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蕭家不是不好奇封家怎麼教導女兒的。
蕭護和封慧娘是八字相合,按古人的迷信來定親事,也在情理中。蕭家數代武將,刀頭上舔血,不該迷信纔對。但古人親事沒有不合八字的,與信不信又兩回事。蕭大帥一生只有一個兒子,迷信如果對兒子命吉,他也信的。
有關封大人其人,蕭家命人查過,是個老實不過的人。定這門親事蕭家很安心,是不怕封家女兒能出什麼古怪。封家教導的不好,沒關係,蕭家自己會教。但聽說定親後,封家認真教導起來,蕭大帥和蕭夫人一直悶在鼓裡。
能教出來個什麼?
反正老實人也不怕,潑婦也不怕,只要那八字對就行了。
但見到十三娘以後,這謎底一點點揭開。
當年就聽說,封家斥重金輪番請宮中出來的嬤嬤,又斥重金請各種人,比如走江湖的…。蕭氏夫妻很能沉得住氣,反正就是潑婦也打算要了,娶回來不好哪間屋子裡一塞,別娶兒媳。
蕭護自己一開始都沒放心上,只在成親前對父母親小小撒了個嬌:“生得不好,兒子可不待見她。”少帥先把醜話說前頭,我不喜歡讓她一邊兒呆着去。
緊接着郡主求親,封家出事,蕭護又痛又憐。想壽昌郡主這樣的人誰敢娶她?爲一時情愛喜歡上自己,可以滅封家滿門。再爲一時情愛喜歡上別人,還不把枕邊人也滅了?
他纔對封氏慧娘先有了憐愛。
及至見到十三,小像上是美的,十三臉是黑的,眸子裡是倔強的,還有着逃難而來的隱痛和傷心。少帥先入爲主,見到她不由自主理虧,還沒想好怎麼照應她,郡主生事,十三放迷香……還沒有想好怎麼安置她,十三闖營,重重一口咬在他膝蓋上。
少帥這點兒痛不在乎,但是在乎十三孃的堅毅,一時心軟放她去了前鋒,放她去後自己各種心不安,果然預感成真,丟了十三。
那一刻,他才知道什麼叫失魂落魄,什麼叫痛心疾首。後來找到十三,他又疼她又氣她,擡手就打就沒客氣過。然十三的優點如明珠出海,從每一個角度閃射出來。
針指女紅上,十三嫌棄小廝們補得不好看,她要補衣服,必定多隻花出來,而且不扎眼。興州顯露廚藝,文墨上馬明武都誇過,私下裡知會少帥:“這是有先生教出來的。”蕭護笑得隱有得色,當然。
封家有一半進項花在爲女兒請先生上面,原因蕭家人個個明白。以後想退親?沒門!想說封家女兒無才無德,沒能耐,比登天都難。
就是那功夫雜亂無章,但勉強還可以打個少帥,當然少帥先認出慧娘,讓了一個地步。
後來進家,角門裡進來毫無怨言,還勸蕭護不必放心上。她明明是怕夫君的,但是該她說的話,一句不會少說。
蕭護掂杯對着妻子笑,再看錶弟笑,笑得他自己一絲兒一絲兒心花放時,又安表弟的心:“明天我辦你的事。”
蘇雲鶴大喜,跳起來要敬表哥酒,不防腿撞到身後椅子,哎喲一聲痛摔椅上,苦着臉對錶哥道謝:“多謝表哥。”
“看你的能耐!”蕭護惱了:“就是你表嫂也比你強。”
蘇雲鶴和慧娘一起噤聲,蘇大公子怕明天好事飛了,慧娘覺得這不是好話,是指自己有捱打的本事嗎?
這一夜夫妻纏綿,蕭護依然沒有問,慧娘不敢主動提。她心裡想,就讓這事過去吧。說過張同海起壞心的事,才一提張字,當夫君臉色難看:“還說什麼!”
早起,慧娘就委婉勸蕭護:“既要見,別嚇着人家,表弟知道豈不傷心。”蕭護不耐煩:“一大早就羅嗦!我還巴巴兒的一天候着她!等我下午回來有空閒再說。”慧娘拿他沒辦法,見飯後蘇雲鶴扶着腰來問,慧娘還不敢原話告訴,只道:“幫你說了,你表哥說知道了。”
蘇雲鶴不走,坐半天支吾出半句話:“要是……表嫂……怎生勸表哥幫我……”慧娘趕快打斷他,又怕他難爲情,含蓄道:“不是沒有錢,是家裡管這事,你不用擔心。”再陪笑:“你既擔心,可是自己心裡知道她不好?”
