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來到汴州,此地爲貫通大唐兩京的函穀道的東部起點,也是江淮財賦轉運兩京的關節點。時當九月,江淮等地的租米布帛正如百川歸海匯聚而來,城裡城外滿是操着南方口音的役夫,擔綱運輸租米布帛的州縣小吏們一個個灰頭土臉,或喜或憂,人人神色焦灼,稍一打聽才知道,前方義成鎮治下的鄭州發生了兵變,亂軍佔據關津,致使西進之路不通。
唐律對違誤運送租米者的處罰是相當嚴厲的,不僅如此,李茂還聽說鄭州兵亂愈演愈烈,大有向東蔓延之勢,如果禍及汴州,丟了租米財賦,押運官員就有賠填的責任,偌大一份租米財賦,要押送官員自己賠償,有幾個能負擔的起?故而人人焦慮。
青墨嘀咕道:“朝廷也是柿子撿軟的捏,河朔藩鎮非但不負擔上供,每年還要朝廷調撥糧食、布帛給他供軍。東南諸道不僅要時時貢獻,更要承受這長途轉運之苦,這世道就是老實人受累,惡人受用。”這話說完,立即引來幾道充滿惡意的目光。
李茂咳嗽了一聲,這小廝也知失言,連忙閉了嘴。
這時出外打探消息的摩岢神通興沖沖地趕了回來,把青墨面前的茶碗端起來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興奮地說道:“我打聽到了……”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青墨一聲咳嗽打斷了,青墨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嚷什麼,震的我耳朵嗡嗡響。”
摩岢神通一掃左右,果然一票人豎着耳朵在偷聽,慌忙也閉了嘴。
會了賬,三人起身回屋,關了門,摩岢神通方道:“從南面有條小道可以繞過鄭州,直接去洛陽。”青墨道:“條條大路通洛陽,關鍵是這條路是否太平。”
“太平,太平。”摩岢神通興奮地叫道,“我打聽清楚了,這是南方上私貢走的路,十分太平。”
“私貢,什麼是私貢?”
“就是,就是……那個……”
摩岢神通心裡明白,嘴上卻說不出來,憋了半晌方憋出一句:“咱們天子愛財,地方官員投其所好,私下進貢財物給天子,以博歡心,這些財貨都存在天子的大盈庫、瓊林庫,故而稱之爲私貢。國家宰相無權過問,故而稱作私貢。”
青墨道:“那官員私貢的錢貨打哪來?”
摩岢神通道:“那還不是搜刮地方所得?難道還要他們自己掏腰包?”
青墨搖搖頭道:“割貓尾巴拌貓飯,地方官做的一手好買賣,白白讓天子蒙受這天下罵名。”摩岢神通道:“我看是聽天子做的一手好買賣。既享用天下百姓供奉,又享用天下官員供奉。”青墨笑道:“你好糊塗,羊毛出在羊身上,官員的供奉說到底還是出在百姓身上,官員自己不事生產,那財物還能自己變出來不成?”
摩岢神通不是不夠聰明,只是閱歷少了些,不懂這些彎彎繞,聽了這話,恨聲說道:“天下百姓苦,原來根子在上面。”
青墨連聲道:“噤聲,噤聲,小心隔牆有耳。”
摩岢神通一拳擂在桌上,震的杯子、碟子一起亂跳:“許他做的,就不許我說嘛。”
青墨見他牛脾氣上來,也不跟多說,點着他說:“我離你遠點,免得遭你連累。”
摩岢神通心中有氣,兀自嘟噥個不停。李茂笑了笑,只是喝茶。當今天子的生母睿真皇后沈氏,安史之亂中陷於亂兵之中,生死不知。年幼的天子從小缺少母愛,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即便是當上了皇帝,這種無安全感也沒有消失。
奉天之變後,天子進取雄心全無,對地方敷衍苟且,對朝臣猜忌不信任,對身邊的宦官卻日漸寵信,天子不再是天下百姓的天子,倒想是一個受了驚嚇的虛弱老人,深居簡出,目光所及只有眼前巴掌大的地方,他把天下的精兵猛將都調來給自己看家護院,把天下的財貨都搜刮來堆在自家的倉庫裡,以此尋找一點點若有似無的安全感。
地方官員窺得天子的特殊嗜好,以各種名義貢獻財物,他們開動腦筋,各顯神通,或截留稅款,或剋扣薪俸,或侵吞公帑,或巧立名目,增稅加費,變着法兒搜刮地方,在孝敬天子博得忠孝之名的同時,也充實自己的私囊。
起初,官員只在聖誕和三節進貢天子,一年一次或幾次。江西觀察使李兼覺得這樣做不足以彰顯自己的獨特忠心,便在聖誕和三節外,每月進貢一次,稱之爲“月進”,李兼的創意很快被各地官員效仿。
觀察使一級官員每月私貢一次,漸成定例。
西川節度使韋皋認爲自己必須使出大殺招才能脫穎而出,於是改“月進”爲“日進”,天府之國的財物源源不斷地運往長安,以表達節度使對皇帝的特殊忠心。
韋皋在西川多年,根基深厚,有錢任性,其他地方官員叫苦連連,不過爲了前程和麪子,有條件上,沒有條件硬着頭皮也要上。
常州刺史裴肅多年沒有進步,眼看華髮蒼白老將至,決心博他一把,遂以一州之力開啓“日進”的先河,天子聞言感慨萬千,不久擢升嚴肅爲浙東觀察使。
裴度的光輝事蹟感染着各地有進取心的刺史,他們紛紛勒緊腰帶,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送錢**。
眼看地方主政官員因爲塞小手而獲得重用,幕府官員也動了心。宣歙觀察使府判官嚴綬敢爲人先,他刮刮倉庫率先向長安表達了忠心,於是龍顏大悅,召嚴綬回京,任爲刑部員外郎。此後嚴綬官運亨通,一路做到河東節度使。
地方官員化公爲私貢獻天子,討了天子歡心,地方官員也得實惠,害的卻是國家的體制和當地百姓。此害由來已久,名相李泌、陸贄都曾上書勸諫過,天子聽也聽了,卻仍舊我行我素。
既然是私貢走的路,想必是安全的。李茂棄正道不走,改從南面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