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決策
宋軍正月十二夜間,或者說正月十三凌晨的活動,可能是因爲月亮漸漸變大的緣故,金軍幾乎是立即便有所察覺。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雙方距離太近了,急襲的話,只要一個時辰,所以即便是之前半個月間雙方殊無戰事,而且很有‘和平氛圍’,金軍也實在是沒法忽視近在咫尺的大規模軍隊異動。
不過,金軍主帥完顏撻懶,卻是比這些人早一些知曉了緣由,因爲就在這日夜間,便有人叛逃到了金軍大營,並在金軍哨騎摸清情況歸來之前,就將鄢陵城內發生的‘劇變’告知了撻懶。
“如此說來……如今鄢陵掌權的已經不是你家留守了?”這日清晨,殘破不堪的長社城北,潩水之間,帶着一絲起牀氣來到中軍大帳的撻懶蹙眉聽來人說了幾句話後,饒是心情不好,也不由認真起來。“南陽來天使奪了他的權?”
“還隱隱有軟禁起來的意思!”一名形容狼狽的宋將立在帳下,滿臉憂色、小心束手。“末將特意前來告知元帥此事……”
“細細說來。”完顏撻懶聞言愈發蹙眉。“來人是誰?如何能輕易奪了你家留守軍權?”
“是御史中丞胡寅!”
“那是個什麼官?”
“僅次於宰相,比其他官都大半級……”
撻懶聞言立即看向了身側幾名陪坐的京西降人,這幾人趕緊點頭,甚至還有人想主動起身解釋一番……只不過撻懶根本沒那個學習勁頭,他大手一揮,讓這人坐下後便繼續詢問起來:
“原來如此,倒也不怪他,只是那個什麼胡是啥時候到鄢陵的?”
“昨日剛到。”此人有問必答,甚至有些急切。
完顏撻懶微微頷首,這便和他昨日清晨才獲知的南陽那邊情形對上了。
不過,說到這裡,撻懶依舊沒有問軍情,而是忽然問起了一些別的東西:“你說你喚做李逵?是東京留守司下面一個統領?”
“是!”下面那人,也就是李逵了,趕緊應聲。
“哪裡人士?”
“沂水人。”
“京東的?”
“元帥好見識……”
“好見識個屁,我去年自往京東打了一遭,難道還不曉得嗎?”撻懶沒好氣應道。“你既然是京東人士,爲何在東京留守司下面做事,且按照你言語,應該是頗得你家留守信重,所以才畏懼胡寅拿捏你,這才逃來……如何混上去的?”
“好教元帥知道。”李逵在下面略顯尷尬言道。“末將本身是沂水人,就是去年元帥與四太子那一回後,趁機和幾個兄弟佔據了密州……”
“結果後來被隔壁青州李成給火併掉了,無奈何下,俺只好引殘兵順泰山亂走,先在東平府張榮那裡安身,結果張榮自有一幫水泊兄弟,容不下俺,俺便只好繼續去尋濟州岳飛,結果岳飛又是個軍紀嚴的,俺又忍耐不住,只好再走,便去了東京……”
“後來到了東京,又因爲出身京東,也被人排擠,偏偏流落多處,還沒臉回去,直到這次我家留守起勢,俺才因爲四不靠得了他信重……”
“這一次,其實也不光是擔憂那御史中丞拿捏俺,更是擔憂那岳飛拿捏俺……俺須從岳飛手下逃過一次……”
李逵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周圍那些文士、將領聽得煩躁,但撻懶卻聽得津津有味,並時不時的打斷對方,喚來幾個相關人士對證幾句,方纔讓對方繼續說個不停。
話說,這就是撻懶的優點了,他雖然爲人粗魯,但到底是個年長之人,算是粗中有細,此時漸漸聽對方言語,路數、時間、因果,幾乎全都能跟自己所知所聞的事情大略對的上,才稍微放下心來。
“好了好了……”聽了一大通,心中漸漸放鬆下來以後,撻懶失笑相對。“說說軍情吧!”
“好教元帥知道。”李逵忍不住攏手低頭上前半步,卻又在撻懶身側幾名甲士的逼視下中途硬生生停住。“那胡寅過來傳了旨意,接了軍權後,就下令讓全軍統制官與單獨領軍的統領官一起入城,然後便要催促出戰,以解長社之圍……”
“這麼說,宋軍不日要來打俺了?”撻懶微微蹙眉,似乎頗爲擔憂。
李逵連連搖頭:“那胡寅催的緊是不錯,但初來乍到,又是個年輕的,軍中將佐如何敢因他三言兩語來此處與元帥兩萬多女真主力交戰?故此,昨日議論許久,軍中上下又與他爭辯許久,卻是打了個對摺,決心即刻發兵,分成兩路,一路順洧水北上,先打長葛,引誘元帥兵馬去救,卻只是個幌子;另一路則向南渡過潩水,打個時間差,去攻臨潁,攻下臨潁後,再度潁水,則郾城、襄城便可尋一處解圍,以作交代……這一路纔是主力,領兵的便是那岳飛,他麾下有實打實的兩萬大軍!”
