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田興答應將田萁遠嫁長安給王叔文之子王璞做填房時,朱夫人是一百個不同意,奈何田興未與她商量就答應了老夫人,她也不敢說什麼。
王叔文得勢後,王璞竟然想要悔婚,讓魏博鎮上下十分氣惱,有人主張主動把田萁送去長安,逼王家表態。
這個餿主意朱夫人不能答應,自己的女兒好歹也是世家出身,清清白白的身世,給人做填房已經是面子上掛不住,如今被人拒婚更是臉上無光,還要倒貼錢上趕着去送給人嗎,且不說田萁的小暴脾氣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禍,便是這回她順從了,自己也不能答應,真當老田家人都是好脾氣好欺負的嗎。
知女莫若母,朱夫人心裡很清楚女兒的想法,這孩子自幼心大,絕不肯像尋常女子那樣以嫁個好男人,生育一堆子女,相夫教子爲念。她的心比一般的男子漢都要大的多。
來人叫李茂,李茂何許人也,朱夫人並不知道,但她知道能讓女兒屈尊到儀門下迎接的肯定是她能瞧的上眼的,這樣的人放眼整個河北還真沒幾個。
他看自己的女兒臉就紅,說明他心裡不乾淨,有邪念,這郎有情妾有意的,倒不如成全了他們也好。
“可恨的熊孩子,說了半點等於什麼都沒說。”
朱夫人想起小兒子來就氣不打一處來,同樣的兒女,哥哥姐姐都是英雄般的人物,偏他見個人臉也紅,比女孩兒還害羞,腦子還一根筋的古板,真是氣死個人了。
夫人派人將田萁的侍女青墨叫來,詢問李茂的來歷,一問之下,不免泄氣,這李茂什麼都好,可惜是個有婦之夫,自己的女兒給人做填房倒也罷了,畢竟今日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作出來的,可若叫她給人做妾,那是萬萬不能。
絕了這個念頭,朱夫人決定趕緊去跟女兒談談,這丫頭要是犯起楞來,那可是八頭牛都拉不回的。得預先打個鋪墊。
讓朱夫人感到不安的是,女兒田萁已經出現了犯楞的跡象,平素那張嚴肅的比宰相還嚴肅的臉,此刻傅滿粉貼滿了花黃,簡約的道士髻也變成了繁複的墮馬髻,身上穿着的圓領衫也被一件花色繁複,絢麗無比的半臂對襟襦裙所取代。
也是少有的留在家裡,不在書房,罕見地坐在了梳妝檯前描起了眉,凃起了脣,嘴裡哼唱着小時候教給她的不知名歌謠。
“壞了,這死妮子。”
朱夫人心裡咯噔一下,都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小娘子這是春心萌動,遇到了能降服她的人了。
“咳咳……”朱夫人咳嗽兩聲走進田萁的閨房。
“母親。”田萁趕忙站起來迎接。
“喲,我何時多了個女兒。”
田萁的妝畫的太濃,香粉撲的太多,朱夫人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一邊吩咐青墨去打水來卸妝,一邊吩咐貼身婢女小玲去自己房裡另拿一套胭脂水粉來。
“這世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惰不願意收拾自己的女人,瞧瞧,我的女兒還是蠻標緻的嘛,就是太懶。”
不等青墨打水回來,朱夫人就開始動手給女兒卸妝,田萁的妝畫的實在很影響心情。
“女爲悅己者容,這沒錯,化不好妝,可以慢慢學,不過有些事若是一步踏空……”
“母親,我心裡有分寸。”田萁識破母親的來意,一句阻絕。
“有分寸我也得提醒你兩句,你別不愛聽,真要是弄出什麼事來……”
“弄出事來,能弄出什麼事?暗通款曲,跟他私奔,母親您真是高看你女兒了。你女兒要是有這本事,也不必被人退婚了。”
“胡說!退什麼婚?誰說要退婚了,他不過是偶感小恙,把婚期稍稍往後推了一下。你可別又生出什麼鬼主意。”
“母親,女兒長大了,不會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你把心放進肚子裡,安心的坐着歇息,女兒有事先告辭了。”
朱夫人還沒回過神來,田萁已如花蝴蝶般飄了出去,青墨也要飄,卻被人揪住了翅膀。
“這兩天,你寸步不離地跟着她,特別是去見那個李茂,有什麼事及時稟報給我,若是出了岔子,仔細你的皮。”
青墨打了個寒顫,忽然覺得皮好癢。
魏博自大曆七年田承嗣建鎮以來,迄今已傳三代四人,眼下執掌魏博七州軍政大權的節度使田季安是田承嗣之孫,好田獵,愛奢靡,酒色無度,喜怒無常,酒後常以殺人爲樂。
諸多殺人手法中,田季安尤喜活剝人皮,本着與衆人同樂的想法,田季安每次剝人皮時必叫上親信和相關人等圍觀。
作爲田萁的貼身侍女青墨不止一次目睹活剝人皮的慘狀,那種恐懼深入心底。
朱夫人宅心仁厚,所謂剝皮不過是恐嚇之詞,不過這兩個字仍舊足夠嚇人。
李茂見過田興後回到公廨,青墨嘟囔道:“只是喝酒,什麼都不說,這田興可夠奸猾的,我看他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根本就是裝出來的。”
張琦也覺得喪氣,喝了一肚子酒,卻只是談論兵法詩詞,要緊的話一句沒說,這飯吃的不明不白,有什麼意思。
李茂正在喝茶,見二人喪氣,笑道:“他不是當家主事的人,自然不好說什麼。”
青墨把手中剛接到的請柬翻來覆去地又看了一遍,問李茂道:“田家小娘子邀你去郊外田莊飲宴,你去還是不去?”