自己都要不來錢,當表嫂的不敢給。當表嫂的錢是從哪裡來的,表嫂自己還清楚。手中無錢,呃,沒法子見人。
嫁到蕭家,蕭家好似江南土皇帝。手中若無錢,表妹們怪倒也罷了,只害怕她們看輕自己不得夫君寵愛。再說現在公婆也疼,手中無錢,讓人要說公婆其實不疼。其實蕭大帥夫妻疼十三,都不是面子功夫,是厚甸甸的裡子。
但是表妹們不是妹妹們,她們不在蕭家裡過日子,讓她們看輕,這快樂日子要打折扣呢。
孰輕孰重,慧娘還分得清。
因此不是手中無錢,是不敢給表弟錢。再說表弟外面那個人,以十三的教育來看,如她對五舅老爺夫妻回的話一樣,是有點兒不像話。
可十三爲着討好表弟,其實說白了,討好表弟妹,只爲着討好自己疼愛親戚的夫君。
不是盡力的在勸?
蘇大公子無話回,定定再把表嫂從頭看到腳,看得慧娘紅了臉,他又拿自己和外面那人比上了,才進家門的媳婦不敢生氣,還得和他好商議:“你放心,”再拿好話哄他:“你相中的,想來不差。”
蘇雲鶴扶着腰出去,慧娘在他身後也顰眉,至於嗎?不就挨幾板子。那板子後來蕭護說寸把厚,可是斷在當表哥的身上,沒斷在表弟身上纔對?
軍營中走出來的少帥夫妻都表示此男人太嬌!
當表嫂的不是親嫂子,就是親嫂子身份,以慧孃的修爲和蕭護對兄弟姐妹的照顧,新媳婦是不敢和兄弟姐妹們生分。
角門上,這個時候來了一個人。一輛小車,蕭西自己趕着,旁邊另坐着一個人。停下車,蕭西廢話不減:“下來下來,哎,那姑娘,咱們到了,你不下來,怎麼進去說話?難道門上你杵着。”
車簾一掀,直接出來一個俏眉秀鼻的姑娘,十五、六歲左右,吊眼梢兒,年紀不大,神色卻老辣。車邊兒上蹲身,手扶着車一跳下來。這車是僱來的,蕭西給旁邊坐的車伕算錢。算過回頭,聽那姑娘乾脆利落地問:“哎,我說你們家幹嘛修這麼大的門?這不費木料?”
這門足有家裡兩個門大,旁邊是高聳院牆,讓人覺得這大的門才配得上。
蕭西打發那車走,嗤一聲笑:“這是角門!給你進大門,你以爲你是誰?”客人是他早上去請的,“請”這個字是蕭西早上去到人家裡自己說的,但是毫無“請”地意思,說話全用“你”,姑娘也沒聽出來。
她瞪着角門看,一般兩個大獸頭銅環,門漆得紅亮的顏色。她無端惱了,怒瞪蕭西:“你騙我!你當我們鄉里女子好欺負,這明明是大門!哪有請人到家裡,不走大門走後門!”
“這是後門嗎?”蕭西也瞪眼睛,忍住笑:“你進城來過沒有?”表少爺這找的什麼人?聽說還拿來和少夫人比。
姑娘氣呼呼,兩隻手抄在懷裡:“沒有!俺娘說,城裡全不是好人,看俺一眼,就把俺魂勾了!”
“哈哈哈哈,你的魂我纔不要!”蕭西快笑死了,手指着角門一字一句道:“這是角門,後門是後門,大門是大門。大門是給當官老爺們進的,不是給你進的!”
姑娘狡黠地回了一句:“俺知道,你家少夫人進的就是角門。”下一刻鐘,驟然一冷。蕭西一路上接她,和她話來話去,半句不讓,半句不少,但都和氣。此時他眸子一冰,面色一沉,姑娘嚇得“蹬蹬蹬”倒退幾步,撞到牆上油綠藤蔓上,歇過氣來,怒氣沖天踏上一步,手舞着:“你要打人!呀,有人沒有,救命啊,”
蕭西冷冷瞅着她。
沒有人理會她。
姑娘想想自己是來談親事的,怕這人不帶自己進去,自己還得掏錢坐車回去。咽回話,再咽一口唾沫,帶着本來不想咽,想啐誰一臉的神氣昂起下巴:“你帶路!”
