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狗坐上了公交車,一邊走一邊打聽那個老腔劇團的下落。
老腔劇團也是居無定所的,他們一路從大西北過來,哪兒的村子有請,就在那個村子爲人唱戲。
張二狗找了七八天,終於在一個小山村裡找到了老腔劇團的下落。
那同樣是個窮村子,跟水窯村一樣,是大山裡一座不起眼的小村莊,同樣在山外一座丘陵地帶。
二狗巴不得立刻見到四妮,一路上都是心血彭拜。
他心裡想着,見到四妮以後該說什麼,用什麼辦法把四妮搶回來。
反正現在老子的身上不缺錢,大不了四妮多少錢被他們買去的,老子花雙倍的價錢把女人給贖回來。
他不在乎四妮是不是失節了,也不在乎女人是不是已經背叛,她在乎的是四妮的身子,還有四妮肚子裡自己播下的那一粒種子。
二狗趕到的時候,正好是下午四點左右,一陣氣吞山河波瀾壯闊的老腔聲從山村裡傳來。
二狗沒有直接奔向後臺,而是在臺口的位置來回瞅了一下,沒有發現四妮的身影。他想問問,四妮是不是在這兒。
劇團裡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因爲老腔劇團在大梁山的時候,張二狗已經離開村子很久了。
等啊等,好不容易一個年輕婦女從後臺走了出來,臉上畫着濃重的戲裝。
二狗趕緊拉住了她,眼神裡淨是祈求,問道:“這位嫂子,你們戲班裡是不是有個叫四妮的姑娘?她從水窯村出來的,我跟她是親戚,我找她有事。”
偏趕上那女人的口音不對,一口陝北話,聽了半天二狗才聽明白。
女人擡手一指,道:“你找四妮啊?那……她在山那邊的水潭裡洗衣服,剛過去不久。”
張二狗一聽喜出望外,大步流星,趕緊撲向了女人所說的那條小溪。
二狗趕到的時候,果然看到了四妮的身影,四妮就那麼蹲在河邊洗衣服,身影非常的單薄。
女人手裡拿着棒槌,正在捶打衣服,時不時擡手撩一下前額的秀髮。
二狗發現四妮瘦多了,女人的面色很清秀。兩個月的時間不見,她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眼角上淨是魚尾紋,一雙悽楚的大眼黯淡無光,歲月的滄桑在女人的身上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痕跡。
她還是那件花格子小襖,兩隻手被冰冷的河水泡得發脹發紅。
張二狗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飛也似的撲了過去,一下子將四妮納在了懷裡:“四妮,四妮,我可找到你了,俺的親啊……”
張二狗淚如雨下,抱着四妮又親又摟,激動地不知如何是好。
四妮的眼睛裡同樣閃出了光彩,欣喜若狂起來:“二狗……二狗哥……怎麼是你?你怎麼來了?俺滴親啊……”
四妮同樣抱着張二狗哭了,身體一個勁的顫抖。
兩個人哭夠了,二狗說:“四妮,你受苦了,二狗沒本事,讓你受苦了……對不起,你跟我走吧,咱們現在就離開,我有錢了,可以給你很好的生活,二狗以後不會讓你受委屈。”
四妮一聽,卻渾身顫抖了一下,猛地把他推開了。
女人擦擦眼淚說:“二狗哥,你咋來了?你走吧,俺不會嫁給你了。”
張二狗一聽,身體被閃電劈中,一下子抓住了女人的手,驚訝地問:“爲啥?爲啥啊四妮?我找了你這麼久,也等了你這麼久,爲啥這麼說?”
四妮嘆口氣說:“二狗哥,俺已經嫁人了,成爲了別人的媳婦,武生哥哥對俺很好,你把俺……忘了吧。”
女人說着又抽泣起來,肩膀一抖一抖。
張二狗一聽就怒了:“不行!四妮,難道你不愛我了?我纔是你男人啊?我也對你好,這次說什麼二狗也不會讓你離開!”
他再一次把女人納緊,這次四妮竟然開始掙扎:“二狗哥,別,你別這樣……”
女人的轉變讓他有點無所適從。二狗一下子怔住了。
“四妮,那孩子呢?我跟你的孩子呢?孩子還沒有出生,那可我的種啊……。”
四妮說:“孩子,俺會把他生下來的,你放心吧,這是你張家的種,生下來俺會想辦法把她送給你。”
張二狗的額頭上淨是冷汗,他根本想不到四妮爲啥轉變這麼快,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事情竟然成了這樣。
“四妮,爲啥?爲啥啊?跟着我不好嗎?二狗不會虧待你的,我是真心對你好。”
四妮說:“二狗俺知道,知道你對俺好,可是俺乏了,累了,沒勁了,再也折騰不動了。短短几年的時間,俺先是嫁給了小貓子,然後又跟武生哥哥相好,再後來被人趕出村子,又跟了你。
你被俺爹痛打一頓,武生哥又將俺帶走了,現在俺嫁給了他,不想背叛他……。”
“可是你……你就忍心背叛我?你忘了我們之前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語?”
