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李魚繼續道:“青衫客不由分說,指尖一點,便將我那村姑姐姐化爲齏粉。
我怒不可遏,神思訣運至極致,不想那青衫客袍袖輕甩,未有一絲真氣波動,便將我掃出三十丈外,頓時無力反抗,更且人事不知。”
衆人皆知李魚與懷劍公子一戰後,實力受損嚴重,招數威力大減,再沒有當時擊殺懷劍公子的驚世風采,難免有名不副實之感。
但即便如此,以“李魚”與薛逸峰、“胡玉風”的兩場戰鬥來看,“李魚”目前的實力算不上頂尖,卻也絕不庸陋。
而那青衫客不費吹灰之力,將怒火盈胸的“李魚”擊倒在地,足見青衫客實力之強,免不得讓衆人咂舌暗歎。
便是李魚自己,雖然知道假李魚所說多半憑空捏造,也不能不感到心驚。
“待我甦醒之後,發現自己被一根黑森鐵鏈縛住全身,四肢尚可以動彈,但連轉頭側身也變得艱難無比。
尤其令我震驚的是,我的神識心力似乎消失無蹤,無數次驅使神思訣,都如石沉大海。
整整一個月,我被困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囚室,睡在污穢溼冷的地上,只能搜尋蚯蚓臭蟲勉強爲生。
在荒蕪死寂的囚籠中,再聽不到任何活人聲響。
彷彿天地間只剩我一個人,彷彿我真的成爲了被天地放逐的罪徒,必須忍受着永無結束的懲罰。
我懷詬忍恥,想着脫身報仇,即便再難熬,我也不敢隨便就死。
可是,我一次次嘗試恢復神思訣,一次次徒勞無功,只多了一次次絕望,一次次恐懼。
到後來,我甚至連絕望的念頭也沒有了,因爲我活着這件事本身,便是絕望。”
說到此處,假李魚眼睛忍不住抖動起來,現出複雜的神色,既有脫離苦海的慶幸,又有不堪回首的痛楚,彷彿一提起這件事,便回到了當時天塌地陷的茫然無助,回到了當時生不如死的萬念俱灰。
李魚在清風居當衆宣佈脫離疏影閣,更大膽挑釁綺羅香,已成爲仙林一段佳話。說書人的話本各處流傳,不管是英雄好漢,還是婦孺老耆,都知道李魚傲骨錚錚,無所畏懼。
而此刻親耳聽到假李魚口中說出“恐懼”和“絕望”兩個詞,衆人皆是心中駭然,深感事情絕不一般:“李魚遭遇的痛苦,當然不止這些幽閉的小手段,不然他自命不凡,怎會如此消沉?”
孫統領臉色變了又變,不知道自己是繼續聽下去呢,還是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衆人都被李魚的敘述所吸引,無暇注意我的存在。我可沒有資格摻和這些事,秘密知道的越多,我就越加危險吶。但這顯然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若是白白錯過,那又……”
便連好整以暇的張羽,也感覺事態超出預計,隨意鬆弛的站姿不自覺緊繃起來,雙手抱持胸前,全神貫注,不敢漏過一個字眼。
假李魚喟嘆一聲:“終於,那一天,幽閉的牢門忽然打開,青衫客再次出現。
青衫客冷笑道:‘連困神鎖都掙脫不開,疏影閣傳人,浪得虛名了。卻是辜負了本尊的期待。’
那時我已奄奄一息,根本沒有氣力與他理論,更別提向他報復了。
青衫客的兩名手下將我擡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居室,給我蓋上了金絲織就的錦被,還給我盛上了山珍海味的宴席。
那十幾天裡風平浪靜,我總算稍得到一絲休養。可我知道,風暴就要來臨,卻又不知道風暴何時降臨。
在惴惴不安中,一切銳氣都消失殆盡了,甚至於惶惶不可終日。
然後,然後,然後,我就過上了真正活地獄的生涯。
我清楚記得,那名戴着銀色面具的銀袍‘六爺’獰笑道:‘都說你李魚俊美絕倫,雖然臉是毀得沒救了,但身子依然白皙。好生招待貴客,須知道怡情園不是好呆的。’”
薛逸峰不由得“啊”的一聲低呼:“什麼,你竟然被……”
假李魚此刻神色倒是淡然:“你想得沒錯,在那怡情園中,我成了最低賤的昌伎。不管是男是女,不管一個兩個,都可以隨意折磨我。
我既已決定將一切說出,不論你們如何看我,我也不會刻意隱瞞。但這一切,都只是對上官姑娘所說,若單是你們,也不配聽這些。”
上官雁此刻神情,好比踢翻了醬料鋪,鹹的酸的苦的辣的,一時混雜,難辨真味,只剩下了微嗔低嘆:“李公子,這些話怎好大庭廣衆說出?這……”
“我是要你明白,那青衫客的可怕手段。”假李魚手指從李魚、薛逸峰、張羽等人一一虛劃而過,冷笑道:“這些人自以爲捉住了我,得意洋洋,志驕意滿。只可惜,他們永遠無法想象青衫客的恐怖。說不定,連老天爺也無法收拾青衫客的。”
青衫客非但將名動仙林的李魚玩弄於股掌之間,更將李魚變爲低賤卑微的玩物。
今夜之聞,當真是前所未聞,令人百味雜陳,揪心不已,已然不知道該有如何想法。
衆人雖則不知道青衫客的身份來歷,卻已不覺被青衫客的手段所震撼。
便如孫統領,倘若是平日由旁人告知此事,他必然捧腹大笑,鄙夷不已:“李魚偌大的名頭,卻原來人盡可夫,嘿嘿嘿。”
然而此刻親自聽得此樁秘聞,孫統領只覺得心慌意亂,恐懼難安,彷彿那受苦的並不是李魚,而是他孫藥秋。
縱然是李魚自己,也忍不住在驚詫之上再添一層驚詫,心中疑雲叢生:“瞧假李魚模樣,這一切好似真切發生。那份沉痛的語氣,是裝不出來的。
若說他是一切捏造,那他的僞飾功夫堪稱登峰造極,只怕連趙月兒也將自嘆不如。
但若他所言是實,我這個真李魚就在這裡,哪有他說的那麼悽慘?”
一時間,衆人各懷心事,皆是沉默不語。月光清冷,早是看淡人生悲歡,卻仍是不經意透出迷惘與震驚,掉落在熊熊火光之中。
假李魚呆了一會,復又道:“就這樣行屍走肉,渾渾噩噩過了兩個月,銀袍六爺再次來到,說我有了些勳勞,已然由賤民升格爲罪民了。
隨即我被人送出怡情園,我才發現所處竟是一個海外孤島,放目遠眺都是無垠海浪,海浪呼嘯,海鷗亂飛,讓我再一次體會到生命真實的存在着。
我根本沒有多少時間感慨,因爲我很快被帶到了罪山。
漫山遍野,數百號人都拿着鋤頭和簸箕在奮力開山。
是的,所有人都像是沒有真氣的平凡農夫,笨拙可笑,重複着同一件可笑的事情。
而他們的身上,與我一樣,都帶着那條禁錮魂靈神識的困神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