“喊呀?”蕭西貧嘴還沒完,斜眼睨她:“喊呀,你幾時喊完,幾時和我說話。”往牆上一靠,抱住雙臂閉上眼,開始睡覺了。
姑娘啞了,對他看看,怯色一閃過去,換上愁容。對角門看看,肅然起敬。這門多亮堂,跟廟裡那大門一樣。開半邊,可以見到裡面有人行走往來,穿的都像過年。頭上都有首飾哎,真有錢人家。
“喂,”她喊蕭西。蕭西“呼”打鼾。姑娘急了,上前兩步扯住蕭西手臂,“砰”地一聲,她撞了出去,一下子撞牆上。
等她腰痠背痛站直了,扶着肩頭淚眼汪汪時,蕭西呲牙咧嘴一跳多高:“男女有別知道嗎?你那是什麼手,扯我一下晦氣上來怎麼辦!”
“你才晦氣手,你是晦氣人!”姑娘從小潑辣,在蕭西嘴底下沒討到半點兒好,氣得舊脾氣發作,側臉看自己肩頭,媽呀高叫一聲,蕭西隨着這高分貝又跳了一下,生生在牆上扯下一條藤蔓來,搓嘴瞪眼:“你又中什麼邪?”
姑娘哭了,把肩頭聳到他眼前:“你看,你敢看!俺的衣服,沒見過人的新衣服,蹭了一身的泥。”
桃紅色衣衫在牆上撞了兩回,一回她自己撞的,小撞一把;一回是蕭西撞飛她,綠葉汁子全濺在衣衫上,不用細看也知道這綠草汁襯桃色衣,洗不掉。
蕭西陰陽怪氣:“桃花要有綠葉配唄,你不趕快謝謝我!”
“謝你作什麼?”姑娘一下子又明白了,手指到蕭西鼻子上:“帶路!你這個壞了心!指着和俺在外面多說話,耽誤了時間,俺就不能進去了!”
蕭西嗤笑:“你倒還挺懂,還知道有見人的時間!”
“當然知道,快帶路,你就是個小子,看你張狂的!”姑娘更兇上來。蕭西怕怕相,帶她進門,自言自語:“這是我們南邊兒人嗎?”滿口俺來俺去的。
“當然不是,我們家是才搬來的。”姑娘改了口。蕭西捂着嘴笑,表少爺找的這個,他倒能消受得起?
門後長條石板路,姑娘小心走着,不小心又說出來:“這多少錢一塊,我們村頭多的是。”蕭西懶洋洋:“你們家村頭鋪了幾塊?我都數了,沒幾塊。”手虛空一指,姑娘眼神就跟着轉,蕭西道:“看那裡,那裡,那裡……知道嗎?全鋪的比這還好。”
“哦哦哦,”姑娘見高閣聳檐,綠潤紅肥,憑空的羨慕一下,忽然蕭西停住,姑娘一腦袋撞蕭西背上,蕭西怪叫着又一跳起來,半空中輕輕巧巧轉身子回頭喝問:“你又晦氣了!”
姑娘揉額頭不好意思:“是你停下來。咦,你爲什麼停下來撞我!”
“到了,姑娘!”蕭西皮笑肉不笑,手對左邊小院一指:“這裡,進去!”他提高聲音,姑娘人雖兇,其實怯,知道蘇家蕭家都人多。蘇大公子聲聲說父母若不作主,少帥表哥也能作主,這位姑娘心裡就怕蕭家的人。
她見過前幾天尋找少夫人的人,如狼似虎,手執棍棒。今天不打人吧?再一想打也不怕,懷揣着剪刀呢,不讓進門,和她們拼了!
這姑娘把蕭家想得十分簡單,拼一拼就能進家門。
就進去了,見小院子裡一株葡萄架,半乾。一株紅葉,一株高樹,撇嘴:“沒有花,還不如咱們村裡。”
“進去吧,有地方給你呆就知足吧。”貧嘴蕭西都快受不了。進去見桌几俱全,姑娘撇嘴又挑剔,身後啪一聲,門關上了!
“哎哎,”姑娘轉身就跑,差一點兒掏剪刀,拍門:“放我出去!”門被推開,兩個板着臉的婦人進來,冷麪冰冰:“什麼事!”
“我,是來見少帥的!”這姑娘還有幾分膽識。
婦人冷若冰霜:“知道!少帥不是好見的!這裡先候着,等少帥幾時有空,幾時爲你問去。要是不見,原路出去!”
