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颳面,雪地清冷,蕭謹卻不在乎。見遠方集鎮如冰雕玉凍般,他張開嘴長長的吸一大口冰雪,痛快的打了一個噴嚏,再自己大笑:“好!”
這天地看起來多麼的寬廣,讓蕭謹想到有一年隨父親征戰,自己和母親在後軍中,看着雪花不往從父親戰袍上飄落,父親佇立不動,那天和地就像現在這樣,無邊無際,一片雪白,似永不到盡頭。
它給了父親九五之尊的榮耀,也可以讓自己盡情而飛。
蕭謹最喜歡的就是自己盡情而飛,雖然他很不想離開父母親。賀太師知道太子匿名去軍中,就拿了很多的史書給蕭謹看。有些是他看過的,有些是他沒有看過的。裡面那歷朝歷代的太子,有的從沒有離開過京都。
太子一看就瞭然,對賀太師保證:“我答應太師,凡事一定不輕易涉險,我也這樣答應過父皇。”
“太子,你凡事要保重自己,要知道你是太子,不是一般的人。”賀太師語重心長。臨走時送行到京外,凝視不止的眸子蕭謹不時會想起。
爲什麼自己是太子,因爲父親是皇帝。因爲父親是皇帝,太子殿下就一定要辦好他能辦好的事。
見左聞人,是父親頭一件正式交給太子的事。蕭謹和小鬼在集鎮外住馬,衡量一下方位,蕭謹輕輕一笑:“走吧。”
左聞人,是個很狡猾的人,或者說很機靈的人。自從蕭護登基後,他和老師孔道夫到處宣揚先帝的好開始,就由城裡搬到城外岳父家去住。
他的岳父田裡正,年青時一方惡霸,別人當里正挾制不住他,都讓他打走。後來一個官員有見識,道:“別人管不了他,就讓他管別人吧。”就讓他當上里正。
當上里正後,田惡霸忽然變了性子,說自己吃公差飯,要像公差樣,雖然有些公差比惡霸還要狠,不過他當里正,就像里正。
這甚至是田惡霸最得意的一件事,時常拿出來得意的說給別人聽:“我當惡霸時就像惡霸,當里正時就像里正。不像有些孫子,當里正時像惡霸。”
左聞人當時欣賞這當岳父的人痛快淋漓,當時又亂世,就求親上門,結成親事。蕭護登基後派來的官也想拿他,衙役還沒出城,他人就早跑了。集鎮外四處田野,到處是路。堵他幾回沒有拿到,只能作罷。
對這些情況瞭如指掌的蕭謹心想今天他總跑不了吧,只可惜父親說不要拿他,只誆出他心意就行。
見白雪漫漫,路上幾無行人,就到附近的店鋪裡問路:“請問左先生住哪裡?”掌櫃的立即就一臉的警惕,見到蕭謹是個孩子,才放緩面容,反而先盤問他:“你找哪位左先生?”
蕭謹心想這集鎮上的人都怎麼了,這一看就是包庇左聞人。左聞人散佈父親登基不好,他們難道黑白不分嗎?
沒有父親登基,依然還是亂世。亂世中燒殺搶掠,家人離散,哭聲震天,總沒有現在太太平平的好。
只看這掌櫃的聽到“左先生”三個字就面色大變,就知道這鎮子裡不簡單。蕭謹把這一家掌櫃的記在心中,坦然道:“我是孔小公子,特地來見他。”
“哪個孔家?”掌櫃的眯起眼。蕭謹抹一把面上的雪:“我父親孔道夫。”掌櫃的長長的哦了一聲,把蕭謹上上下下打量好幾眼,才指一條路:“左轉,第三個鋪子對面巷子裡,最大的一家,就是他岳父家。”
蕭謹出門,和小鬼走到田家門外。見地上腳步凌亂,大雪雖快,也沒有來得及蓋住,可見剛纔有不少人出入。
又看大多的腳印鞋尖往外,是出來的多。
“剛纔這裡必定有集會,”蕭謹沉穩地和小鬼道:“一定是那掌櫃的通信,說我們來了,他們匆忙而行。這掌櫃的讓我們左轉右轉的,依我看,是多繞了路。”
小鬼盯着腳印:“這裡有官靴,不知是進士還是舉人,家境不壞。”又指另一處幾根微黃色:“那是草鞋上磨掉的草繩,還有窮秀才。這左聞人聯繫的人不少。”
蕭謹擡頭看看田家緊閉的大門,把袖子微卷:“不管他有什麼鬼,今天就把他擠出來。橫豎左聞人和孔道夫一直是書信來往,他沒有見過孔家的小公子。”也不要小鬼了,自己走上前去敲門,小鬼在外面牽着兩匹馬等着。
“啪啪啪!”大門被拍響,在寂靜雪地中有些驚人。
裡面有人答應:“誰呀,敲這麼大力氣?敢情不是你家的門!”蕭謹咧嘴一笑,小爺沒踢門已經很客氣,亮開嗓子:“開門開門,我是孔家的人,我找左師兄!”
