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娣推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帶着他去摸段天涯,去摸姑娘峰,去摸老虎嶺,去摸鷹嘴澗,也去摸元寶山的黑龍洞。
每到一處,王海亮必然會從輪椅上下來,用手觸摸那些山壁。
帶娣知道他對這個世界戀戀不捨。
男人在這兒撒下了一生的汗水。
這條路是他修的,經歷了八年的時間。山道上的欄杆也是他派人安裝的,可以通向大梁山的任何一個地方。
大梁山改天換地,三十年的時間飛黃騰達。沒有王海亮就不會有這裡的一切,山民也不會過上有滋有味的日子。
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對得起這裡每一個親人,朋友,對得起任何一個跟他相好過的女人,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玉珠,你要是活着該多好啊。你看看,咱們的兒子長大了,閨女也長大了,他們都成親了,你抱孫子了,也抱外孫子了……。”
男人的意志沒有被病痛徹底消磨,他知道兒媳婦天天生孩子了,孩子快兩歲了,特別可愛。
閨女靈靈跟楊洋那小子也有了孩子,是個閨女,同樣十分可愛。
他們正在呀呀學語,一個喚他爺爺,一個喊他姥爺。
生命有了延續,這輩子死也瞑目。
“你還記得不?當初你嫁過來,我一直不跟你上炕,心裡一直念着二丫,你到小學校找我,在哪兒遇到了野狼。我從野狼的嘴巴里將你救下來。然後在學校的課桌上,咱倆有了第一次。”
王海亮像是跟玉珠說話,也像是跟帶娣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他的腦海裡是玉珠剛嫁過來的情景。那時候的女人天真浪漫,也像一朵半開半合的牡丹。
帶娣知道他又想念玉珠姐了,就抽泣一聲:“俺記得,啥都記得,海亮哥,俺在那邊過的很好,真的很好……。”
他又拉了帶娣的手,彷彿拉住了當年玉珠的手。
“對不起,那時候光顧着天天修路,開廠,冷落了你,你得病了都不知道,是我耽擱了你啊,你本來不該死的……。”
帶娣的眼淚再次流出:“海亮哥,你是男人,心裡一隻有個家,不過你的心裡是大家,俺的心裡是小家,俺應該支持你。”
“哎,不能彌補了,到那邊我再彌補你,陪着你好好說話。玉珠,你孤單不孤單,寂寞不寂寞?”
帶娣說:“不寂寞,每年你都到墳上來看俺,俺年年可以看到你,可以看到你在山上幹活,可以看到你走進工廠,可以看到你接見外商,看到你這麼出息,俺知足,知足啊。”
“帶娣,我也苦了你了,海亮哥快要走了,不能照顧你了……。”
他終於又想起了帶娣,想起了眼前這個曾經爲她守過20年活寡的女人。
眼前的帶娣還是一頭短髮,一點也不老,她只是長大了。
他摸着她的臉,一點點滑向脖子:“對不起,你們三個我都對不起。帶娣,特別是你,海亮哥欠了你一輩子。”
帶娣擡手抓住了男人的手,她的手跟海亮的手一起握着,在自己的臉上摩擦。
“海亮哥,俺知足,真的知足,跟了你這樣的男人,一輩子無悔,俺比二丫姐幸運,比帶娣姐幸運,跟着你過了十多年的好日子,可以跟你一起慢慢變老,同樣雖死無憾。”
兩個人一起攙扶,旁邊是萬畝果園,果園裡的梨花要開敗了,桃花也含苞待放。
“真香啊,玉珠,你衣服掛爛了。棉絮都出來了。”
他又對玉珠笑,想起來當初跟她一起管理果樹,他刨坑,女人撒肥料。
帶娣接着他的話說:“家裡有新衣服哩,忘了?你給俺買的。”
海亮說:“對,對,還有一條紅紗巾,一共買了兩條,二丫一條,你一條。”
女人攙着男人上了土坡,一點點進了果園。海亮的手四處亂摸,終於摸到了一枝盛開的梨花。他放在鼻子底下使勁吸氣。
最後把梨花折下來,戴在了女人的頭上。人面梨花相映紅,將帶娣襯托得越發美麗。
“你是二丫,玉珠,還是帶娣?”男人又問。
女人說:“俺說了,你把俺當做誰,俺就是誰。別管誰吧,都做過你的妻子,都是最愛你的人。”
看明白了,是帶娣。海亮就說:“你真好看,跟二十年前一樣好看。玉珠跟二丫也好看。”
帶娣說:“海亮哥,這麼好的花兒,折下來,糟踐了。”
他說:“不糟踐,反正要修建,剪下來的花比長在樹上更美。插在水瓶子裡,會開更久呢。”
女人說:“長在樹上的花兒,是有生命的,摘下來就枯萎了。”
男人就嘆口氣:“生命也會隕落,我想這花兒多保存一段時間。跟我的生命一樣長。”
帶娣就說聲好,將那一枝梨花遞給了身後的保安,告訴他們,回家以後插在水瓶子裡,這樣海亮哥就能天天聞到花香了。
