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理羅女中建立於1890年,校訓爲“登高見博”。
就是因爲這簡單的四個字,美若很久前就愛上它。
學校每年級只有五個班,新生不限地區,涵蓋東南亞,但必須先提交申請,再由理事會同意方能通過,入校名額可謂競爭激烈。
新生入學前公平合理,都有一次面試機會。
這將決定她未來走向,美若懷必勝之志。
帶領她們參觀校舍的密斯李談起校內社團:“一共四個社團,涵納演講口才、體育競賽、手工製作、興趣小組以及慈善活動等等,有助於培養學生各方面情操和能力,所以四社稱爲仁義禮智。”
仁義禮智。
美若以熱切期待的目光望向密斯,抿嘴忍笑。
進了小型會議室,有兩個中年女性端坐在桌前等候,穿黑色套裝,髮型整齊,旁邊另有一個在校傳播教義的嬤嬤相陪。
母女倆坐下後,對方露出親切笑容致意。
美若出生紙上沒有父親名字,詹美鳳以往對外編造的故事,美若是詹家六少,也就是她父親流落在外的遺腹子,而她,就是那個獨自撫養幼弟幼妹的堅強女性。
這個故事曾經在她十七歲那年,成功誆到華老虎爲她掬下一把同情淚,雖然後來居於同一屋檐下,不免露陷,但華老虎爲人老道,只是選擇了心照不宣。
詹家是破落戶,這一回彪叔出頭幫忙,用了元朗大地主代家侄女的名義,那就只能換一副說辭。
自從接到邀請函,兩母女便開始合計。
此時,詹美鳳開始扮演南洋橡膠大王家的名媛,因爲當地排斥華人,所以從安全計,姊妹倆被家人送回港島生活。詹家與代家有舊,所以暫住元朗。
詹美鳳一番言語,既表述了僑居的浮萍之苦,又深刻表達了對西方文化的仰慕之心。
母女不是第一次串通唬人,配合默契。當詹美鳳表演時,美若一副乖巧模樣,說到思念家人,她適時地眼現銀淚。
輪到自己表演,她落落大方地展示過往成績,最後配以羞澀笑容。
密斯們眼中,這一對姊妹花氣質卓絕,談吐高雅,非常符合庇理羅女校的風格。
詹家母女此戰告捷。
回家路上,詹美鳳暢想完未來,又接着諄諄告誡:“日後去那裡讀書,記得眼光要放高,身段要放軟。將來用心做朋友的,要挑好人家的女孩。我也知道,那些人眼睛長在額頂,以我們現狀,不免會受氣。阿若,韓信也有胯/下之辱,忍得一時氣,免除百日憂。將來總有把她們踩在腳底的時刻。”
“阿媽高見。”
詹美鳳不滿:“你又譏刺我。”
車停在寧波街,放下她們後,司機返回元朗。美若進門時腳步頓止,瞥見街角熟悉的身影。
她心情輕鬆,也不去理會那些煩惱人事,回家就跑進廚房,抱起七姑肥壯腰肢,開心道:“七姑,我要去新學校了,密斯們說我學業好性格溫良。七姑,快快替我歡呼!”
七姑落寞:“那是要去學校寄宿?”
當然,求的就是這個。美若點頭,“不要太掛念太擔心我,七姑,我會照顧自己,也會時常回來看你。”
七姑放下手上的活,與她進房收拾衣物,“先準備好,不要慌慌張張的,到時缺東少西。”
主僕正忙,蘇菲敲門進來道:“小姐,太太請你出去。”
門外停靠一部錚亮的新款平治。
“真是驚喜!”
“這是……”
“他說我出門打牌總是電召出租太不體面。阿若,我們家終於又有了專屬司機。就是……他哪裡找來的?既老又醜。”
美若望一眼車旁老人家,“確實,品味很獨特。”
“難道他怕我和……”詹美鳳掩嘴偷笑,“我怎麼會做那種事。”
“……”
晚餐時,飯桌上詹美鳳眼角春意無限,靳正雷問:“新車才下船就送來,你可喜歡?”
“當然。”
“這樣方便很多,你白天打牌逛街訪友,早晚接送阿若上下學。也不會多養個司機白給人工。”
兩人俱愕。詹美鳳道:“阿若去寄宿,我們今天已經看好了宿舍。”
“寄什麼宿?傳出去當我連部車也買不起。最多早晚辛苦些,在路上奔波。”
“……也好。”拿人手軟,詹美鳳無話可說。
美若抿緊嘴,撥弄碗中飯粒,忽然剋制不住,丟下碗筷道:“你們慢用。”
她進房就將腦袋埋在被裡,放聲大哭。
七姑追進來安慰。
想起那邪惡笑容,心頭氣恨。她抱住七姑腰腿,泣不成聲:“七姑,死賤人又挖空心思欺負我!”