張琦不懷好意地笑道:“那自然要去嘍。”
青墨把一杯熱茶倒在了張琦的大腿上,後者心知失言,趕忙閉上了嘴。
田萁邀請,李茂自然是要去的,目的卻不是張琦想的那樣。田季安不肯見他不是因爲人不在魏州,而是拿不住定主意到底見不見。
夜長夢多,李茂得給他再施加點壓力。
田興只是田季安的族叔,田興之父田廷玠和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是親堂兄弟,但二人的政治理念卻決然不同,田承嗣主張割據地方,以保家族富貴。田廷玠卻主張獻魏博七州版籍於朝廷,結束地方割據狀態。
因爲理念不同,田廷玠數度拒絕田承嗣的聘請,不肯在幕府效力,一輩子在地方州縣打轉。家風所及,田興也主張結束割據,歸順朝廷。
道不同不相爲謀,田季安對自己這位族叔心存猜忌是肯定的,尤其是在他執掌魏博衙內軍後。
李茂現在揹負着噬主的惡名,這種人不要說在割據自雄的河北,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受待見。見這樣的一個人,田季安自然需要慎重。
這些天他一直在等待淄青方面的使臣,看看淄青新帥李師道給他開出什麼條件,從開出條件的薄厚上判斷有關李茂噬主的傳言究竟有幾分可信。
這決定着他是見李茂,還是借他一輛囚車,送他回鄆州。
田季安不肯見李茂,田興卻肯見,不僅如此,向來以足智多謀著稱的田萁還單獨約李茂出城去飲宴,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一個揹負噬主惡名的人和被他懷疑將要噬主的人混在一起,那能搞出什麼名堂?
下一步他必須得有所動作,或是見李茂,聽聽他的見解,或是把田興一家趕盡殺絕順道把李茂送回鄆州,以討李師道的歡心。
兩者之間,李茂賭田季安會選擇前者,原因無他,田興在魏博軍中素有德望,又掌握着衙內軍,暫時他還得罪不起,殺李茂容易,將來的麻煩事可不少,在賬算清楚前,他不敢貿然行事。
至於田興爲何肯跟李茂攪在一起,自有他的算計。
李茂如時赴約,約會地點在魏博城外,依山傍水的一座田莊,魏博不比淄青有海鹽之利,財賦全靠農耕,又因青壯多在軍中,田地大片荒蕪,收入微薄,所得財賦即便不上繳朝廷也僅僅只夠供軍使用,本道官吏薪俸微薄,只能置辦田莊,廣蓄奴婢,自耕自食。
這處田莊佔地數百傾,四周修有土牆,牆內牆外皆挖有壕溝,溝邊植柳,遠望如綠龍環繞。田莊的莊門高大結實,十數名精悍的莊客持槍挎刀守衛在門外,牆頭上有遊卒巡邏,遊卒帶着弓箭。
整個田莊乍看猶如一座軍事堡壘。
莊客兇悍無禮,對青墨出示的請柬不屑一顧,竟攔門不讓進。
青墨和張琦都是急性子,瞪眼就要發作,李茂卻是微微一笑,手中托出一枚金鼻蟲道:“請將此物交於青墨姑娘,必有迴應。”莊客哼了一聲,接了金鼻蟲入內,少時,一個身材窈窕,着百鳥紋碎花裙的少女就到了門前。
青墨眼睛一亮,驚問道:“你,你是,青墨?”
少女飛了他一眼,哼道:“昨日才見過面,你就貴人多忘事啦。”
青墨以手加額,自嘲道:“該死,我竟忘了你是個女子,嘖嘖,這搖身一變,可真是美若天仙啊,哈哈,哈哈。”
女青墨向李茂解釋道:“這些莊客不識字,認不得請柬,怠慢之處,請勿見怪。”
李茂微笑道:“無妨。”
下馬進莊,路上,女青墨伸出纖纖玉手,託着那塊金鼻蟲,唏噓道:“想不到過了這麼久,你還珍藏着這件東西,也不枉我們姑娘在此張羅邀請你。”
李茂道:“衣不如新,人不如舊,人與人之間的友情就如陳年老酒,歷久愈醇。”
女青墨聞這話,哼了一聲,沒有搭腔,走了一程,把金鼻蟲丟還給青墨,原本一張笑臉忽然就寒了下去。
田萁襦裙加身,頂了一個造型繁複的髮髻,驚豔若仙子。
李茂卻差點沒敢認,記憶中她總是身穿短裝,舉止瀟灑,英武勝過男兒,而今見這幅打扮,美則美矣,只是缺了點什麼。
田萁在田莊大堂見的李茂,見面拱手稱茂華兄,裝束與舉止言辭十分不搭配,說起來十分別扭,田萁也意識到有些彆扭,一盞茶過後,她藉故出去,再進來時,已經換上了一件素色的圓領衫,將髮髻挽起,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形象。
這日的飲宴到午後方散,二人只是敘些別後的各自瑣事,要緊處一句未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