撻懶一邊思索,一邊緩緩頷首。
要知道,眼下五河(潁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間,形勢對於宋軍而言已經很危急了,各處要害已經多有淪陷……譬如連結中牟和長社的長葛,也是金軍主力北歸要害所在,一開始便因爲韓世忠戰敗丟了;跟長社隔着一條潩水,把控潁水上游的臨潁因爲一窩蜂張遇的投降也丟了;而直接把控南陽盆地的兩顆門牙,也就是舞陽和西平,也丟了一個舞陽……所以這個區域宋軍此時還尚存的據點,無外乎是韓世忠所在的長社、閭勍所在的襄城、許世安所在的郾城、翟衝所在的西平,區區四處而已。
那麼相對應來說,完顏撻懶手上的四萬部隊,除去耶律馬五的那個萬戶,其餘三萬主力,原本也主要分佈在這四座城下,以圖持續圍困。
而如此安排,之前冬日河水冰封還好,騎兵往來援護極爲輕鬆,聚散隨意,但隨着正月到來,天氣微微轉暖,南方漸漸冰融,卻露出了金軍一個巨大的破綻——四座城相隔很遠,而這五條河流(潁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卻開始極大地抑制住了金軍的機動性。
不過,完顏撻懶也並非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實際上,早在舞陽城破之後,他便採取和施行一個極爲穩妥的戰術——乃是他本人親自引一萬人在長社城下,其餘各處城池都只是幾個猛安引寥寥幾千兵困城而已,然後卻讓自己的女婿、也就是騰出手的蒲察鶻拔魯親自率七八千精銳,往來各處支援,並集中民夫器械,準備一一拔掉各處。
但是,這不是忽然間杜充帶着七八萬大軍來到對面了嗎?
所以,完顏撻懶便停止了這個策略,一面讓自己女婿蒲察鶻拔魯引兵隨侍在長社城下,一面又讓其餘三處,還有耶律馬五那裡,削減兵力,集中支援部隊到此,還不忘讓完顏兀朮支援一二,只不過完顏兀朮沒理他罷了……而眼下,此處兵馬,不論降服的零散漢軍和臨時抓來的民夫,也足足有兩萬五千衆,合計二十五個猛安的金軍主力。
而按照金軍的戰力,如此兵力,野地之間對上七八萬宋軍東京留守司的兵馬,斷不會出錯的。除此之外,長社城這年頭還有個特殊的情況,乃是說潩水自北面而來,卻在長社北面一分爲二,左清右濁,繞過城池,復又在南面合二爲一,形成了一個大型的河間洲。
當然了,河間洲這個說法不科學,因爲不是沖積所致。
不過,這片區域也極大極闊,長二十里,寬七八里,將長社城與完顏撻懶的主力一起包在其中,卻也是事實……韓世忠能撐到現在,多少有幾分是因爲這個地形;而這個地形,卻也天然給完顏撻懶提供了一層天然防護,給了金軍一種巨大的安全感。
總而言之,宋軍放棄攻擊當面長社城下,去攻上下兩路薄弱之處,乃是合情合理,甚至是合乎兵法,堪稱出色選擇的。
故此,完顏撻懶思索了許久,並未察覺破綻後,終於重重頷首,便繼續正色再問:“出這個主意的人是哪個?”
“正是濟州鎮撫使岳飛!”等了半日,心中忐忑的李逵趕緊再答。
“果然是他,也就難怪了,畢竟是梁山泊一戰的人物,小覷不得!”撻懶一聲嘆氣,卻又連連搖頭,反而看向身前侍衛。“去俺後帳中,將榻旁最裡面那個箱子打開,取十斤珠子來與這李統領做賞!”
侍衛一言不發,很快便在帳中許多人的唏噓驚歎中取來一大袋珍珠,當面交給李逵。
“辛苦李統領了。”撻懶側臥在主位之上,眯眼相對。“一點點俗物,是你該得的……拿回去吧!”
李逵不敢怠慢,即刻抱着珍珠下拜謝恩,起身後便折返欲走……但走不過兩步,卻復又苦笑回頭,再度下拜於地:“元帥!珠子俺不要了,且求元帥給個出路,既然來了,如今俺哪還敢回鄢陵?這珠子雖好,俺也得有命享用才行吧?”