男人向前走了好長一段距離,說:“帶娣,下雪了,這場雪真好,來年的小麥不用澆了,又是一個豐收年。”
帶娣說:“海亮哥,那不是雪,是梨花啊,哪兒都是梨花。現在地裡不靠降雪了,你打了幾十眼水井,莊稼地都用井水澆灌哩。”
男人就點點頭笑了。
掉落的梨花漫天飛舞,將兩個人包括其中。空氣中瀰漫着山花的甜味兒。眼前不再昏暗了。
那是太陽照在雪堆上,映射出的萬道霞光。
其中有一片雪落在了他的嘴脣上,他伸出舌頭舔了舔。
帶娣趕緊把梨花扒拉掉。他擡手抓住她的手說:“別,讓我再聞一下大梁山雪的味道。下一年可能聞不到了。”
帶娣就停了手,半空中抓住了很多梨花,放在男人的鼻子前,讓他聞。
他閉着眼睛,再次深深吸口氣,說:“果然好香,可惜啊,是梨花,不是雪。”
兩個人又來到了元寶山下的黑龍洞口。海亮彎腰就要往裡鑽。
可帶娣卻拉住了他:“冤家,別鑽,裡面深着哩,沒有底,你再掉下去。”
海亮說:“不會,這裡面的洞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從這兒一直可以通到大梁王的神墓。你告訴天昊,以後把這洞封了吧。
從前不怕,工具簡陋,現在科技發達了,從這兒進去神墓,太容易了,老祖宗的瑰寶,不能讓人破壞。”
帶娣說:“俺知道了。裡面黑,也冷,咱回吧。”
海亮又擺擺手,非常倔強,竟然拉着帶娣真的進去了。
山洞裡果然很黑,伸手不見五指。前面的幾十米還比較寬敞,再上去,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
而且裡面的石頭高低起伏,他拽着帶娣一點點往上拖。
海亮不怕,帶娣也不怕,身後的四個保鏢害怕了,招呼一聲:“董事長,小心身體!”
可海亮沒聽到,還是上兩步,下一步,他的眼睛已經接近失明,身板站立,行走,喘氣。
再向上,到達另一個山洞的時候,手腳都麻木了,臉也麻木了。
他就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氣。然後衝帶娣呵呵笑:“不行了,老嘍,三十年前,我可以抓着繩子,上去幾百米高的斷崖。”
帶娣陪着他坐下,面對面也看不到男人,她說:“俺的海亮哥不會老,永遠也不會老,只會更成熟,更長大。”
“帶娣,跟了我這麼久,你後悔過不?”
帶娣說:“沒,這輩子跟你在一起,下輩子還在一起。生生世世咱倆都做夫妻。還有二丫姐,玉珠姐,俺仨都做你的媳婦。”
“那我不成皇帝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
“你就是皇帝,俺甘願做你的嬪妃。”
海亮就說:“沒那個命啊,當初不是二丫跳崖,我也不會娶玉珠,不是玉珠病死,也不會娶你。其實只要一個女人能跟我白頭到老,足夠了。
你們都是好女人,我王海亮何德何能,要你們三個一塊垂青。汗顏啊。”
帶娣說:“這是你應得的,你心好,善良,機智,敏銳,敢想敢幹,肯負責任。那個女人不稀罕你?你呀,太招女人喜歡了。”
海亮問:“我有那麼好?”
帶娣說:“你好,好着哩!”
王海亮抓着帶娣的手,想起了從前的一切。
又想起他拉着二丫的手私奔,從段天涯的山道上氣喘吁吁飛過。
想起來了二丫掉進山谷,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
他又想起了跟玉珠成親的情景,新婚之夜,女人身穿大紅嫁衣,戴着大紅蓋頭,含羞帶臊等着他揭開。
可他卻醉醺醺倒在炕上,將女人晾在了一邊。
他想起了帶着那些毛頭小夥子們修路,紅旗插得漫山遍野,一陣陣號子聲傳來,迴盪在耳朵邊。
想起了大夯哥的笑臉,想起了老實叔,老實嬸,想起了丈母孃孫上香。
他也想起了張喜來,是來叔一點點將他培養出來,鍛造成了一代成功的企業家。
可惜最後兩個人反目成仇,爲了大梁王的寶藏分道揚鑣。
想起了兒子王天昊,小時候做了野狼王,跟野狼羣生活了十多年。
是他把他抓回來,放在鐵籠子訓教成人。
他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帶娣,爲了嫁給她,在小學校孤獨守了二十年的活寡。
玉珠死了以後,在學校辦公室的土炕上,他第一次奪走了女人的貞操。
帶娣不是白虎星,也不是石女,以後的十五年,帶給了她無盡的舒暢。
沒有女人,他的晚年也不會過的這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