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09節 丁萍兒
丁家爲賀老爺高中舉人,慶宴自是熱鬧得緊。
中午正宴,下午呢,大戲侍候。
於慈恩是大夥兒關注的第一公衆人物,自然不便離開。再則呢,兩家生意上有往來,丁家的糧店布店都由於家供貨哩。第三點,這丁家舉人是可以爲官的,而且聽主人講來,似乎已然在京師活動開了,想要謀個縣令州官的什麼來乾乾,孔老夫子說過的,“學而優則仕”呀。
於舵爺端坐正中,邊看戲邊同主人閒話,時不時的,還得給問好請安的名望人士回個禮,忙得不亦樂乎,倒是放任了於平江這小子,偷偷兒到處亂竄起來。
丁毅中,而今的丁舉人,與妻駱小蓮生有仨小子,論起年歲來,跟於平江相差不了多少。四個小子聚了一團,一番地打拱作揖,請安問好,接着便是一通地閒聊海侃,酒逢知己千杯少呀,沒想到聊不幾句,四小子竟志趣相投起來,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戲臺上正演川戲,總是鑼鼓亂敲,叮叮噹噹,乒乒乓乒,要麼,便是老生老旦,拖長了聲音,裝腔作勢,哼哼哈哈,不知唱些個啥玩意兒。只那變臉,稍有些看頭,卻又晚場纔有。總之,這川戲麼,很不合小子們的口味兒。
四小子一合計,便攀肩撫背,拉拉扯扯,相隨到丁家後園去耍。
出得前院便是後院,也在唱戲,坐滿了一院的女眷。
那時節,很是男女大防。加上這丁家,詩禮世家,更是大防得緊。男性公民,都由男主人攏了,在前院賞戲,其戲目多爲武戲,出將入相之類的;女性眷屬呢,則由女主人招呼着,後院另設戲臺,戲目則多爲文戲,才子佳人之類的。
前院的武戲,四個小子沒有興趣;這後院的戲麼,四個小子更沒興趣。倒是後院之後還有個私家小園,植着些花花草草的,或許還有點意思。
於是,四個小子,手拉手肩並肩,行過戲臺前面的空地兒,徑奔後花園。
丁舉人的四丫頭,嗯,乳名丁萍兒,正倚在母親駱小蓮的膝上,陪了衆人看戲。這戲麼,就只兩三個婆子女子,圍坐在一塊兒,也不知哼哼個啥的,實在沒味道,忍不住地,呵欠連連,頭腦昏昏,比起被母親逼着繡花還難受。
丁萍兒正半睜半閉着眼睛,昏昏欲睡得緊,忽然晃見三個哥哥,擁着一個後生,嘻嘻哈哈地打鬧着,徑往後園,便立馬精神抖擻起來,扔開母親,追進後園來了。
丁家後園並不算大,園子中央聳着一堆大大小小的亂石,亂石上面斜着數株小樹兒,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彎彎曲曲地圍着假山,曲徑再外便是兩米多高的圍牆,牆根胡亂地密植着一些花花草草,還有幾株藤蔓趴在圍牆上。
這後園,與於家王家的後園沒得比,便是蔣先生望山書院的後院,也比這小園子氣派許多。
四個小子沿了小徑亂竄,也不管踩了草葉,折了花枝,東瞧瞧西摸摸,滿園子的嘰嘰喳喳。
於平江正感無趣,忽見一個旗裝女子,風一般地闖進來,注目一看,哇噻,清清秀秀,嫋嫋婷婷,好美!
於家小子被這丁家丫頭吸住了眼光,忍不住地細細打量,從頭看到腳,竟是呆了,緊緊地盯了丫頭的雙腳,再移不開眼光,
——哇噻,天足!
這丁家四小姐被於平江盯了看,先是害羞,埋了頭去,再見這小子盯着自己的一雙天足不轉眼,便惱將起來,把一臉的羞羞扔開,瞪了一雙大眼,乾脆撩起裙腳,任這小子一雙賊眼看個夠,嘴裡直嚷嚷:“看噻,看噻,瞧你熊樣兒,少見多怪哩。”
嘿嘿,休怪這丁家四小姐作惱。
大家知道的,那時,女子都講究裹足,自小,把這女子的一雙腳兒,用布纏了,用帶捆了,束縛其成長,變作一雙小腳,美其名曰:三寸金蓮。
萍兒女娃,丁家幺女兒,父親的掌上明珠,母親的心尖尖肉,寶貝得不得了。小時哩,母親也曾兩次爲她纏足。纏足是極痛苦的事兒,萍兒哭得死去活來,做母親的,心疼得不得了,再也下不得手去,便任了這丫頭的雙足瘋長。
當時的社會,都以“三寸金蓮”爲美。萍兒丫頭的一雙天足,很不合潮流,很多正經後生,都被這雙天足嚇退了,便是那一個一個能說會道的媒婆子,也常拿她這一雙天足說事兒。
因此上,這丁家四小姐,嗯,丁萍兒,一雙天足,便成了她心中的陰影。
眼前這後生娃娃,竟盯了自己的一雙大腳板不走眼,萍兒能不着惱麼?