撻懶聞言終於指着對方大笑:“如此言語,纔是個對路的報信人物……你可知道,你剛剛若是敢直接走出帳去,俺便敢直接讓人將你一刀砍了……珠子留着吧,且在民夫營中領個差事,等此番事了,便讓你回京東享受一番富貴!”
李逵冷汗迭出,自然忙不迭謝恩,然後匆匆退下。
而李逵既走,撻懶既並未讓帳下文武來議論此事,也沒有讓此間兩個萬戶,也就是渤海大族大與自己女婿蒲察鶻拔魯來見自己,反而是從容讓人準備起了早飯。
直到早飯用了一多半,有哨騎按制度直接入帳,說明了鄢陵城下,自凌晨便開始炊煙裊裊一事,他才放下碗來,驅趕帳中閒雜人等,然後只喚自己女婿蒲察鶻拔魯來見。
翁婿相見,撻懶便將李逵之事與偵騎之事一併說與女婿……很顯然,這位金軍右副元帥比完顏兀朮還過分,卻是乾脆扔掉大不理不睬,只是翁婿二人決斷便可。
蒲察鶻拔魯今年三十來歲,正是一個女真貴族的黃金年齡,其人聞得岳父言語,自然是當仁不讓。而在空蕩蕩的大帳內來回走了一陣子後,這名女真萬戶心中便有了定計,但並未直接說出,反而是先問岳丈態度:
“泰山可有決斷?”
莫說小秦學士不在,便是在,這女婿也是自己最信任之人,撻懶當然無忌:“俺覺得吧!這事首先是真的,那李逵並未說瞎話……”
“自然是真的。”鶻拔魯趕緊湊到岳丈身前,連連點頭。“軍情、路數都對的上……關鍵是,此人來說的東西並不是什麼機密至極的軍情,咱們的哨騎也能分辨的清楚,只是會稍晚一些而已,所以便真是細作,也是拿這些簡單軍情來賣,以求將來的。”
撻懶連連點頭:“俺也是這般想的,所以此人的真僞不必過多計較,只說眼下該如何應對就好……”
“孩兒有三策。”蒲察鶻拔魯當即應聲。
“說來。”
“上策,不管北面長葛,也不管南面臨潁,待敵軍上下分兵還是左右分兵,泰山大人便扔下韓世忠,盡起此處全軍直撲鄢陵城下!屆時非止大勝可期,還能讓泰山邁過四太子,成爲此次南下第一功臣!”
“你懂個屁!”撻懶聽完連連搖頭。“俺就不說你此策太操切,一時能不能打下鄢陵,也不說韓世忠老虎一般的人物,一刻不死一刻便不能放鬆……俺只問你,你岳丈俺這時候還要甚軍功?做到都元帥府副元帥,只在幾位勃極烈之下,真以爲俺還能憑着什麼軍功踩過幾位太祖家的種嗎?往後俺再想上一步,只能看國主的恩典了。”
蒲察鶻拔魯稍顯愕然,但還是領悟一點東西,然後微微頷首:“泰山大人說的對……是孩兒年輕不懂事……那就中策?”
“中策怎麼講?”
“自然是按部就班,呼叫耶律馬五南下,護住長葛,然後再通知臨潁那邊做好準備,而孩兒現在就自帶十個精銳猛安渡過濁潩水往西岸而去……算準時機,直接鐵騎奔起,就在臨潁城下將宋軍最敢戰的那部主力給活活碾碎!而經此一戰,宋軍雖然尚有規模,卻必然喪膽,只能坐視咱們消磨四城,事情就又回去了。”
撻懶猶豫了一下,繼續再問:“下策又如何?”
“下策其實更簡單……不管臨潁了,孩兒現在就渡清潩水候命,待敵一動,直接仗着騎兵之利奔往長葛城下設伏,然後就在北邊迎頭痛擊那支先出發的宋軍便可。”
“這算什麼?”撻懶一時不解。“有什麼說道?”
“泰山想一想……這一戰關鍵在哪裡?是什麼西平、襄城、郾城嗎?都不是,於咱們而言,最關鍵還是長社,還是韓世忠。”
“這話甚是妥當。”撻懶忽然醒悟。“俺懂你意思了……長社是根本,長葛是後路,所以也是必救之處;而臨潁得失並不礙事,關鍵是路還長,還得渡河,宋軍出發的還晚,所以咱們若能速速擊敗長葛做幌子的敵軍,那麼宋軍反而未必再敢去打臨潁了?”
“泰山大人說的透徹。”鶻拔魯連連稱讚,卻又正色再言。“所以,大人儘管做決斷吧,然後便在此處安坐即可,孩兒自去破敵!”