“這裡只有田老爺,哪有什麼左師兄。”門打開,是一個病歪歪,看着北風再大就會摔倒的老頭子,半彎着腰,眼神兒看着也不好:“這位是?”
蕭謹大聲道:“我是孔家小公子,我找左聞人。”
“哦哦哦,孔家的,你排第幾?”老頭子很有耐心在門口磨蹭的樣子。蕭謹放聲大呼:“左聞人,我爹爹放出來了,讓我來找你!”
話音還沒有落,門後面蹦出一個人來,把蕭謹嚇了一跳,後退一步。以自己的耳力,風雪中又很靜,有人走過來不會聽不到。
那他,是早就在門後面?
見出來的這個人個子不高,五官端正,有斯文氣,倒是正氣。他張口就問:“老師放出來了?”面上是不敢相信。
蕭謹火上來。這個必定是左聞人了,他這麼防備的只能是此地官員們派人過來。他防此地官員,又讓人集結聚會,還不防備父親?
糰子怒火中燒,皇帝早就換人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沒能耐學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就應該老老實實做你該做的事。
弄幾個酸文人,還能把這天和地變掉?
太子殿下是深知道父親是兵馬中登基,不僅是父親,這樣登基的皇帝佔大多數。
火大的太子深沉地掩飾住自己心情,取出一個孔家書房裡的東西,據說在當地是有名的一個硯臺,抄家的時候歸了官府,蕭護讓人取來一個蓋子。
雕着花鳥魚蟲的蓋子在左聞人面前呈現,左聞人熱情起來:“果然是小世兄到了,小世兄你不要怪我,最近風聲緊,我不敢大意。”
“沒什麼,左師兄,爹爹讓我來有要緊的話對你說。”蕭謹把硯臺蓋子收到袖子裡,這個還要還給孔家,免得孔道夫清點東西,說少了一樣。
左聞人忙道:“請請請,”又對小鬼看一眼,小鬼無聲無息行個禮,膝蓋碰到雪地時,心想你這奴才也敢受我的禮,以後讓你還回來。
老人關門,左聞人把主僕讓到自己房間裡去,生着火盆,倒也暖和。見蕭謹去了舊雪衣,左聞人上下打量,他出言爽快,也就一笑:“小世兄和老師生得不像,也不像師母。”
蕭謹暗罵,像他們就糟了,我像我父親,你就沒有看出來。左聞人又皺眉凝神:“不過這面容,我看着很是熟悉。”
“聽說你以前走的地方多,京裡也呆過?”蕭謹覺得他不會看出來自己像父皇吧?左聞人展顏一笑,有些自豪:“就是當今那時候,我也見過的。他要在我面前,我肯定能認出來。”又思索一下:“小世兄這容貌,和老師哪幾處相似呢?”
蕭謹和小鬼一起無語,像的就是當今,這個笨蛋看不出來,還敢誇自己見過皇帝?
蕭護寬肩乍背,細蜂腰,蕭謹小時候虎奶喝多了,各個年齡段和父親相比,都比父親要壯實。左聞人又信以爲真,只當他是老師的兒子,只拿自己有一段時間沒見面的老師和他比去了。
好在也知道事情緊急,沒比量多久,就匆匆進入正題。問過孔道夫安好,就問他怎麼回來的。左聞人道:“我才和附近的秀才們商談這事,要再不放老師,我們就到京裡皇宮前面去鬧。”
蕭謹暗暗驚心,想父親才登基,而且是民心爲上登的基,讓他們這樣一鬧,也算影響不小。他收起這酸文人沒什麼了不起的心,認真詢問:“都有哪些人?”