姑娘覺得自己忍氣吞聲,回身坐下,心中如揣兔子撲通直跳,把見到少帥要說的話再理一遍,等着。
人如沙漏,一滴一滴子的數,見日頭當中,有人搬來飯食。不客氣吃了一頓,再摸摸剪刀等着。幾次問兩個婆子,就一句話:“等着。少帥還單爲見你出來不成!”姑娘急了:“那他幾時出來,家裡還有活呢!”
婆子們怪異地瞅她,姑娘手撫胸前,又摸她懷裡剪刀去了,彷彿只有摸這剪刀心裡才安定,差一點兒就要亮出來時,婆子們冷冷:“你回去也行!”
“哎……。”姑娘氣得滿面通紅,沒辦法子,只能低聲下氣,強壓着的,怎麼也不會自然,生硬地問:“這少帥,他幾時纔出來?”
既然不出來,何必讓人接自己。
那婆子們也道:“要不出來,何必喊你來!”打心裡鄙視她,扳着手指頭算給她聽:“少帥直起五更,”姑娘臉白了白,起這麼早,這都下午了還不出來?
“習武后用早飯,用過早飯見大帥,大帥面前總要服侍,再出來見人,知道這江南十六郡有多少官員嗎?當然你不知道,少帥一個一個見過來,中午用午飯,”
姑娘心想,還以爲他這麼能耐,不用吃午飯。
“……。等空了,就出來!”
姑娘啞口無言,知道多說無益,只能摸着自己剪刀等着。
午後一個時辰,有人端來水香胰子,命她洗頭洗臉,耳朵後面洗乾淨。姑娘又急了:“見少帥,與耳朵後面洗有什麼相干?”
沒人理她,全如門神不會回答。姑娘沒法子,洗了,自己嘀咕:“這香胰子倒不錯,你們家少夫人也用這個?”
守門婆子忍無可忍,哪裡跑出來這沒規矩的人,惡聲惡氣回:“少夫人的丫頭都不用,何況少夫人!”少夫人也是你嘴裡能說的。
“你!”姑娘硬生生氣出淚珠子盈睫,才擦乾,見幾個人亂跑,蕭西在頭一個,沒到地方先催:“快帶她來,少帥要見她!”
所有人都動起來,姑娘也不敢怠慢,本來想氣定神閒見少帥理論一回,見他們全大步流星,怕自己跟不上,由不得自己也慌起來。好在平時家裡幹活,時常趕集市,步子不慢。走了足有上百步,進一座門,門上雕刻的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前面人步子去了。
兩邊有花有樹有亭子有行人,來的時候還想看看衣服人物,回去好說,現在顧不上看,隨他們轉了幾個門,自己都累了,纔來到另一處。
這裡比上午呆的地方好得多,是一座小廳,五顏六色繪的不是花鳥就是各種花卉。幾個人屏氣凝神垂手在廳外,壓得人進來心也是沉重的。
黑紫色的一座屏風,她不認得是紫檀。上面刻的晶光閃閃,她笑了,這一定是寶石。對着寶石看,兩邊什麼椅子什麼擺設就全沒有看。
坐下來繼續等,這一等又是一個時辰。
外面人紋絲不動,彷彿呼氣都沒變,這姑娘不敢表示焦急,只能等着。外面花卉滿院,認得的是菊花,不認得的不知道是什麼。偶然幾個綵衣女子行過,有大有小,嬌語叮咚:“呀啐,看晚了,”
不知是丫頭是小姐。
看得入神時,屏風後無聲無息轉出一個人,高聲道:“少帥到!”
“砰,咚咚!”冷不防的這一聲,嚇得這姑娘摔出椅子,旁邊有小几,几上有茶水等物,倒沒有過於刻薄她。被她袖子一帶,全摔在地上。
“啊,我不是有意的,”她才撲地上去搶,不知哪裡轉出兩個小丫頭,笑容滿面幾掃帚掃出去,再有兩個小丫頭,一個拿着塊布擦地,一個手捧茶具放好。
眨眼間,又完整如新。
來的這位姑娘還沒表示驚訝完,見屏風後轉出兩個人。這一回她看到了,忙起身陪笑:“少帥好。”
纔看清是兩個少年,眉目都清秀,青衣錦衣,腰繫錦繡帶,各有玉絲絛。一左一右分開,在屏風後正中座位兩旁站定。
這一站住,彷彿眼珠子都不會動了。目不斜視,一言不發。這情形,更把來時大膽潑辣的人震住。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後賭氣才坐下。這下子不敢再亂看,知道少帥就要出來,心裡砰砰的跳,對他說什麼?他妻子也是一般人家,他怎麼能不幫表弟?