見得小妮子變了臉色,於平江恍過神來,忙忙的賠禮:“哎呀哎呀,小子冤枉也。小姐不知麼,便如這滿園的花花草草,順其自然,方是正理兒哩。若人爲扭曲,哪裡還存得一絲兒的天然之趣喲。”
聽得於家娃娃這番說道,又觀其神態不似虛僞,萍兒姑娘復了羞澀,忸忸怩怩,欲掩還遮,打量起這於家娃娃。噫!這小子,個兒不高,卻丰神俊秀,玉樹臨風,特別是那雙慧眼,清清澈澈,明明亮亮,掩蓋不住的聰慧睿智,內心底下,便打起鼓來
丁家三小子,極疼這個寶貝小妹,也極會察言觀色。見得於家小子盯了小妹,小妹呢,也盯了於家小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觀其形,察其神,猜其意,大約可能也許……
仨小子藉口支應賓客,忙忙地溜走,只丟了兩個在後園。
當晚,丁家女娃纏了母親:“就是他了……”
母親鳳眼圓睜,盯了乖乖女:“啥?於家那小子?嗯,這個,容母親想想,嗯,想想……”
乖乖女丁萍兒一頭紮在母親懷裡,撒起潑來:“想想?再想,你便從此沒了咱這個女兒。”
當晚,於家娃娃也纏了母親:“就是她了……”
香香姐睜圓了鳳眼,半是疑惑半是驚喜:“丁家那丫?咱的獨苗苗吔,行麼?”
於平江昂起頭兒,死死地盯了母親:“不行?嘿嘿,不行?嘿嘿,母親大人難道就不怕,咱老於家從此絕了後?”
香香姐舉着一雙粉拳,作勢要打:“你個娃……哦,我的個老祖宗吔,爲孃的意思……這事兒,準了!”
晚上,香香姐學了兒子的口吻,說與丈夫知道。
於慈恩一聽,“撲哧”,一口老茶,噴在香香姐身上:“哈哈,這麼,還差不多。這麼,纔像咱老於家的種。”
得着夫君的准許,王玉芬立馬行動起來,託了蔣先生,上得丁家,提起親來。
晚上,駱小蓮倚在丁毅中懷裡:“嘿,當家的,給你說個事兒。這幾天哩,咱老作夢,老作夢,自半空裡,掉下個黃金做的餅餅來,偏偏,就砸在了奴家身上。”
丁毅中:“嗨,美人兒,說甚笑呢?天下掉餡餅,是聽人說過的。天上掉金餅,爲夫的卻沒聽說過。”
小蓮撫着丈夫的胸脯:“嗨,餡餅麼,咱見得多了,金餅麼,卻是少見。你想你想,於家,又是獨子,偏就被咱家萍兒,弄到手上了。這麼個美事兒,是餡餅呢,還是金餅?”
丁舉人:“嗬嗬,這個,金餅!這個,自然,金餅!”
小蓮:“就是噻。三河於家,高門大戶,多少人,想攀了這高枝兒。可這高枝,是那麼容易攀的麼?比如天鵝,老在天空裡飛呀飛呀,一隻蛤蟆,呆呆地趴了在地,老想親他一口。哈哈,可曾親得着?呵呵,咱萍兒,呵呵,咋就這麼能呢?”
數日後,依時俗,納彩,議定婚期。
數月後,依時俗,迎娶,送入洞房。
自此,每晚,丁萍兒,便老老實實地,規規矩矩地,心甘情願地,歡歡喜喜地,鑽進於平江的被窩窩。
第二年,萍兒生下長女。
滿月時取名。萍兒說,懷上這女兒的夜晚,曾做得一個好夢,夢見庭院中一樹梅花,開得格外豔麗,宛若天邊雲霞。
於平江當然依了萍兒的心意,爲長女取名“雨梅”。
又兩年,萍兒生下次女,於雨雲。
又兩年,第三女,於雨菊。
第四女,於雨蘭。
蘭兒出生後再一年,萍兒肚子隆得高高的,算來,再有一月,才得臨盆。
一日夜晚,萍兒與夫君兩人……把母親的叮囑,都忘在了腦後。
沒想,第二天早上,萍兒就肚痛起來,第五個女兒,便急急忙忙地來到世上。不幾日,便夭折了。
小兩口兒後悔不已。可惜,花再多的錢,也沒買到後悔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