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06節 香香討計
道光十四年,按照中國自古的干支紀年,歲在甲子,西曆則是1834年。
是年六月,一個蘇格蘭貴族律勞卑勳爵做了大英帝國駐華商務總監,八月,率三百英兵強行闖入虎門,與駐防的清軍舞刀弄槍了番。
事兒雖小,對後世的影響卻是不可謂不深遠。
三河縣僻處大山深處,廣州畢竟隔得太遠,虎門城頭的那些個槍聲炮聲,山民們自是沒聽見。他們津津樂道的,卻是於泓清於舵爺的獨苗苗,十八歲的於慈恩於少舵主,迎娶了李家丫頭香香姐。
那場面,嗬,千百年難得一見。
一個郎有情,非你不娶,一個妾有意,非你不嫁,於慈恩與香香姐喜結連理,終於得償所願,便夜夜行動起來:咱倆努把力哈,造猴子,嗯,一窩窩猴子。
於家太爺的身子骨兒本就不咋的,受不得走商的辛苦,只好守在三河家中,把着大的局面。外面奔波勞碌的事兒,只好鋪排十四歲的慈恩小兒辭學回家,幫着打理。
於今獨子大婚了,快快誕下後繼之人方是第一要務,老爺子也顧不得身體板扎不板紮了,把個新婚的兒子強留了在家,自己拖着個病懨懨的身子,四處奔波。
一次,解運一批軍需糧秣到五屯駐軍處。
本來呢,這押運糧草的事兒,交與下面的夥計去辦便是,家主是不必親爲的。只爲出過幾回事故,押送的糧草被山匪打劫。那些個山匪自報名號“紅鬍子”,一般只劫糧草,一般並不取人性命,而且每次劫走的一般也不多,但終歸不是好事兒,於泓清老爺子早就存了心,要會會這個“紅鬍子山爺”。
一衆騾夫護衛勸說無果,只得依了於老爺子的意思,押送着幾十馱騾馬,向大山之中行去。
懋功、章谷、撫邊、綏靖、崇化,雖是鎮嚇土司邊民的駐軍之地,那道路實在難行,通不得大車,只靠騾馬馱運,馱隊行在山中,一連幾日都見不着人家的。
偏偏這山中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是烈日當空,忽地飄過一陣烏雲,瓢潑般的大雨便沒頭沒腦地澆下來。一衆騾夫護衛忙着遮蔽糧秣器械,老爺子沒人顧得上照看,被淋了個落湯雞,又受寒心徹肺的冷風一吹,連着幾個冷顫,抖索起來。騾夫護衛都是久走山中的老人兒,知道東家是受了風寒,按着往常的搞法,用老薑熬煮熱湯,若加幾個辣椒效果更好,辣乎乎的幾口熱湯灌下肚去,出得一身的臭汗,自然就沒事兒的。
這個百試不爽的老法子,對於老爺子卻並不見效,一海碗熱辣辣的薑湯灌下去,竟沒絲毫作用。
捱到第二日,老爺子愈發地抖得厲害了,篩糠似的。護衛頭兒急了,與騾隊頭兒一商議,代了老爺子作主:軍中所需物品自是重要,遲延不得的,騾隊頭兒帶着大隊繼續前行;老爺子的性命更加重要,護衛頭兒親自護送,把老爺子綁定在騾背上,幾個壯實的護丁跟了騾子,向着來路一路緊跑。
於泓清於舵爺被帶回三河老宅,已是三天之後的事了。老爺子那副身子骨兒本就不咋的,又拖延了這麼三四日,病狀愈加的嚴重起來,雖是遍延名醫聖手,也沒能留下老爺子。
於泓清老爺子沒討妾,只有個正房太太,哭得那個傷心呀,肝腸寸斷的。老太太先是守着棺材哭,待得入土爲安,竟日日跪了在墳前,傷傷心心地哭。
老太太跪在墳前哭,兒子於慈恩和兒媳香香姐,哦,如今需叫於李氏,只得陪着母親,跪在墳前哭。這小兩口兒一邊抽抽咽咽的,一邊用手帕兒抹着眼角,一邊拿眼角餘光覷着母親:這身板兒,也不咋的,這麼不住停地哭,受得了?