直盯盯對着屏風看,見衣角一閃,忙先站起來,笑容才陪上臉,見又是一對少年,同色衣衫,不慌不忙分左右站定,這一回站得更遠些。
人還沒出來,先把別人折騰死了。來的姑娘心中這樣說,再坐下吧。才坐下,就見一個少年快步出了屏風,一聲:“起身!”
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
他一出來,廳上一亮。他一身珠色羅袍,雙眸如繁星光,容長臉兒,嘴脣緊抿,肌膚微澤,揹負雙手,漫不經心沒正眼看人的出了來。
這一下子出得來迅速,來的姑娘才坐下,愣愣着腦子沒轉彎兒想這是誰,見最後出來的少年對她看過來,再次道:“起身!”
蕭北也覺得好笑,表少爺鬧來鬧去就是這麼個人。一看就是潑辣的!見她慌里慌張,不太情願的起來,是心裡沒轉過來。蕭北再命:“叩拜!”
蕭護隻眼角掃了一眼,就一眼也不想看。見她拜完,少帥一個字也沒有,蕭北代問:“下跪何人?”
“我叫王月娥。”
“哪裡人氏?”
“城外梅家莊。”
“原藉呢?”
王月娥起頭,不解。
蕭北竊笑:“老家哪裡?”
“河北人氏,從小跟父母在外,不記得家鄉何處。”
蕭護覺得自己辦錯了一件事,就是來見她。要不是爲表弟,隨便找個什麼人見見就算了。他招手,有人送上茶給他,少帥品了品不錯,眼前還少慧娘在,和她胡扯比坐這裡好。
“知道找你來爲什麼?”蕭北活似審案的。
王月娥見識不多,但有幾點見識,跪地上雖然還是心不安,卻漸漸穩定下來,委屈地道:“如果不爲蘇大公子,不該找我來。如果是爲蘇大公子,上門是客,有這樣讓人跪着說話的嗎?”
廳上小廝一起彎了彎嘴角。
蕭北也笑了,王月娥見他笑,正要慶幸爲自己爭了個座位,見蕭北不說起來,笑着問:“你知道上面坐的是誰?”
王月娥對蕭護看一眼,看過一眼後忍不住再看一眼,這個人比蘇大公子生得好,具體好在哪裡,是衣服是容貌說不出來。她不知道男人重氣勢,生得一般的氣勢過人,也增色許多。何況蕭少帥英俊能動郡主心。
面對這樣的人物,又俊秀官職又大又氣派,王月娥羞羞答答:“是少帥。”蕭北板起臉:“可知道少帥什麼官職?”
王月娥愣住。蕭北雙手往上一擡:“世襲一等侯,天下三軍之一總領玄武軍少帥。”少帥不是官稱,是壽昌郡主爲討蕭護喜歡請封了一個,蕭護爲此恨她好幾天,原來就是少帥,這一封好似過家家。
好在沒有人笑,就這麼算了。
要蕭北全唸完,可以念一堆出來,估計嚇民女這兩個就行了,蕭北就隨便念念。自古民怕官,這是骨子裡的,說胎教祖上傳下來的都不爲過。王月娥只想到蘇大公子說的表哥作主,表哥不會不管……
就忘了這一位是官,還是個大官!
她纔想起來自己是孤身一人,而這家裡光來來往往見的,就人不少。再說蕭家,是武將數代,戰功赫赫!
王月娥半軟在地上,再不敢提有座的話,就是起來都不敢提。她哆哩哆嗦,耳朵裡害怕,又盡力捕捉少帥會不會發狠,而少帥一直無話,蕭護還在品茶,一旦發現這人不值得見,少帥神遊天外,十三娘今天在做什麼菜?
她昨天說父親指點,今天腰桿硬三分,早起抱着她的刀不丟……少帥微笑,這就有理了!
蕭北嘻嘻,一句就嚇趴下了,還敢比少夫人。少夫人面對少帥,還敢揍少帥!
繼續問她:“怎麼認識的蘇大公子?”
“三月三踏青,”
“細細說來!”
王月娥最後一絲力氣死死咬住:“蘇大公子喜歡的我,他人在哪裡?我要見他!”
