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68節 密室謀議
重慶,長安寺,以前是一座大大的道觀,共是前後三進的佈局。後殿是許多的房間,作了道士們的居所,空得十數間,租與香客們休息住宿,也能得着些許的收入;中殿是道觀的主要建築,供奉着三清祖師爺及一衆的道家先聖,塑像前都擺着大大的“功德箱”,專供信徒們參拜;寬寬的前殿,許多的房屋都是空置,當家道長便作了主,租與一些商人旅客,後來竟成了幾個商會文會的據點,聚得許多的人氣,倒也算得重慶府中一處熱鬧的所在。
五年前,李若瑟李主教走了官府的門路,硬生生地把長安寺奪佔了過來,拆了道觀的原建,矗起一座高高的天主教堂——真元堂。
這個拆觀建堂的過程,曾引發了當地民衆的抗爭,是爲兩次重慶教案的由來。
現今,真元堂改作了天主教堂,也發展得許多的天主信徒,隔三插五地作些禱告,成了川東教徒最爲繁衆的教堂,李主教便把它做了川東教會的總部。
每日的晚飯之後,李主教必做禱告,然後進得間壁的一間小屋,屋額上掛着一塊匾,長不及兩尺,高不及一尺,雖是小,卻用金汁描着三個字醒目的漢字:省悟堂。
大家都是知道的,咱中國的官衙,於那公堂之後,都是專闢了一屋,用作官爺休憩之所。每日退堂,官爺進得此屋,一邊兒喝茶解乏,一邊兒對當日處斷的公務做個反省,所以,這間小屋兒有個專有的稱呼:退思堂。
李若瑟李主教到得中國已是三四十年了,於這官衙之內的“退思堂”,自是清楚,想想,這法兒不錯,便在自己的禱告室外,專闢了這間小屋,一邊兒喝杯咖啡,一邊兒反省反省事務,並且給屋子取了名兒:省悟堂,很有些模仿“退思堂”的意味。
李主教進到省悟堂,便有一箇中國老僕進上咖啡,躬身問道:“主教大人,還有甚吩咐麼?”
李主教:“我家侄兒和藍翻譯,可是回來了?”
老僕:“回主教大人的話,兩人剛回,怕是正在晚餐哩。”
李主教笑笑:“哦。你去叫他二人來這屋,我有話說。哦,還有,咱家侄兒喜喝咖啡,藍翻譯卻好喝茶,你備上,送來。”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老僕端了茶盤,再次進得省悟堂來,身後兩人,正是李路易和藍風生。
老僕放下咖啡和茶盞,躬身退出屋去,順手帶上了小門。
李主教:“說說,什麼情況。”
李路易搔着亂髮,一臉的侷促:“唉呀,砸了!砸了!”
李主教皺了眉頭:“咹,砸了?”
李路易扭扭捏捏地埋了頭,低聲嘟噥道:“砸了,就那個教堂武裝衛隊的事上,對方不允許,嗯,不允許。”
看得李路易手足無措的模樣,李主教嘆口氣:“砸了便砸了,有甚了不得的噻。你倆倒是說說,談判的詳情是咋的。”
藍風生:“按事先議好的計劃,我和李教士到了三河,便去拜訪了三位太爺。昨日,開始談判。”
李路易:“嗯,吃吃喝喝,逛街。”
李主教皺了眉頭:“吃吃喝喝,還逛街?啥情況?”
藍風生:“我和李教士吃住都在於宅,一衆的人好不熱情,整日的好酒好菜,整日地帶了逛街,第一天逛中街,第二日逛東街西街,第三日逛南街北街,昨日,嗯,昨日,方是正式談判。”
李主教喝口咖啡:“哦,逛了三天的大街,卻只談了半天的事?且細細地說,談得怎樣?”
李路易掏出記錄來,照着念:“咳咳,甲款,乙方徵地不少於一百五十畝……”
李主教瞪圓了眼球:“啥?一百五十畝?”
李路易面露得意:“Yes,Yes,一百五十畝,白紙黑字,一百五十畝。”
李主教:“不對喲。咱不是隻提了五十畝麼?這羣中國猴兒,可是吃錯了藥?”
李路易直搖頭:“NO!沒吃藥,沒吃藥。”
藍風生:“就這五十畝,衆人也都反對的,就數王太爺鬧得最歡。嘿嘿,沒想到,於信達那娃,卻是隨意地便給咱一百五十畝,嘿嘿,一百五十畝。”
李主教再次皺眉:“於信達?於家那個小娃娃?嘿,給咱一百五十畝,卻是爲甚?”
藍風生:“嗯,那娃,曾在成都的尊經書院入過學的,自然是見過世面兒的人。說到咱計劃開設教會學堂,這娃,嗬,滔滔不絕,信口開河,說起這個成都府的書院啊,如何如何的寬廣,如何如何的氣派,於是,便有心把個學堂,建得大大的,廣廣的,要與成都的那些個書院比比。”
李路易不住地點頭:“YES!比比,氣派,YES!比比。”
李主教搖搖頭:“嘿嘿,跟成都的書院比?嘿嘿,這屁娃,好耍,好耍!”
藍風生搔着腦袋:“只是麼,這個地價兒,有些偏高。”
李主教:“偏高?到底多高?”