左聞人狡猾不是虛名,只一笑:“全是附近十里八鄉的正義之士,有些是主動來找我,有些是我找的他們。”
“爹爹讓我來,正是爲這件事。他說左師兄爲人正直,”蕭謹在肚子裡罵,纔不是。又接着道:“怕我來晚了,你就帶人真的去了京裡。”
左聞人呵呵一笑:“老師過獎了,本來我是打算去的,不過人手還是太少,路上經費又不足夠,有些只是窮秀才,路費也出不起,我正在籌款,想再多找些人出來,小世兄你就到了。”他躊躇,又輕嘆一口氣,像是對沒去進京示威感到遺憾。
蕭謹心想再問名單,他還是不肯說。而且頻頻追問,會讓他起疑心。不問吧,這些和他勾結的秀才們,只怕還有進士和舉人,難道就放過去不成?
故意輕描淡寫:“爹爹說,舉人進士功名不容易,我們自己不平,自己擔着就行了。”左聞人大爲佩服:“老師高風亮節,還是和以前一般。”再嘆:“讓老師說對了,窮秀才們,只要給幾個錢,他們就肯去。舉人進士都有家底,他們只願多少不等的出錢,不願意出人。我正爲此事,不想老師放出來。我很想去看看,又怕當今狡詐,放老師出來是個誘餌。等過了年,風聲不緊,看管不嚴時,我尋機去看望老師,當面聆聽教誨。”
蕭謹肚皮快氣炸,你才狡詐,你倒罵我父皇?更覺得這個人不能留。心想看他膽子有多大,小爺我送你一程。
對小鬼道:“你出去,外面看着。”
左聞人親手關上門回來,關切地問:“還有什麼要緊的話?”蕭謹一臉不忿,其實是讓左聞人氣的:“我家平白下獄,我怎麼能不氣?我聽說左師兄是個能幹的人,特地來和你商議。”
“你說,”左聞人道。
“先帝雖然死了,魂靈長存千千萬年,”蕭謹在這裡停一停,左聞人嗯一聲:“是。”蕭謹暗罵,早成灰了,還長存。再鄭重地道:“先帝的血脈,除了宮中九殿下,再沒有別人。你看,我們扶持他怎麼樣?”
左聞人搖頭:“不行不行,他不是全身子,怎麼能當皇帝?”蕭謹心想那就換一個給你,正色道:“那宮中的兩位天子?”
“那兩個,更不行。”左聞人撇嘴:“半大孩子,自己顧好自己就不錯了。”蕭謹故意敲打:“是啊,要沒有張太妃娘娘在,他們還能在宮中吃蕭家的飯。”
左聞人擺手:“那是蕭家收買人心。”
“那咱們去找臨安王?”蕭謹屏氣凝神,心想這個人敢讓四方的秀才都到京都鬧事,背後就沒有人主使?
左聞人蔫了:“我找過他,他架子大,是王爺,他沒見我。”蕭謹差點放聲大笑,也是,臨安王能是好見的?
隨便去個秀才,他還不以爲是父皇讓人試探?
臨安王怎麼會把一個秀才放在眼裡。
蕭謹攤開雙手:“那,還有誰呢?我看不下去這世道,以爲左師兄可以讓這世道變變?”左聞人張大嘴:“啊?”他面上一片沒主意。
“你沒主意?”蕭謹一眼看出,一針見血:“那你爲什麼要鬧事?”左聞人再張大嘴:“啊?”人也結巴了:“還……不是爲了老師讓抓起來……”
“那現在放出來了,你心裡能平嗎?”蕭謹鄙夷,你是幹什麼的自己也不知道?左聞人想想:“心自然是不能平的。”
手腕一緊,讓蕭謹一把抓住,太子殿下激昂慷慨:“我也不平!走,我們既然找不到別的中興之主,我們就學伯夷叔,不吃蕭家的飯,我們到深山隱居去,挖黃精采山藥,再也不回來了。要知道這天下,如今全吃的是蕭家飯。”
硬生生把左聞人嚇倒,張口結舌:“隱居?”他還有妻子,妻子才生一個孩子。又在當地小有名氣,不忘先帝,爲老師鳴不平,正受人景仰的時候,到深山裡挖黃精采山藥?
看出來他的魂不附體,蕭謹更嚇他,用上三分力氣拖着左聞人往外面走:“沒油沒鹽,卻落理腸清神明不是,我們現在就走,早到山裡早採山藥,免得路上餓了要吃蕭家的飯。”
左聞人神智亂了,手抓着桌子乾笑:“世兄你好大力氣,和老師真不像,你讓我想想,”蕭謹手上鬆開一些,瞪着他:“男子漢大丈夫,說走就走。爲先帝,還怕拋下妻子家人!”