撻懶猶豫了一下,卻是緩緩相對:“俺覺得吧,下策最好!”
蒲察鶻拔魯即刻頷首……他倒是不覺得一定該選什麼策纔好,自家岳父越來越懶散,能有決斷就不錯了。
不過,撻懶自己倒是忍不住多解釋了兩句:“鶻拔魯,你的上策我已經駁過了,就不多說了,其實按俺的心意,應該是最穩妥的中策最好……但俺也是隨太祖皇帝一起用過兵、打過獵的,心裡也有些兵法上的想頭……軍事上的事情,越簡單越好!什麼計策、什麼想法,想的越多、做的越多,越容易出事!而且千萬不要耽擱!宋人有句話,叫做遲則生變!所以,俺才選了你的下策!”
“泰山大人說的極對!”蒲察鶻拔魯當即坐直身子應聲。“那俺現在就點起兵馬先行渡河候命,只等前方軍情來報,便直接相機出動?”
“去吧!”撻懶乾脆點頭,卻又叮囑了一聲。“出門的時候讓候在門口的民夫營王參軍這幾日盯住了那李逵……”
“喏!”鶻拔魯再不猶豫,直接起身應命而走。
而完顏撻懶目送自家女婿離帳之後,也繼續低頭用起了早飯,但一口粥下肚,才發現早已經冰涼,卻是一拍几案,呵斥出聲,驚得帳外無數文士、甲士、侍從紛紛入內,卻又趕緊給這位金國右副元帥換上熱食。
早餐用完,撻懶復又召集剩餘軍中上下,靜坐中軍帳中。無數金軍哨騎,也如走馬燈一般往來不斷,不停送上鄢陵那邊的宋軍訊息。
優良戰馬不惜馬力疾馳之下,短時間內,能達到一個時辰幾十裡,故此,宋軍那邊動靜對於金軍中軍大帳而言,基本上只是落後半個時辰而已。
果然,上午時分,一騎疾馳,直到帳前,卻是翻身下馬,直接帶來一個關鍵軍情,乃是說早晨之後,宋軍忽然有一部啓程順洧水向北,看旗號似乎是東京留守司統制馬皋部……
這是雙方‘和平相處’幾十日後,宋軍的突然行動,馬皋又是東京留守司有名的統制官,帳中不少不知情之人自然爲之震動,但撻懶心知肚明,卻並不在意,甚至傳出軍令,讓早已經在清潩水東岸列隊完整的自家女婿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而接下來,消息傳遞不斷,乃是馬皋之後,東京留守司劉文舜部、馬友部、徐彥部,一共最少四個統制一起向北開進,非只如此,洧水對岸,也有類似規模的部隊旗幟鮮明,向北行進。
撻懶此時再不猶豫……且不說洧水對岸的宋軍有多少,只是這四個統制便足以對得起‘幌子’二字了,便即刻傳令,一面讓哨騎仗着數量優勢獵殺宋軍哨騎,確保宋軍視野不足,不能發現自家女婿;一面卻也乾脆讓自家女婿速速引萬騎出發往長葛城下設伏。
又過了一個時辰,估計自家女婿已經走遠,哨騎再度來報,說是之前對面鄢陵城下忽然又有了動靜,乃是一部打着嶽字大旗的部隊,開始出動,正斜斜着往西南方而來……之所以說是來,而不是去,乃是因爲長社本在鄢陵正西,雙方暫時來看直線距離是在稍微縮進的……然後哨騎還說,這支部隊雖然刻意偃旗息鼓,但觀其數量、質量,絕非俗流。
撻懶愈發確定無誤,自然依舊不以爲意。
而等到中午以後,哨騎回報,宋軍岳飛部已經抵達潩水下游,稍作停頓,應該是正在嘗試休整,然後渡河,而此時,不用說也知道,考慮到時間差的問題和戰馬的速度,蒲察鶻拔魯應該也已經快抵達更遠一些的長葛了。
萬事俱在掌握之中,關鍵是撻懶此番出征都沒有遇到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之事,所以這位右副元帥不免有些百無聊賴,只等岳飛渡河,便準備解散軍議,自去補覺。
但下一刻,一騎飛馳到軍帳門前,滿頭大汗,卻是直入中軍大帳,相告一事:“元帥!岳飛忽然改向,引兩萬之衆直撲此間而來!”
滿帳鴉雀無聲,撻懶第一時間居然沒有反應過來,他低頭飲了一口茶,再擡頭時看見大以下,無數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復又怔了一怔,方纔恍然醒悟:
“哦,岳飛衝俺來了?”
聽他意思,顯然不以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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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哨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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