蕭護也多看她一眼,她一口咬住,表弟又死也不丟,這就難下手。也難喜歡她!蕭家不怕動私刑,但對這種人不屑下手!
再說這是爲表弟計,不是惹表弟恨。
但實在不行,也只能嚇她。蕭護對蕭北使個眼色,蕭北纔要變臉,廳外姍姍然進來兩個丫頭,桃紅柳綠衣裳,進門拜倒:“回少帥,少夫人來了。”
廳上氣氛一變,王月娥也轉身去看,見身邊衣角閃過,少帥緩步行過,而廳外,有一個人走來,先不看她衣服,只看她從容而行,王月娥先自慚形愧一下。
總算聽到蕭少帥嗓音,清晰如斷玉聲:“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慧娘笑得不言而喻,盈盈拜倒於階下。起來蕭護與她並肩行走,一曬:“你這好表嫂,能落多少好兒?”
慧娘嬌嗔:“我爲夫君來,與表弟無關。”正中只有一個位子,慧娘坐了一旁楠木扶手椅上,和地上跪的王月娥看了一個臉對臉。
“低頭!”蕭北喝斥!
王月娥慌忙低頭,腦子裡只留一幅印象。蕭少夫人笑靨如花,像什麼呢,像夏天村口早上初開的荷花,笑容如露珠兒滾,晶瑩剔透,讓人想不起來別的,她是什麼眉眼兒,頭上帶的什麼,全沒記住。
只記住她那笑,笑得春風一般。
慧娘一眼之後,有些無奈,蕭護對她挑眉頭,也是不言而喻的神色。慧娘輕輕嘆氣,起身對蕭護拜了一拜:“請夫君自忙,這裡交給我吧。”
“你又想怎麼樣?”蕭護淡淡:“咱們這樣人家,不是亂許人的。”慧娘對他使眼色,再答應:“是。”
蕭護實在失望,表弟也算小有文名,這是什麼眼睛?這要是軍中一粗人挑媳婦,少帥還能坐得住。是爲表弟,他實在呆不下去。想想吩咐慧娘:“這以後全是你的事,給你吧,我走了。”慧娘再次蹲身:“我送夫君。”
王月娥鬆了一口氣,少帥走了,少夫人看着人和氣好說話。又納悶,左一個禮右一個禮,尋常過日子光行禮都來不及。見她禮節優雅好看,比戲臺上人物還俊秀,又看呆住。
少帥威風凜凜進了屏風後,少夫人才慢慢起身,回來原座位坐下,虛了自己夫君的座,笑容滿面再看地上跪的女子:“什麼名字?”
蕭北留下來,王月娥就看他。蕭北沒好氣:“問你話!沒長耳朵!”王月娥不怕少夫人,少夫人名聲外面一堆又一堆,什麼角門裡進來,公婆不待見,親戚們不認她,戰場上哄着少帥成的親……
王月娥頂頂不服氣,也沒好聲氣:“王月娥!”
蕭北不敢相信的溜圓了眼,上前一步掄起手臂,慧娘喝住他:“不必!”蕭北跪下:“少帥要知道,要怪奴才不會侍候,家裡幾時容過這種人撒野。”慧娘安慰他:“你去吧,告訴少帥,就說我讓你傳話,”
還沒想出來什麼話,蕭北搶着回:“少帥讓奴才留這裡。”慧娘對他抿嘴兒笑:“你死心眼兒,一年一年的不改。”死眼兒的話,還是在軍中少夫人還是十三少的時候,對蕭北說過一回。
蕭西貧嘴,蕭北就是個死心眼兒,當差半點不會錯。
蕭北嘻嘻一笑,慧娘嗔他:“不走,就外面呆會兒,你在這裡,我怎麼問?”