香香姐開口勸道:“婆婆呃,保重呃,死者長已矣,存者總得偷生噻。”
兒子也勸道:“就是,就是。要是父親大人見您老總這麼哭,總這麼哭,那個在天之靈,可會安心?再說了,父親鋪下這麼大個攤攤兒,總得料理起走噻。”
聽得這麼一勸,母親盯了兒子和兒媳:“嗨,這麼個大道理兒,爲母的豈是不知?嗨,昨晚,老頭子與我說話哩……”
兒子兒媳張大了嘴:母親這啥話呢?該不是氣糊塗了吧?
“氣糊塗了?”母親杏眼圓瞪:“你小倆口猜猜,嗯,猜猜,老頭子跟我託夢,盡說啥來着?”
“哎呀哎呀,原來是慈父託夢,嚇我一跳。您老人家真是的,父親與你說些啥,咱倆年紀輕輕的,咋個猜得着嘛?”
母親大人端了神色:“哼哼,瞧你倆這付德行,猜着了纔怪哩。老頭子對我說呀,我的個親親哩,別哭囉,哭紅了眼圈兒就不乖囉。其實哩,這邊兒挺好的,我在這邊兒過得也挺好的,一衆的小廝,還有幾個丫頭侍候着哩。你呀,看好了咱們的寶貝兒子寶貝兒媳,帶個話兒給他倆,趕緊着,跟老於家續上香火……嗯,就這話兒,續上香火,第一,嗯,要緊……”
“嗨,父親大人這話兒,說得真好,實乃至理名言啦,嗯,至理名言。”兒子點頭稱是,香香姐卻把個紅紅的臉兒埋在胸前。
母親眨巴眨巴杏眼珠子:“呵呵,醒了來,爲娘就想呀,今兒哭過,明兒咱就再不哭了,再不哭了,也不急着跟到那邊兒了……娘哩,就只做一件事兒,嗯,一件事,抱小孫孫,嗯,咱的小孫孫……沒抱上小孫孫,老頭子不甘心哩。老頭子不甘心,老太婆我又豈能甘心哪?”
兒子把個胸脯拍得啪啪響:“嗬,不就是個小娃娃麼?這事兒,包在兒子身上便是了,哦,還有香香姐,努力喲,責無旁貸喲。”
香香姐滿臉羞紅,可勁兒地點頭。
小兩口兒自是努力,非常地努力。
能不努力麼?母親大人那眼神兒,總往香香的肚子上睃。
那眼神兒,開始麼還滿是希冀,後來就疑惑了,再後來,疑惑且冷了,一邊兒盯了香香姐平平的肚子看,一邊兒眼瞅着半空中,也不知想些個啥,總是半天沒得個話頭兒。
第四年上,婆婆實在耐不住了,拍拍香香姐的肚子:“我的乖兒媳,這是咋的呢?”
小香香也搞不明白:“慈恩弟弟哩,很是用功;兒媳我哩,當然極力配合。咱倆呀,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但是,種子也沒少播呀,咋就不開花兒,不着果兒呢?”
婆婆那眼神兒怪怪的:“嗯,這個……不對勁兒,這個……呃,不對勁兒。是種子撒錯了地方呢,還是土壤肥力不夠呢?”
嘿,怎就只疑我這土壤呢?難道你能保證那個種子就沒差池?但這疑惑只能心底想想,小香香是斷斷不敢說出來的,只得低了頭,任憑婆婆囉嗦。
老太太繼續嘆氣:“唉,好兒媳呃,我可是在送子觀音那兒許了諾的喲……唉,總得謀個法兒,了我這個心願纔是噻。”
小香香的嘴脣就要咬出血來了:“那麼……那麼……討個小吧。”
於慈恩雙眼瞪了玉芬姐:“打住!打住!休提此話!”
