作別人哩,自是很難,只這嘉州商號,卻是容易得很。”
於慈恩:“哎呀哎呀,請先生有以教我。”
黃維風:“置換噻。”
於慈恩:“置換?”
黃維風:“城裡鋪着的那些店面,其實做不得多少零售的。於家的主營是走商,鋪面之中不過擺些樣品,供批發商參詳,四五間足矣,哪裡用得着十數間了?若是拿出數間鋪面,換這河邊荒地,豈不善哉?”
於慈恩捋着幾綹鬍鬚,微微頷首:“法兒倒是不錯。只是如何個置換,還請先生詳說來聽聽。”
黃維風談興愈發地高漲:“按咱嘉州時下的行情,城中的鋪面每鋪值得近百兩,城外的良田麼,大抵在四五兩,這樣算來,一間鋪便兌得二十畝的地。若是挪出個四五間鋪面,兌這河邊百畝之地,建個大大的倉房,再多的貨物,還愁沒地兒放麼?”
於慈恩抽口氣:“一鋪換二十畝?地主可願?”
黃維風:“嗨,先生且看,碼頭邊的這地兒,一地的粗沙雜着卵石,除卻荒草茂盛,可見着一株兒稻禾?這地兒,荒,不值錢。再說嘉州商號的那鋪面,可是佔着黃金地段的,豈是尋常的鋪面可比。嘿嘿,這麼的一漲一降,一間黃金鋪面換它二十畝荒地,那些個地主要是不願,可是腦袋被驢踢了?”
於慈恩用根棍兒在沙地上,一邊兒計算一邊兒比較,禁不住地連連點頭:“嗯,先生好算計!”
黃維風再添一把火,道:“還有哩,這些個臨街的攤鋪,都得鋪貨售賣,這進貨之途,嘉州商號自是首選。若是咱在貨源和價格上,再許他些許的零頭,嘿嘿,嘿嘿……”
於慈恩:“這些個細枝末節,好說,好說。只是,這置地的事兒,怕是得着落在先生您的身上哩,先生願否?”
黃維風也不裝大尾巴狼了:“能入家主慧眼,乃黃某平生之願矣。”
黃維風,跳槽作了嘉州商號的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