李路易照着記錄念:“上等水田,每畝折銀十五兩,中等水田,每畝折銀十三……”
“十五兩?打住,打住。”李主教伸出手去,“拿來我看。”
李主教接過記錄,喃喃有聲:“畝產黃谷六百斤,折銀十二兩,畝產小麥五百斤,折銀十兩,畝產玉米一千斤,折銀七兩,畝產紅薯五千斤,折銀五兩,其它瓜果菜蔬,折銀二兩,共是三十六兩……哈哈哈哈……這羣中國猴子,哈哈哈哈……”
李主教一陣地狂笑,李路易和藍風生瞠目結舌,只瞪圓了雙眼,緊盯着李主教。
“哈哈哈哈……”笑過一陣,李主教緩過氣來,一邊抹着眼淚,一邊道:“你兩個,呆瓜,被一羣中國猴子耍……耍得……溜溜轉……”
兩人大張了嘴巴:“耍了?”
李主教:“哎呀呀,你兩個,好生想想,四川這地,一年收得幾季的莊稼?”
藍風生:“我看書上常說春花秋實,又說春種秋收……噫,春天播種,秋天收割,一年只得一季……”
李主教:“於那北地,自是一年只收獲一季,但在浙江海南,一年三熟也是有的,只是四川這地兒麼,一般常理,當是一年兩季,春栽秧苗,秋收稻穀,再播小麥,春來收了小麥,又插秧苗,循環往復,年年如是,地地如是。”
李路易:“一年兩季?”
李主教:“唉呀,直說與你聽。這同一塊地,春天播種,或栽插水稻,或點播玉米,兩者只能擇一;秋收之後哩,或播小麥或栽紅薯,也是隻能二者擇一,哪能同一塊地,既種小麥又栽紅薯喲。”
李路易點點頭:“哦,計算,果然問題。只是,一本一利,嗯嗯,也哄咱?”
李主教盯了李路易:“一本一利?咋又整出個一本一利?”
藍風生:“聽於家娃娃說來,中國古代,哦,秦始皇,手下有個先生,名叫呂不韋的,有句話說,農務乃一本一利,從商乃一本百利,做官乃一本萬利。所謂一本一利,便是專說這農夫耕田種地的事兒,一分投入換得一分收穫。就說這個畝產折銀三十六兩吧,其中一半是成本,剩下一半纔是農夫的收穫。”
“咯咯咯……”李主教又一陣的狂笑,緩過氣來,道,“這個說法,自是有的,但不過是打個比方,農人耕種回報小,投入一分只收得一分,商人售貨回報高,投入一分便有十倍百倍的利潤,仕人做官,那回報更高,付出一分的努力,便有無窮無盡的回報。嘿嘿,一本一利,豈能當得真的?”
李路易和藍風生都搔起腦袋來:果然,又被這娃耍了。
李主教撫掌而笑:“哈哈,這娃,哈哈,有意思,哈哈,有意思!”
藍風生雙眼盯了李若瑟,極是誠懇地請教:“那麼,請問主教大人,這地價,當是如何的計算呢?”
李主教:“凡農夫種地,按一般情況來論,須交百分之四十的地租,哦,也就是四成,須得交給地主,餘下六成,谷種啦,農具啦,肥料啦,澆灌啦,等等等等,又須佔去十之二三,餘下來三成四成,方是農人所得。”
藍風生拍着腦袋,恍然而悟:“唉呀,譬如,這個上等水田,畝產稻穀六百斤,交租須去二百四十斤,種子傢俱的投入約去一百二十斤,餘下所得,不過兩百來斤,可是如此?”
李主教:“正是,正是。這是風調雨順的年景。若遇天干水旱的年景,這些個農夫,可就慘囉。那田地顆粒無收,但地租少不得,投入少不得,官府的捐稅更少不得,唉,辛苦勞作一年,還得倒貼了進去,你說,慘是不慘?”
李路易瞪大了眼,直搖頭:“慘,哦喲喲,慘!”
藍風生也是唉聲嘆氣:“唉,中國的農夫,可憐,可憐……呃,咱和李教士果是上了這娃娃的當,卻又如何是好?”
李主教冷笑道:“嘿嘿,這娃娃,雖是狡猾,但總是嫩了些。嘿嘿,水田,旱地,嘿嘿,城中可來的水田旱地?”
李路易:“Yes,Yes!水田旱地,貴价,又在城外,林地荒地,城內,嘿嘿,城內。”
李主教點點頭:“對頭,對頭。水田旱地在城外,價兒又高,咱就專尋城中城郊,林地荒地。”
藍風生直眨眼珠子:“呃,主教大人這一說,我倒見得一塊地兒來,又在城郊,又是荒地,想必合宜。”
李路易:“哦?城郊,荒地?我怎沒見得?”
藍風生:“就那團練所旁邊噻。足足的二三百畝,均是荒地,一小半作了操場,一多半卻是空着的,只有一些的荒草雜樹。”
李主教用指節敲着桌面:“既是藍先生看過了的,想必合適。只是,這個,武裝衛隊……對方,是何說道?”
藍風生:“嗨,其實前面四款,雙方雖是多有爭議,不過麼,總算談出了初步的結果。唯這教堂衛隊的條款,對方卻是一絲兒也不通商量。”
李路易直點頭:“嗯嗯,不通,嗯嗯,不通。”
李主教盯了兩人:“私底下,就沒找那娃娃?”
藍風生:“自然是找過的。可這娃,其它都好說,唯這一款,卻是堅決得很,沒有絲毫的通融。”
李路易:“嘿嘿,侄兒也找過。貴娃娃,好說好商量,便是拿破崙皇帝,約瑟芬皇后,還有伏爾泰,還有雅各賓……”
李主教瞪大了雙眼:“這些個人兒事兒,那娃娃也知?”
李路易:“Yes!Yes!便是咱法語,也知,哄他不得。”
“嗬嗬,這娃娃……”李主教的藍眼珠子眨個不停,然後一巴掌拍在桌上,“嗬嗬,這屁娃,本主教須得會他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