老媽:“兒呀,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個……香火的事兒,能由着你的小性子麼?”
於慈恩討起情來:“一年!老媽,一年!咱和香香姐再加把勁兒,或許就成了哩,也是說不定的。”
“一年?”老母親圓睜了杏眼,盯了兒子半天,再盯了兒媳半天,終於只好點點頭:“嗯,一年?那麼,老身我就再舍了這老臉,說與送子娘娘,那個重塑金身的事兒,再寬上一陣,嗯,一年,就一年。乖兒子乖兒媳,咱可約法三章哈,一年,就一年哈!”
一年,三百六十五個白天又黑夜,送子觀音拜得不少,奇方妙藥也吃了不少,可就是絲毫效果也沒見着。
玉芬姐慌將起來,急匆匆跑回孃家,要向老媽討個計策。
母親撫着香香平平滑滑的肚子:“閨女吔,這事兒,怨不得旁人哩,誰教你這肚肚不爭氣呢?
玉芬就差哭出聲來:“老媽吔,總得想個法兒,救女兒一救噻。”
母親嘆口氣:“唉,我的乖乖女兒,你得明白,慈恩賢婿不只是屬你一人哩,擔着整個三河於家哩。”
小香香把頭埋進鄉親的懷裡:“這理兒,女兒自是明白的。但是,想想哩,爲着慈恩弟弟的那份情意,女兒可是守了十八年的女兒身哩,滿盼着獨佔慈恩弟弟的恩愛哩,女兒哪裡甘心呀?”
母親也很是無奈:“唉,女兒吔,莫說你不甘心,便是爲母也很不甘心啦。但是,然而,唉,這俗話兒說呀,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想你想,竟牽連上了孝不孝的,而且,還排在了孝字兒的第一條,大着哩,頂着天哩,誰能拗得它去?”
香香姐長嘆一口氣,淚珠兒一顆一顆地往下滴:“唉,女兒苦也!難道,真就沒個挽救的法兒麼?”
母親盯了女兒好一會兒,眨眨眼睛:“法兒麼,總是有的噻,只怕我的乖女兒十萬個不願哩。”
小香香一聽母親說有法兒,滿臉的期盼:“呵,只要解得女兒這心頭之苦,女兒會不願麼?母親也別吊咱胃口了,快快把這法兒教與女兒。”
母親盯了女兒:“其實哩,爲你這不孕不育之症,爲母早就處了方兒在手囉。”
香香姐眼睛發光起來:“嗬,母親既有這等好方子,爲啥不早撿了藥來熬與女兒吃?害女兒空擔着這許多的憂慮。”
母親扁扁嘴:“嗨,我的個好閨女,那些個專治不孕不育症的藥物,你還吃得少麼?可見着了半分兒的療效?”
女兒狐疑了:“嗨,既非藥物,又是啥呢?”
母親老神在在地:“爲母的早就物色了兩個丫頭,這幾年調教得,嘿,妥妥的。你呢,帶去,免費贈與慈恩那小子,嗯,側室……嗯,自然,你大,她倆小。”
女兒:“行嗎?”
母親:“嘿,瞧你啥話呢?這倆丫頭,爲娘可是用了心的哩,專挑那倆屁股,大大的,肥肥的。俗話說得好呀,婦人屁股大,適宜生娃娃。這倆丫頭,哩,定定的,好生養哩。”
“好生養……”香香姐眨巴眨巴眼珠兒,“要是病根兒出在慈恩弟弟……豈不賠了夫人……哦,偷雞不着蝕把米……”
母親:“若果如此,那麼,咱女兒不孕不育之罪,自然就洗刷清楚了,自然,也可堵了你婆婆的嘴噻。”
香香姐眼圈兒又紅起來:“但是,女兒這心裡,總覺不踏實……“
“嗨,不踏實?”母親笑嘻嘻地看着女兒:“我的乖乖女,且想開些,不就是借她倆肚肚一用麼?嘿嘿,不過倆丫頭,難道還能反了天去?再說了,爲母還有後手哩,防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