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正雷後悔的事情不多,幾乎全與詹家小姐詹美若有關。
他後悔當日爲了讓她服軟,將她遞出車外,嚇得她肝膽欲裂,啼哭不止,再見只剩一個“躲”字。
他也後悔,那日她大施美人計,技巧雖拙劣,令他肚皮快笑破,但是,從小女生尊嚴考慮,他應該表現得受寵若驚些。
至於後來,拒絕得那樣果斷,實在失策。
小東西鬼馬精靈,美人計一次不奏效,如今連手也不給拖一下。
靳正雷打算給她一點甜頭。
“庇理羅挑學生,不僅要求學業,也要求家世。我託人打聽過。彪叔本家是元朗大地主,由他出面,以世侄女的名義向學校遞交一份申請,應該很快有迴應。”他儼然長輩態度,“放完暑假去新學校,阿若,開不開心?”
美若狐疑。
他拍拍她小手,“一會見到彪叔,記得要有禮貌。”
“你之前又說不可以?”
他故作沉吟,“是我考慮不周。其實,眼光放長遠些,你去認真讀幾年書,未嘗不是好事。將來庇理羅出來直接考進港大,我也認識一位港大才女。想一想,嗯,很有面子。”
見他眼底一片真誠,美若心頭忐忑。
“你信與不信,等下見到彪叔就知道。”
元朗大家族的族長,和興退隱已久的元勳,代應彪比華老虎年紀稍長,資歷更老,面容更和藹。
未開口便笑,“詹家小姐?曾聽老虎提起過。”
“彪叔好。”爲了能順利達成所願,美若換上招牌笑容。這笑容曾在櫻桃街誘惑怪伯伯無數,可謂屢試不爽。
“果真伶俐。”彪叔回頭對靳正雷道,“再過多幾年,又是個大美女。”
奪人/妻小是江湖大忌,但奪的是已經跑路永世不敢回港的華老虎的妻小,和他沒關係。代應彪實在怕了眼前這頭吃肉不吐骨的餓狼。
餓狼此刻謙遜有禮:“彪叔,冒昧擾你一餐飯,不見怪吧。”
“叔侄兩個,說這話瞧不起彪叔我?”彪叔佯怒,又笑,“來來,進來說話。”
代家屋舍連綿,土地佔了半個元朗,回家路上美若詫異地問:“這麼有錢,還要去做不法營生?”
“這算什麼,挨着一個沙田馬會,馬會賽季開鑼,賺錢是地租的無數倍。”靳正雷瞅一眼美若,“望我做什麼?怕我胃口太大,把他也吞了,影響你讀書?”
他也知道旁人對他的評價。美若腹誹。
“不擋我道的聰明人值得做朋友,獨食吃太多也影響消化。”
美若好奇:“你那時爲何挑選彪叔合作?”
和興以往的元老去過新界後便人間蒸發,只剩彪叔一個,再蠢的人也明白其中奧妙。
“他當時表情最驚恐。”靳正雷指指肩窩位置,“這一刀不是白捅的。”
記得他曾說,誰先尿褲子將來就挑誰先下手。
不能在他眼前暴露一絲弱點,只要被他窺見機會,那就一撲而上,將獵物撕咬得血肉模糊。她一時手賤,救回一頭中山狼。美若咬緊下脣,質疑自己要求去庇理羅讀書,會不會太性急了些。
“人老了本就氣虛,又有兒孫拖累,哪會不顧忌身後事?能保住眼前富貴也是好的。”他似有遺憾,“如果彪叔硬上幾分,和興的老鬼們立場一致,那就難辦了,說不準……”
靳正雷攬住美若肩頭,“說不準我已經不在人世。”
那她一定去圓玄寺還神。
“阿若,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鼻息噴在她頸項,美若閃身躲避,“你知道答案。”
他不依不饒地欺來,湊近她耳邊,道:“我知道你會傷心,會很傷心。”話畢,含住她耳珠細咬。
“我不會。好癢。”她用力推他。
靳正雷低笑,“你一定會。那天,我放出風,人人當我大限已至,沒幾日就會死,只有你在醫院,親眼看過我。阿若,真是不喜我糾纏你,你爲何不對人說?”
美若咬緊脣,她當時居然蠢到以爲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沒有向人揭穿真相!
“你對我怎樣,我試一試就明白。阿若,你是很喜歡我的。”他撥正她的臉。
“我……”
她不及解釋,口脣已被他吻緊。
他性子急,上來就撬她牙關,美若繃緊身體,不停捶打他肩膊。
一聲無助的悶哼,他已趁勢攻城掠地。
溫熱,溼滑,還是上次的味道,美若躲閃不開,舌尖撞上他的,隨即便被他糾纏而上。
她開始流淚。
她的初吻。如果說,上次只是意外,那麼這一次,她寶貴的初吻,正式宣告離她而去。
明明嚐到脣齒間的鹹味,他還是不放過她,反而抱得更緊。
她抗爭不過,手臂軟弱地搭在他肩頭,喉嚨發出嚶嚶的泣音。直到他粗暴的掠奪轉爲溫柔的廝磨,美若深透一口氣,才哭出聲來,“你、欺凌弱……小。”
“那是我的職業。”他繼續無恥地啄她的脣。“阿若,你救我兩次,又顧惜我死活。你對我這樣好,我欺負誰也不捨得欺負你。”
“我沒有對你好——”
她伸手抹淚,卻被他接過去,親吻她手心。
“我知道你還小,害羞怕醜,又嫌我不夠體面,”他親完她手心,又低頭親她脖頸,“你等我賺到大錢,我不會令你失望。”
“我不是害羞怕醜——”
“還說不是,你頸子也紅了。”他探手撫摸那精緻線條。
“我……”美若止淚,此刻想哭也哭不出。
那隻魔爪一路下滑,眼見要滑到她心口,美若一驚,不及細想,伸手抓住他頭髮,“我不怕醜!”