美若第一次感覺生存無望,多日不出房門。
這天菲傭進來,告知門外有何姓先生等候。
美若不堪其煩,“想等讓他等。”
拖到下午,蘇菲第三次敲門,她這才施施然出去。
何昭德一得知美若近況,立即方寸大亂。
纔出虎穴,又入龍潭,想她小小佳人,雖說性格倔強,但天性柔弱,此時此際,恐怕亟盼他伸出正義之手,救她脫離險地。
見美若表情煩惱,他相當理解,那是蓮花對淤泥的唾棄。
“前些天在這裡等的也是你?你煩不煩?”
“阿若,我都知道了。”他爲她心痛,“我……我父母雙全,家有一幼弟,父母辛苦勞作,送我進港大讀書,畢業後終於能讓他們揚眉吐氣。”
美若眼含問號。
“這些年,我自認刻苦努力,阿若,你相信我,我可以給你想要的生活。”
“……”美若轉身欲走。
何昭德拉住她,“阿若,你清不清楚楚目前面臨的處境?你母親的那個……那個靳正雷是和興老大!他殺人如麻,橫行旺角,他就是新一代的華老虎,不對,他比華老虎還無良狠心。”
又來套她的話,美若翻白眼,“我學生妹,什麼也不知道。”
“阿若,你很危險——”
“明知我危險,上次見到,你爲什麼不拯救我於水火?”
何昭德詞窮,“那時我、我還不知道他是誰。”
講就天下無敵,做就有心無力。美若沒興趣聊下去,“何科長,私人事不歸廉署管轄,我進去了,不奉陪。”
“阿若,你等一下,請你認真考慮。我可以供你讀書,將來你願意考港大我也支持,我甚至……甚至可以爲你取消訂婚禮。”
“你訂婚了?”美若好奇。
何昭德尷尬,“準備訂婚。”
“對方是誰?”
“我高中同學。”
美若很是惋惜,“她一定也是近視。”
刻苦自律的何科長不理解她的幽默,“她不近視,她一點五視力。”
“何科長,我不需要你爲我犧牲。再會。”
“阿若,阿若。”
“何科長,既然話說完了,你請自便。順便提醒一句,那個據說殺人如麻的隨時會出現寧波街,還是小心爲妙。”
“阿若,我真是擔心你。在這樣的環境,我怕……你走上母親老路。”
美若呼吸一滯,沉下臉,“不勞你操心。”
“我還有話說,”何昭德在天秤上掙扎,“有線報說,周少華,就是華坤身邊的獨手,他可能已經偷渡回港。”
一顆心驟然狂跳,美若極力剋制表情。
“等我想想……,這人,沒聽過呢。”
“阿若,是真是假,你我都知道。據說他一到埠就躲進九龍城寨,可能是爲華坤聯絡舊人。如果他來找你,千萬不要理會。O記正在佈局捉人,你不要撞上槍眼。”
他倒是好心,甘冒被踢出廉署的風險來告誡。
“謝謝你。”
美若仔細搜索腦海中那些隻言片語。
詹美鳳開始跟華老虎時,美若還小。
那是華老虎發跡到鼎盛的時期,隻手遮天,威赫黑白兩道。他心情好,又看着她大,沒把她當做外人。
他身邊人也知道這些,閒時聊天,對美若這等小孩子不多避忌。
美若從中探得極多秘辛,從某人發跡史到某某人牀上惡癖。
據她所知,獨手叔是新一輩的偶像,面冷心狠,對華老虎又絕對的忠誠。
他少年爛賭,因此家破人亡,後來他磨利一把柴刀,闖進九龍城寨一個無牌醫生的診所,一刀剁下自己左手,而後痛改前非。
在跟隨華老虎之前,他是九龍城寨響噹噹的人物。
家破之後,獨手叔好像獨剩一親人。只是美若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弟弟,還是妹妹,後來做什麼,住在哪裡。
這對江湖人來說是極隱秘的事。
時間緊迫,獨手叔隨時會離港,美若不甘心在家等待,打算親身去九龍城寨找人。
想到獨自闖進連差人也不敢進去的貧民窟,她怕得打了個冷戰。而且,那裡污水橫流,到處都是違章搭建,沒有門牌號碼。貿貿然去尋人,危險係數太高。
轉頭一想,哪裡不是險境?身邊就有頭惡狼。
虎視眈眈,其欲逐逐。再不跑,她清楚將會發生什麼。
他索了她一個吻,下一次一定會索取得更多,到最後,全部被他吞吃入腹,那是必定的命運。
美若放縱自己的想象,隨即又打了個冷戰。她要走,走得遠遠的,她已經等不及。
她抱着枕頭繼續想。
而後,她打個滾一下爬起來,“診所!”
獨手叔那樣狠絕的人,少不了仇人。他敢進那間診所斬斷手掌,必定是對那間診所無比信任。
她可以去那間診所找人。
“七姑!七姑!我有事要你去做。”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雙更,怕讀者沒注意,特此廣播!
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