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陰霾只被驅散了一小塊,餘下的地方依舊是層層堆積的雨雲。
一條黑龍從雲層的盡頭飛來,一路上帶起呼嘯的狂風,攪亂了厚重的烏雲。
奔騰的火焰在緊隨在龍尾之後,將天空染成了一片刺目的橘紅。
熾~熱的火焰高懸在空中,熱烈的燃燒着。
籠罩了人們一上午的冰雪嚴寒似乎被它這片火焰驅散了些。
“不好意思,睡過頭了。我沒遲到吧……”
年輕的巫師從黑龍背上一躍而下,正落在雲澤的面前。
他詫異的環顧了一圈周圍,驚呼道:“怎麼沒人呢?難道已經結束了?”
“這麼大的事情你也能睡過頭?”
雲澤的屁~股剛剛離開好不容易被他焐熱的王座,此時只好跟着從天而降的年輕人一起落下,心情自然不怎麼好受。
他面色鐵青質問眼前左顧右盼的年輕人:“鴻淵,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誰?”
“當然記得。”
鴻淵嘿嘿一笑。從衣袖裡摸出了一根髮帶,將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長髮束起,向旁邊挪了幾步,站在雲澤的身側:“我不就是個來湊數的嗎?來不來其實沒設麼大不了……的吧。”
他乾笑了兩聲,望着空蕩蕩的祭壇,又問了一遍:“怎麼沒人?”
怎麼沒人你心裡還不明白嗎!
雲澤看着眼前這個裝傻充愣的年輕人,恨得牙根癢癢。面子上卻還要保持微笑,陪他一起演戲。
“哎呀!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都沒來,要不是還有個你在太陽下落之前到了,這件大事可能就要這麼推遲了。”
“我以爲我睡過頭已經夠過分的了,沒想到他們居然比我還過分,這麼重要的事情也能忘了……”
鴻淵絮絮叨叨的唸了一陣,忽然展顏一笑,恭恭敬敬的衝着雲澤伸出了一隻手,笑道:“沒想到居然讓我撿了個大便宜。您看,這太陽馬上就要往下走了,我們還是開始快點開始吧。不然,上邊的那位等急了可就糟了。”
“啊?開始?”
雲澤迷茫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忙不迭的又從王座上站起,站到了鴻淵的身邊,轉身面對人羣高舉起一隻手。
下方人羣中的竊竊私語從鴻淵出現之時便安靜了下來,此時看到雲澤的動作,臉上抱怨與不安的神色均是一凜。偶爾的目光交匯,傳遞着只有自己人才懂得信息,或者乾脆是一無所知的迷茫。
看到雲澤的目光示意,不少人倒是各自放下了心中的那點小計算,忙忙碌碌的搬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祭品。
不論如何,天選大祭纔是巫族的頭等大事。此時既然有了候選人出現,時間也沒有過去,祭祀不照常舉行怎麼樣都說不過去。
雲澤和鴻淵一左一右的站在王座兩邊,毫無阻隔的互相對視着,目光交錯時便是一陣暗流洶涌。
兩人身側便是那象徵着至高無上權利的巫神王座。
鴻淵禮貌的衝他笑了一下,低下頭整理起自己亂七八糟的衣帶。
黑龍就懸在他們兩人頭頂。烏雲中半掩半露的探出一顆碩大的頭顱,赤紅的眼睛不懷好意的打量着細皮嫩~肉的雲澤,就像一隻看到了美味的飢餓野獸,正在盤算着從哪下口。
雲澤被黑龍看的渾身發毛,心頭一把怒火燃燒的越發熱烈。他暗中咒罵着手下之人辦事不利,居然還留了個漏網之魚,只恨不得挽起袖子親自下場,將面前這年輕人瞭解了纔好。
當然他也只能這麼想想。且不說在衆目睽睽之下對着自己的繼承人動手會是個什麼後果,光是鴻淵本人,也夠他畏懼的了。
這人現在年紀雖然不大,卻早已經是衆多巫師之中公認的頂尖強者之一。多年以來隨着他那個征戰在外的哥哥四處奔走,到了現在各方妖魔鬼怪中的大人物提起他都面有懼色,某個山頭的妖王乾脆就直接跟在他身後效力了。跟他這種從小到大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巫師差距之大,幾乎難以用語言形容。
以至於不少人在看到他時都要側身讓路。就連雲澤這位巫王,私底下和他在路上碰到了,都會率先挪開目光,不敢與他對視太久。
天選大祭對於候選人的要求並不嚴苛,至少上邊的那位巫神的要求不算高,只要是所謂的“巫神遺留人間的血脈”就行。人選由各大家族自己推選。