蕭北死皮賴臉,就走兩步,在王月娥身後站着。預備着她再敢不恭敬,蕭北要揍她。
王月娥背上一陣發寒,纔想起來剛纔蕭北是想打她。她不怕少夫人,卻怕別人。定定心,手按在胸前剪刀上,心想敢打人就拼了!外面嘻嘻哈哈一陣笑聲,有人嬌聲:“表嫂!”不止一個人。
慧娘愕然:“你們怎麼來了?”起身急忙相迎,她對於姐妹們從不敢怠慢,在廳外低聲道:“有外客在。”也不敢責備。
蘇雲鶴的兩個妹妹往裡瞅:“知道,我們要看看是什麼人。”
“母親氣得發暈,父親天天罵人,把大家一起罵上,說弟弟們不進學,罵我們只貪玩。”蘇大姑娘想想爲着這一個人,原本樂融融的家翻來覆去變了個樣子,她自己想來看,怕蕭護不答應,拉着姐妹們一起來。
恰好是表嫂在,當然登堂入室自進來。
慧娘算求她們了:“不行,姑娘們不能見外客!”蘇家兩個姑娘淚汪汪,小表妹一低頭,從慧娘袖子裡鑽過去,笑逐顏開:“我進來了,姐妹們,快來呀。”
一起擁進來。
慧娘無奈跟後面,忙不迭喊跟的人:“快跟上去。”大家按自己年紀,把第一個慧孃的位子留下,餘下人全坐得不錯。來了六個人,六雙眼睛一起看跪正中的這個人。
王月娥沒有起身的空,一愣一愣的看進來一堆綵衣錦衣,說不出來的顏色花樣,說不出來的首飾叮噹。
不是花容月貌的,就是眉飛眸揚;不是溫柔可親的,就是珠圍翠繞。
先這些,重重擊中她的心。本想給個笑容,卻見她們目光一放到自己面上,頓時,驚訝、不信、鄙夷、痛恨……
嫌棄的眼光一個接一個。
老世家的姑娘見這個小門小戶的姑娘,一眼就看出來底細。
少帥威風沒激怒王月娥,少夫人和氣沒激怒王月娥,這一羣花妍粉膩的姑娘們神色,把王月娥心底自卑徹底激怒!
她一怒,抽出剪刀!本想嚇嚇她們這些閨女中嬌弱姑娘們,再呼一聲:“我不活了!”
小表妹“娘呀”一聲,跳上椅子就往椅背後面跳:“殺人了,她是來殺人的!”她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發作。房中六個姑娘加上跟的人,一位兩個丫頭,是十八位。再加上慧娘主僕三人,蕭北一個,外面侍候聽呼的人四個。
二十六個人亂了。
廳小人多,王月娥見她們驚嚇,人得意地起身,隨便一動,好似就要碰到一個人。蘇二姑娘癱軟在地:“救命啊!”
姑娘丫頭亂成一團擋住路,蕭北好容易分開她們,又不能手推,又着急,少夫人是無事,姑娘們可全不會功夫。
見王月娥持刀正得意的笑這些人怕了吧,蕭北一手握住,有如鐵鉗,王月娥慘呼一聲,骨頭脆響,眼看着手要斷,另一隻手架開蕭北,慧娘也到了面前,還有笑容:“別傷到她!”她就在王月娥身前,王月娥看得清楚蕭少夫人溫柔的笑,這笑刺痛了她的心。
這笑!她憑什麼笑得這麼開心,憑什麼進了蕭家門,有那樣一個英俊丈夫,而自己沒有,還世襲一等侯。
對村姑來說,是不敢想的官職。
四周驚呼,王月娥心底一陣一陣的涼,知道這事糟得不能再糟,親事無望,只怕今天門都出不去。一不做二不休,對着慧娘面上狠狠就抓!
讓你笑!
“她打表嫂!”
幾個表妹們驚魂未定,有倒在丫頭懷裡,有倚在椅上的,全看得清楚。驚呼聲纔出,慧娘揮揮手,王月娥摔飛出去,在地上滑出去多遠,猶自狠毒的看過來,喘息道:“你們蕭家,仗勢欺人!”
她瘋狂的跳起來,如一頭兇狠的母獅子,嘶聲道:“我要告你們,拼着一身剮,不怕你們蕭家!”
忽然驚覺,回頭看。見廳下紅得發亮的紅葉樹下,一個人綠衣金簪,滿面痛苦地看着她。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蘇大公子蘇雲鶴。
天,彷彿不在;地,彷彿沒有;只有那一隻糾纏着痛苦交織着悲傷的眸子緊緊跟隨,似乎這一輩子都離不開她。
王月娥驚慌失措,收起兇色,奔過去撲到蘇雲鶴腳下痛哭失聲:“是她們欺負我,全是她們不好,我對你說過,你家大業大,只怕看不上我,我對你說過,先成親再說,你不聽,你不聽我的呀……”
蘇二姑娘見姐姐氣得快暈厥,她走出去,也不罵王月娥,只怒斥哥哥:“我們家也好,姑丈家也好,幾曾見過這種人!真是戲臺上看得不足,自己演一出!我們姐妹全不是好人嗎?全欺負她!我們欺負人,我們拿了什麼!這剪刀,問問她帶進來什麼心思!差一點傷了表嫂,我問你,要傷到表嫂,表哥那裡有什麼臉面去見!”
