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之前,李茂巡視了一遍管轄的公廨田和薛戎的職分田,公廨田在城周圍二十里內,薛戎的職分田卻在縣南的蘇女鄉,三頃五十畝地連成一片,地是好地,只是灌溉的水渠年久失修幾近淤平,李茂實地查看了地形,召集了十幾戶佃農商量利用冬閒時間清理淤泥。
一個老佃農道:“翻過年,那邊蘇家的水溝要清淤,只消總管給他們家帶句話,這半里長的溝渠順帶着也就清了,他們家管家的蘇三娘子雖是女流,卻極識大體,萬無推脫之理,何苦又要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的窮折騰呢。”衆佃農紛紛附和說是,李茂笑道:“諸位或許不知新來縣尊的脾氣,那是最公正無私的一個人,絕不會佔別人家一星半點的便宜,諸位還是辛苦辛苦,所費的糧食從租里扣除便是
。”
這個做法十分公道,佃農們不敢再多嘴。回到縣城已是午後,李茂飢腸轆轆,便在興隆坊旁邊的宜春坊找了間小酒店要了兩個菜一壺酒,剛坐下,馮布和兩個快手也走了進來,蘇成那件事上李茂給了馮佈一個大大的面子,自此之後,他見到李茂總是客客氣氣,見李茂一個人坐着,便邀過來一起吃喝。
那兩個快手見馮布待李茂十分親熱,也鉚足了勁奉承,李茂又飢又渴,不覺多吃了兩杯酒,出門被冷風一吹,酒勁上涌,一時雙腿直打顫。馮布三人還要出城公幹,李茂謝絕了相送,扶着牆往回走。
到興隆坊南門外,李茂的神智已經有些不大清楚,他搖搖腦袋,朦朦朧朧中見到坊吏正跟一個褐衫年輕人說話,心裡想:“這幅醉相過去,憑白讓他笑話。”便扶着街邊的榆樹坐了下去,背靠着樹,欲喘口氣再走,
不料這一坐下腦袋更暈的厲害,渾渾噩噩,難分東西南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打此路過,瞅了李茂一眼,不覺吃了一驚,問道:“是茂華兄麼,怎麼醉成了這幅模樣?”說話之人名叫衣崢,是薛戎剛聘的文書,與李茂只見過一面,尚不熟悉。
李茂瞪着眼瞅了半天也想不起是誰,咧嘴傻笑着,不好意思地說:“貪了兩杯酒,頭疼的厲害,坐着休息休息,姑娘那廂去?”衣崢搖頭笑了笑,知道李茂醉的不輕,連男女都分不清了。
他望了眼灰濛濛的天空,皺了下眉,說道:“眼見要下雪了,我扶你回去吧。”
衣崢蹲下身扛起李茂的一條膀子,用力想撐起來,卻沒有成功,他身材太單薄,李茂的身體又過於沉重。衣崢無奈地嘆了一聲,扶李茂靠着樹坐好,說道:“你且歇着,我去喊個人來幫忙。”把李茂放下後,衣崢朝坊門走去,招呼了一聲坊吏道:“勞駕,幫忙扶個醉人。”坊吏斜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道:“有罪人找衙門捕快去。”說完不再理睬衣崢,繼續梗着脖子訓斥面前的褐衫年輕人:“問你話呢,啞巴了嗎,這刀打哪來的,帶把刀亂闖亂撞,你意欲何爲?”
衣崢望了眼那個褐衫年輕人,身板粗壯,黑黢黢的一張臉,看面相就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被這奸猾的坊吏幾句話一詐,悶在那一聲不敢吭。
衣崢祖上闊過,近世落魄,嚐盡了世情冷暖,最看不慣的就是坊吏這種狗仗人勢欺負老實人的嘴臉。
他靈機一動,咳了一聲,沉聲說道:“勞駕,我是李茂華,有個朋友醉倒了,你過來扶一下。”話說的冰冷生硬,臉色更是黑的嚇人。衣崢深知自己初來乍到,坊吏未必肯買自己面子,但李茂是縣令薛戎面前的大紅人,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坊吏一定聽說過他的名字,至於他會不會認識李茂,衣崢推斷多半不會認識,捉金使在縣衙裡是有號的實權人物,豈會跟這些不入流的坊吏打交道。
衣崢的判斷沒有錯,坊吏果然不認識李茂,不過“李茂華”三個字,他卻是早就聽過的。他把衣崢打量了一眼,雖然衣着有些寒酸,但這氣質,怎麼看也像是居上位者的。坊吏連忙站了起來,滿臉諂媚的笑容,腰桿也跟着微微地弓了下去:“原來是捉金使啊,久仰久仰,卻不知您的那位朋友現在何處?”