唯一的一條便是年齡——巫族之人都有着漫長的壽命,可那位“巫神”卻對年輕人情有獨鍾。
除了巫王本人之外,超過四十歲巫師便失去了直接和巫神溝通的資格,無法從神靈那裡得到指點(現在來看也可以說是畢業了吧)。只能獨自一人從晦澀深奧的咒術中尋求更高的境界。
雲澤身居高位多年,幾乎是完全按照世家規矩教育出來的標準“人才”,與鴻淵這種野路子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天選大祭歷經多年,許多事情早已變味,各大家族族內族外明爭暗鬥,殺人上~位已經是常態,雲澤被推選出來的那年尤甚,甚至有個家族直接被滅的只剩下了幾個剛出世不久的嬰兒。
在他七八歲的時候。族中曾因爲推選候選人這件事情,鬧出了一出大戲。菁英幾年之內幾乎消耗殆盡,以至於到了天選大祭之時,根本推不出一個能看的年輕人,只能拎出他這麼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孩充數。
結果他就莫名其妙的被天上的神靈看中,懵懵懂懂走上了至高的王座。
之後的幾百年裡,雖然天選大祭也舉行了數次。可每次都會出現的“意外”狀況,導致他和他的家族一直大權在握,直到如今。
本來這一次的祭祀也該這樣“平安無事”的過去。沒想到幾個月前,半路忽然殺出了鴻淵這麼一匹黑馬,幾個好的不分你我,關係盤根錯節的大家族才緩過神來——當初那個死的只剩下嬰兒的家族居然還沒絕種,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之後,還能送回來這麼一個禍害。
這年輕人身上始終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氣。雖然平日裡看着懶懶散散,整日沒個正型,卻沒人敢小覷他,甚至於幾個候選人都不約而同的把他當做頭號勁敵,明裡暗裡使過不少手段。
這人卻平平安安的活了許久,還要時不時的蹦躂出來噁心別人一下,簡直是煩透了。
雲澤自己坐在那個位子上,雖然看他及其不順眼,卻十分樂得看這羣年輕人互相廝殺,內部消耗。
你們就折騰吧,反正到了最後都是要死在我手裡的。
那時候的雲澤甚至還興致勃勃的跟身邊的人打賭,這次的天選大祭到底能死傷多少人,最後能活着走上祭壇的都會有誰。
結果就在本應鬥爭最激烈的天選大祭前半個月,這些個拼得你死我活的年輕人居然不知抽了什麼瘋,不約而同的停戰了。一個個老老實實的待在家裡修整,該吃的吃該玩的玩,擺明了態度準備就這麼等着天選那天的到來。
這一番變故讓雲澤和他身後的勢力感受到了某種威脅。他們曾經試探過這些年輕人的口風,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整齊劃一的“只想把決定權交還到神的手裡”。
本應按照劇本亂斗的傀儡居然開始反抗起主人來,甚至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勢,這讓雲澤感到越發不安。
他比任何人都恐懼自己手中的權利被別人奪走。
家族中的老人沒必要在意。沒了一個雲澤,他們大可以選出另一個代言人推到前臺,而他們這些永遠穩居幕後的人,利益也不會受到什麼損傷。
可雲澤卻不一樣,他雖然這些年始終都在胡搞,卻十分清楚自己的本事有多少。如果沒了手中的權利,就等於一枚棄子,一定會在家族險惡的內鬥中落於下風。就算是僥倖留存性命,也肯定會是去往日的種種優渥生活。
失去一切的恐懼讓他不得不鋌而走險。
就在天選前夜,他私自調動家中爲他豢養的死士,試圖將所有的候選人一股腦殺掉。
其中甚至包括那個被家中人推選出來,能夠在出現意外狀況是接替他的位置,使大權不至於旁落的,自己的親生侄子。
這些事在之前的幾百年裡,他已經做過了許多次。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以前都是許多人(包括他在內)一起想出縝密的暗殺計劃之後纔開始動手,而這一次,臨時決定動手的人只有他一個而已。
沒關係。反正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我的時候,他們想找我算賬也沒那個膽子了。
畢竟坐在王座上的人,從理論上來講是巫族之中最尊貴的人啊!