四妮搖着頭道:“二狗,俺沒辦法,沒辦法啊,你跟武生哥都很好,俺必須選擇一個,放棄另一個,俺不能同時傷透兩個男人的心……現在俺是鐵了心要跟武生哥過日子,二狗你走吧,就當咱倆做了一場夢。”
“你……你你你?”張二狗膛目結舌了,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一腔的熱血會換來一盆當頭澆下的冷水,所有的希望跟熱情都被四妮的幾句話給澆滅了。
他忽然憤怒起來,眼睛裡充滿了血絲,咬牙切齒怒道:“那好,我去殺了那個小武生,斷絕你的後患,然後你跟我走,咱們一起遠走高飛!
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兒子跟別人的姓,更不許我兒子叫別人爹。老子他麼宰了他!”
張二狗嚎叫起來,猛地抽出一把刀子,要去跟那男人拼命。
四妮一看嚇壞了,撲通衝張二狗跪了下去,緊緊抱住了男人的雙腿,苦苦的哀求。
“二狗哥,別呀,別,你這是把俺往死路上逼啊……求求你放過他吧,也放過俺,咱倆的緣分真的盡了……嗚嗚嗚嗚。”
四妮嚎啕大哭起來,女人泣不成聲,也可憐楚楚,一下子就把張二狗的心給哭的軟了。
張二狗感到心裡空空的,好像被人撕裂一樣,一切的希望和夢想全部化成了泡影,他的心涼透了,身體也涼透了。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啊?我張二狗的命真苦啊——!”張二狗抱着腦袋蹲在了地上,他的表情沮喪到了極點。
完了,什麼都完了,媳婦沒有了,兒子也沒有了,生活的苦難,愛情的失落已經將他逼上了痛苦的絕境。
四妮上去扶了他的肩膀,說“二狗哥,你別難過。俺知道對不起你,知道你對俺好,俺也想跟你過一輩子,可是那不可能了。
俺不是人,這輩子算俺對不起你,你要是難受……就打俺吧。你要是真的對俺有心,你就等,下輩子,下輩子俺當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這輩子你就放過俺,放過俺男人,給俺一條生路走,俺求你了。”
張二狗哭泣了一會兒,忽然跺跺腳,把四妮攙扶了起來,說:“四妮,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纏着你了。王海亮有一句話說的好,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是舍,劍以快爲尊,情易舍爲尊,喜歡一個人,就放開手,讓她飛,飛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既然咱倆的緣分盡了,我也不再強求,你回家好好過日子吧,二狗祝你……幸福。”
張二狗說完擦擦眼淚走了,慢慢下了山坡,一步也沒有回頭,四妮看着二狗遠去的背影,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她的心裡愧疚極了。
四妮挺着大肚子,一口氣衝上了對面的山坡,然後將手搭在嘴巴上,形成一個喇叭狀,衝着二狗喊:“二狗哥——!你一定要活下去,妹子會想你的。”
張二狗回身看了四妮一眼,瀟灑地笑了。
然後,他扯着嗓子唱起來:“山樑樑上站了個俏妹妹,惹得那個喜鵲滿樹樹飛,白格生生的臉蛋,柳呀麼柳梢眉,雙辮辮一甩扭嘴嘴……,毛眼眼望斷那黃河水,愛你恨你幾回回,幾呀麼幾回回……
山樑樑上站了個俏妹妹,愛得那個後生啊,不想回……”
張二狗的嗓音不怎麼好,好像一面破鑼,也好像一隻得了肺炎的大公雞。
可那破公雞一樣的嗓音唱起山歌來卻非常嘹亮,也特別動聽,在山坡上傳出去老遠老遠。
這是張二狗在向四妮證明,小武生可以唱的小調,我張二狗也會,而且一點也不比他差。
再一個,這是他送給四妮的唯一禮物,也是他離開女人無奈的眷戀……
張二狗就那麼走了,這一走,直到十年以後他跟四妮才重逢。
那時候,張二狗的閨女都已經十歲了,四妮拉着閨女的手再一次回到了大梁山。
又過了八年,張二狗的閨女十八歲,喜歡上了王海亮的兒子王天昊,並且成爲了他的媳婦。
張二狗跟王海亮鬥了一輩子,屢敗屢戰,兩家的恩怨也隨着一對兒女的親事冰釋前謙,重歸於好。
當然,這是後話了。
四妮送走了二狗,她回到了小溪邊,端起洗衣盆的時候,竟然發現下面有東西。
那是一個信封,信封裡是厚厚實實一疊錢,足足三千多塊。
這錢是張二狗留給她的,也是留給她肚子裡孩子的。
女人拿着錢,手一鬆,那封信飄飄搖搖掉在了地上,就像一片隨風飄零的樹葉。
她看了看二狗遠去的方向,淚水再次瀰漫了雙眼。
這時候的張二狗已經坐上了返回Z市的汽車,開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