左聞人心想,讀書十年,爲的不就是妻子家人。
他纔想到這裡,且覺得這小世兄說話刁鑽,什麼以後吃的全是蕭家飯。蕭謹又開始了:“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可這些和我們對先帝的感情比起來,又算什麼,全丟了不要!”
小鬼在房門外面快笑翻天,心想秀才你再不到深山隱居去,我也看不起你了。
房裡的左聞人越想越害怕,拋家別子,顛覆流離,這和不久前的亂世有什麼兩樣?他趕快勸蕭謹:“小世兄,你不要衝動,你隱居老師會傷心的。”蕭謹傷心地道:“我認爲既然不認現在的當今,我們就走得遠遠的。沒想到,你和爹爹全是膽小鬼……”
“唉,世兄,我們只是想爭取一些權利,沒有想怎麼樣。”左聞人說出實話。蕭謹不敢相信:“就這樣?”
左聞人恨不能掏心:“就這樣。”
太子殿下:“呵呵,嘿嘿,哼哼……你們太讓我失望了!”轉身而去。左聞人追出來,只見到兩個瀟灑而去的背影:“世兄,你不要衝動啊……”
你纔是衝動,蕭謹頭也不回,出門上馬去了。出了集鎮,不知是哪一個先笑的,主僕在馬上笑成一團:“哈哈,太有趣了。”
一路笑回來。
策馬幾十裡,先看到三團和四團。她們穿着火紅的衣服在野梅下,讓父親抱着往樹上爬。三團頭上彆着好幾朵紅梅,衣上也簪着,還對着枝梢頭紅梅伸長手指:“夠不到。”蕭護伸長手臂,把女兒再舉高,看着她順利的摘下梅花,呼一口長氣:“哎喲喂,”蕭護就忍俊不禁:“有這麼累?”
三團顰眉頭:“我是爲父親累的。”蕭護放她下地,看着她站穩,纔在小鼻子上刮一下:“三團真會說話。”
注意力只放到三團身上片刻,四團爬到樹上。不過一人多高,蕭護大驚,一步就邁過去,伸手來接。
樹上有冰雪滑不留手,四團又帶着暖手套,不好握緊。
四團不是爲樹滑摔下來,是一仰脖子,喜歡了:“哥哥!”只顧着看回來的蕭謹,腳沒踩住,往下就摔。
蕭護接了一個滿懷,和女兒皺眉:“以後不許自己上樹!”四團也皺眉,嘴快的找了一個墊背的:“哥哥不好。”
“去找母親吧,又怪哥哥。”蕭護和女兒相互瞪瞪眼,交給六麼帶去給車裡的十三,自己徐步往前走幾步,順便接一接兒子。
先看到蕭謹面上的笑意,蕭護微笑:“有什麼好事情?也值得這樣笑。”很快蕭謹過來下馬,把左聞人的話說了一遍,蕭護卻沒有笑。
北風更急,急得好似催人的世道。蕭謹看父親負手在風中踱步,也覺得不對:“是不好嗎?”蕭護這才微動嘴角,給了兒子一個淡淡的笑容:“不是你不好,是他們!”
他心裡好似滾油在澆。
先帝故去已多年,還有左聞人這樣的人想着拿先帝煽動事情。難道自己這皇帝,一輩子屈從於糊塗先帝之下?
皇帝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刀快舞到自己眼睫前,自己還在爲哄女兒們開心花盡心思。身爲皇帝,放眼看的應該是天下人。
看兒子滿身是雪還陪自己在外面,蕭護命他:“和我車裡去,從今天起,我們快馬趕往關外。”
當夜,兒女們全睡着後,蕭護悄悄坐起來。今天沒有讓小青留在車裡,皇帝可以一個人想想心事。
“不喜歡?”十三也坐起來,遞一件衣服給蕭護披好,又去添火盆中的炭火:“從兒子回來以後,你就有心事,和我說說?”
蕭護注視妻子的一舉一動:“沒什麼,就是想回去再疼孩子們不遲。”十三偏過腦袋來微嗔:“是呀,我就說你太慣着小公主們,再大大還不揭殿頂的琉璃瓦。”
十三還是笑得如春花一般,蕭護心裡一鬆,懶洋洋:“是我的女兒,自然揭琉璃瓦。十三小時候,可沒揭過。”
十三對着女兒們,再想到自己小時候,就不滿上來:“我小時候,耳朵根下面全是你。每天一睜眼,就是打哈欠不好,你夫君以後不喜歡……聽來聽去全是你。”
還揭琉璃瓦?就是你們家的瓦也不敢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