他懷着這樣那樣意得志滿的心情睡了個好覺。甚至在睡前想好了天選這件麻煩事過去之後,該如何去寵愛那個暗中支持敵對家族,失敗之後被當成禮物送來的鮫人一族小公主。
那小姑娘長得可真漂亮啊!可惜長了一條魚尾巴,每天還只能泡在水裡。既不能用,抱着也冷冰冰的。
聽說以前唱歌是一絕,現在舌頭也已經沒了,只能當個好看的玩意看着。不過光是看,也是可以看出許多花樣來的,物盡其用的話,總能好好地欣賞一陣子。
第二天一清早,窗外的大雪着實把他嚇了一跳。
昨天還豔陽高照。怎麼一夜過去,就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了。
爲此,他還特意多套了兩件內衣。並且在去往祭壇的路上,始終疑惑這場雪到底是怎麼回事。
直到坐在王座之上,被冰涼刺骨的石頭王座一刺激,他才忽然福至心靈,想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大概是昨天晚上某個候選人臨死之前想拼個魚死網破,拿自己的命換來的這場大雪。
何苦呢?
他心道:總歸都是要一死的,搞這些東西多疼啊!是我的話可捨不得。
幾百的死士派出去,回來的不過零零散散的幾十個,還都掛着彩。他也不覺得可惜,反倒暗中責怪他們損傷太大,辦事不利。
早上的時間過於緊迫,他甚至忘了問那個斷了一條腿的死士首領暗殺的結果,就匆匆忙忙的感到祭壇,和一頭霧水的人羣大眼瞪小眼。
不可能有人活下來的吧。在那樣的圍攻之下,除非是那位“巫神大人”降世,否則絕對不可能有人活下來。
畢竟那可是這麼多年用盡頂尖資源培養出來的,我最驕傲的戰士啊!
而此時,他看着眼前笑意盈盈衝着他點頭的鴻淵。只覺得那羣“我最驕傲的戰士”簡直連路邊最骯髒的乞丐都如不。
他暗下決心回去之後就將那羣缺胳膊少腿的傷員全都打發了……把秘密留下的前提下。
連這麼個小崽子都收拾不了,養你們這麼多年,你們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不過幸好我早知道你們這羣玩意不靠譜,還留了一個後手。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威脅他地位的人已經近在咫尺,和他並肩而站了,他卻依舊不覺得擔憂。
雲澤偷瞄了一眼高大的王座之上掛着的一盞奇形燈盞,懸着的心又重新落回了胸口,再次恢復了自信。
所謂的“天選”,過程其實很簡單,
族人獻上足夠多的祭品,請來“巫神”的意志,降臨在早已準備好的飛鳥身上。幾位候選人將能夠代表自己身份的東西並排放在王座上,那隻鳥兒落在什麼東西上,那東西的主人便是下一位巫王。
這是正常情況下的選法。
有正常的選法,自然也有特殊情況。
所謂的特殊情況,便是指始終掛在王座之上的聖物——山河燈。
據說這東西是當年巫神還在人間的時候,貼身使用的東西。
他老人家離去之時,將這玩意留給了自己的子孫當做紀念。它既不能照明,也沒有什麼別的神通,主要作用也只能當個吉祥物,常年掛在巫神王座之上,供人蔘觀膜拜。
據說如果出現讓他青眼有加的年輕人時,這東西便會大亮。
這便是雲澤心裡打的主意。
這事本來不用這麼麻煩的,往年他們多半是在鳥的身上做文章。
巫神好戰,降臨人間時要用的鳥兒也必須是最勇猛的——在挑選出來的猛禽中廝殺最終獲勝的那個。
既然是有挑選,那必然是一羣馴養好的動物,聚在一起做做樣子也就算了。
畢竟天選大祭之後,那鳥兒還要陪着新任巫王四處巡視。如果性子過於兇猛,傷到了巫王他老人家的貴體,可就不好了。
然而今年……
想到這裡,雲澤又忍不住惡狠狠的瞪了面前的鴻淵一眼。
這小子不知道從哪找來了一直白色的鷹,兇殘的很。人家都是養着溫順的鳥兒糊弄一下就算了,他居然真的搞出了一隻能征善戰的,把對手殺了個七零八落。
害得我不得不想辦法去偷偷折騰那盞燈,這小崽子着實可惡!等到事情了結了,不好好收拾收拾他都對不起我在這個位子上坐的這麼多年!
雲澤暗中將牙咬的咯咯直響,卻在每每擡頭看到天上懶洋洋的吐着火球玩的黑龍時又忍不住縮起了脖子。仍舊只敢在心中暗罵幾句,連對着面前的人瞪個眼睛都要趁着對方不注意的時候。
天空中的烏雲隨着時間的流逝再一次聚集起來,黑龍帶來的那股火焰也飛快的消散,寒冷再一次籠罩了大地。
烏雲之下忙碌的人們將諸多活物擺在了祭壇之下,奔走之間倒也沒覺得多冷,比起之前傻站着的時候強上太多。
隨着雲澤又一次高舉手臂,站在祭壇下方的一排赤膊男人也高舉起了手中的刀,對準面前的動物的脖子,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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