他愕然,而後好笑不已。“是,是,我知道阿若勇敢,我被人追殺你也不曾哭。阿若。”
你被人追殺我爲什麼要哭?美若百口莫辯。
一隻手托住她胸前小小山丘,輕輕揉捏。
“你不要摸,”她無限委屈,在他懷裡輕顫,“我實在是不喜歡這樣,一千個不喜歡。一萬個不喜歡。”
確定了她眼裡的嫌惡與哀求,他的心一冷,緩緩抽手。
她努力呼吸,堅持說完,“我將來喜歡的人不知是誰是什麼樣子,但絕對不是你。你是我阿媽的……這實在是……實在是……”
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彙。
“你阿媽那種人我見得多,眼裡只得自己,港地比我有錢的人數不勝數,過幾年她會尋到新目標。”
“那也一樣,我接受不來。”
……
“阿若,”他托起她的下巴,“你想和你阿媽一起回櫻桃街?繼續在仙嬸手下賺錢餬口?爲你阿媽和小舅還賭債,連八十歲老貨丟個二三十也能操/你好幾次?”
她小臉在月色下泛白。
“還是去讀庇理羅,將來考進港大,在中環寫字樓上工,逢人尊稱你一聲‘詹小姐’?”她雙脣作抖,隨即緊緊抿住。靳正雷湊近那兩片誘惑,低聲道,“阿若,路是人自己揀的。”
美若吸氣,嘗試開口:“我……我不喜歡。我不喜歡。”
“阿若,你一貫聰明,知道自己要什麼。”
她的哭聲讓人心軟。
靳正雷靜靜地等。
直到兩隻小手顫巍巍地擡起,抓住他上衣前襟,兩片櫻脣緩緩接近,然後主動吻在他脣上。
這一吻後來常在噩夢中穿梭,讓美若流着淚哭醒。
無心功課,試卷錯漏百出,她考得一塌糊塗。
暑假來臨,她既憂心假期裡日日在家,連個逃避現實的去處也沒有;又喜終於不用害怕校外有人守株待兔,至少在衆人眼下,那人不敢太過放肆。
唯一讓她露出歡顏的,是庇理羅終於發來邀請函,請詹家母女前去應試。
詹美鳳帶她去中環買新裙。
論起品味,半生在富貴圈裡打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詹美鳳自不用多說,美若受她薰陶,不遑多讓。
兩人眼光一致,母女二人,同款的泡袖緊身裙,一黑一白,儼如姊妹花。
想到靳正雷收到鉅額賬單時的表情,美若開心,深想一層,又覺太過無聊無趣。
從另外一家專櫃門前經過時,詹美鳳忽然仰高脖頸,高跟鞋蹬的篤篤作響,從齒縫間迸出兩個字:“賤人!”
美若回頭望向阿媽之前目光掃過的位置,一個妙齡少女,身邊跟了位白衫黑褲的傭人,正與銷售小姐談笑,挑選新款香水。
那女人濃妝大耳環,穿着用色大膽,紫衣配孔雀藍的闊腳褲,又用一條橙黃絲巾做裝飾,包裹了半頭豐厚黑髮。
這等裝扮,非性格奔放,大眼濃眉的人能輕易駕馭,美若不禁在心裡讚一句:太有風情。
“那人是誰?”
“賤人,娼婦。”詹美鳳意識到這兩個詞彙太毀個人形象,吸一口氣平息嫌惡,接着才道,“譚笑。”
啊,原來這就是那頭狼的新寵。
“阿若,不要再望她,省得賤婦得志猖狂。我們良家,不與這種下等人一般見識。”
美若在心中放肆地笑。
“回家好好想想,明日見到庇理羅的密斯們,該怎樣說話,怎樣笑,讓她們都愛上你。阿媽潑心潑肺的爲你,一定要把握機會,這幾年多結交好友,將交際圈擴展開來。”
“我懂的。”
彪叔果然老江湖,好事不做則已,一做到底。
他傍晚親自打來電話,告知詹家母女他會派司機開車接送。
第二日清晨,詹美鳳一見那部復古的黑色平治房車,以及車旁穿制服的司機,她情緒激動不已。
“平治奧登納。當年只出產一千部,你阿公選的是極耀眼的鮮紅。那時阿媽年紀尚幼,愛煞那紅色,專心挑一件純白洋裝相配。那條洋裙下襬是鬱金香花色,領口綴英國手工蕾絲,記憶實在深刻。你阿公帶阿媽去士丹利街喝茶,那部車停在陸羽茶室底樓,無數人矚目,但無一人敢用髒手碰一下。”
她怕弄花眼妝,極力忍耐,仍有淚忽閃。
從低微入富貴,一步步辛苦,所幸還有成功的喜悅補償。而由青雲一頭栽落塵埃裡,除了惆悵舊日繁華如夢,也只剩幾滴淚了。
“阿媽。”美若輕輕喚她。
詹美鳳吸一吸鼻子,打起精神道:“今日阿媽就看你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