蘇雲鶴呆若木雞,腦子裡空空。他聽不到王月娥的哭聲,眼前只有她兇狠的對準錶嫂那一抓,表嫂妨礙她什麼?
他吃力的動着嘴脣,還沒有說什麼,小表妹年紀小最氣憤,平時話都攔不住,剛纔她嚇得最早,氣得最狠,氣勢洶洶走出來在蘇二姑娘身邊,叉腰罵道:“外面粉頭面頭都比她乾淨,找也不找個乾淨的!她先要殺人,又打表嫂。來人,”
“在,”廳上廳下人不多,卻迴應震天。王月娥震得一顫,聽那最小的姑娘罵道:“給我打殺了!”
“放肆!”慧娘從沒有說過姐妹們一句重話,今天一急也來了一句。小表妹嘟起嘴,這纔想起來,往後面退退,欠欠身子:“表嫂,我,這不是代你說。”
慧娘嗔怪她:“我自己會說!”她許步走出,王月娥看得清楚,蘇二姑娘和小姑娘退往兩邊,餘下姑娘們丫頭們簇擁着蕭少夫人出來,衆星捧月般。蕭少夫人含笑:“表弟,你既來了,自己說開了吧。”
她不必再說容情的話,今天這一齣子出來,這姑娘必定是不成的了。
王月娥救星般緊緊扯住蘇雲鶴衣角,大哭:“我本想着你家裡人不講理,我才帶了剪刀來,”蘇雲鶴閉上眼,掉下兩滴子傷心淚水,這實在太傷他的心。他家裡不講理,你還想着嫁過來?他轉身邁步,衣角緊起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王月娥扯住。
見表嫂等人往外走,蘇雲鶴頓腳,用力一撕,把衣服撕去一片,踉蹌着大步去了,頭也不回。外面有人接着他,是蕭護安排房中侍候的丫頭。
王月娥看得清楚,一左一右扶起蘇大公子的,皆是姣花軟玉般的丫頭,體態動人,嫵媚嫋娜。
身邊環佩輕響,兩邊各有家人開道,中間蕭少夫人帶着姑娘們回房,蘇大姑娘剛纔沒罵成,不罵一句心裡難過:“我們家的門也是好進的!也不照照鏡子!”再扶慧娘:“表嫂慢些,這裡路不平。”
小表妹怒氣猶在,飛一句給沒走遠的蘇雲鶴:“什麼眼力這是!”又罵王月娥:“什麼東西!”跟後面去了。
走出幾步,蕭少夫人款款吩咐:“蕭北,送她回去,有傷治傷,無傷不必難爲。只有一條,我們不難爲她,她敢胡說,讓她仔細着!”
王月娥到此心魂俱寒,看着這一羣人如仙子般離去,還餘香風不斷。蕭北居高臨下寒着臉:“走吧,賴這裡找打不成!”
走遠了的蘇二姑娘有一件事疑惑不解,扯住小表妹問:“什麼叫粉頭面頭?”小表妹尖叫一聲,雙手捂住臉:“我沒說!你胡說,是你說的!”蘇二姑娘愣住:“怎麼了?”小表妹尖叫過,撲到慧娘懷裡:“表嫂,我沒說!”慧娘也爲難,這麼多人聽到她說出來的,還那麼大聲。抱起小表妹在懷裡:“好妹妹,我沒有聽到。”
她們全說沒聽見也不行,一干子下人全聽到了。
當天晚宴,舅老爺舅太太,姑老爺姑太太全在,還有幾房城裡走動近的親戚。團團開了近十桌。
小表妹獨自一個人跪在廊下垂淚,不敢哭大聲,不管是誰,一眼都看得到她。
飯近尾聲時,蕭大帥纔開口:“子弟們大了,想當初少帥就是見天兒打出來的。如今我看,公子們不成人,姑娘們嘴裡也亂說一通!”
姑娘們全離座,今天白天在這裡不在這裡的全出席垂首。公子們不管大小全跪下。慧娘見姐妹們出席,也離席出去。她一出席,幾房裡媳婦以她爲首,不管年長年幼也全起身。
蕭大帥掃一眼廳外還跪着的最心疼的小外甥女兒:“晚飯不必用了!天天衣食精緻,就養出來這種言語!跪到子時再起來!”
三姑老爺的臉一直就漲得如豬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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