衣崢心裡好笑,果然是人的名樹的皮,自己喊了半天人家不搭理,一提李茂的名字,頓時變得比孃老子都親,這種勢利小人……哼……
衣崢強忍怒意,轉身向不遠處的榆樹下一指,說道:“就在……”
一語未畢,一股腥甜直衝嗓子眼,“哇”地嘴一張,一口鮮血噴了出去,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腰上傳來,瞬息麻痹了他的意識
。
那個面相憨厚的褐衫年輕人殺神一般用胳膊勒着他的脖子,另隻手握着尖刀狠狠地捅入了他的肋下,那是一柄一尺長的薄刃殺魚刀,刀鋒呈柳葉狀,異常的銳利。衣崢家貧穿不起皮袍,麻布做的衣袍根本無法抵擋尖刃的侵襲。少年一刀得手,並不罷休,他死死地勒着衣崢的脖子,在他肋上又連捅三刀,刀刀沒至刀柄,口中悶聲說道:“你害俺兄斷子絕孫,俺就要你的命!”
刺了十數刀後,才放開了衣崢。
“殺、殺、殺人啦……”
坊吏眼睜睜地望着“李茂”倒在血泊中,嚇得嘴脣發烏,莫要說逃跑,便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殺人者將手中刀往地上一丟,悶聲說道:“冤有頭債有主,俺殺的人俺來抵命!”立在那一動不動。坊吏怔了半晌方纔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朝坊內跑去。
“殺人啦,殺人啦,殺人啦!”
淒厲的叫聲迴盪在興隆坊的上空……
李茂的一身酒氣全被嚇成了冷汗,他呆呆地望着那個兇手,心裡直犯嘀咕:什麼來頭這是,我又得罪了誰?
褐衫年輕人望了眼“嚇癱”了的“李茂”朋友,大嘴一咧,從容地從懷裡掏出一張大餅吃了起來。
這年輕人名叫韓義,是雁湖畔小孤山上漁夫韓四的胞弟,剛從曹州城趕來,此行來成武縣的目的就是刺殺李茂。蘇貴花了三十貫錢送他到曹州城找蘇太醫醫治痛風,在曹州學生意的蘇成隔三差五的便來看望來,一來二去,二人就混的熟了。昨晚蘇成提着一隻燒雞和一壺酒來到他借宿的民房,酒過三巡後,蘇成“不慎”泄露了踢傷韓四下體的兇手,正是被他兄韓四誇作是大好人的捉金使李茂。
早前韓義曾聽嫂子說有兩個外鄉人到小孤山來找過韓四,揹着她嘀嘀咕咕說了半天話,第二天韓四就提着兩條鯉魚去了蘇曉渡,然後就捱了踢,受了杖責。韓義一直懷疑那兩個外鄉人就是害他兄長的兇手,但不論怎麼問,他那老實的兄長就是一聲不吭。
韓四從縣城回家後,陰襠裡的那個東西就開始紅腫發膿,還尿了血,鄉里的郎中都說那物廢了,再也不能傳宗接代。
韓義相信郎中的話是真的,他兄長雖是奔四十的人,房中勾當卻絲毫不遜少年郎,入夜後常折騰的雞鴨不寧,但自從那物紅腫尿血後,就再也沒聽到過有什麼動靜。他嫂子生了六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兒子,他因爲痛風病久治不愈,至今連個媳婦都沒娶上,韓家自此怕是要斷子絕孫了,兄長懦弱怕事,他可不怕,你李茂害的我兄斷子絕孫,我就要你的命,一報還一報,天公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