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的從三品高官因爲輸了場球就被充軍,不管別人信不信,李茂反正是信了。
李純要他護送安撫使裴度去河北前線代天子慰勞軍士。
裴度現任御史中丞,和武元衡一樣,也是堅定的主戰派,主張對藩鎮採取強硬手段以挽回大唐的頹勢,所不同的是,裴度行事比較圓滑,不似武元衡那般咄咄逼人,又因地位比武元衡低,光芒全被武元衡掩蓋。
武元衡遇刺時,也有刺客去襲擊裴度,裴度的運氣比較好,三名刺客剛一現身就被巡街的邏卒發現,匆匆忙忙地向他的坐騎射了一箭,便逃之夭夭。
爲了避免恐慌蔓延,李純下令封鎖了裴度遇刺的消息。
武元衡死後,李純有意以裴度宰相,制書已經擬就,因要派他出使河北軍前,就暫時沒有公佈。
李茂和裴度不熟,卻久聞他的大名,也知道他即將出任宰相,故而顯得十分親近,主動登門向裴度請教。裴度雖有些不大瞧得起李茂這樣的暴發戶,卻也不敢怠慢。
從裴度府中出來,秦墨附耳說道:“裴垍找你。”
李茂吃了一驚,不動聲色上了馬,走了一段,方問秦墨:“邀我去哪?”
秦墨回答說是去城東一間酒肆,李茂遂遣散隨從,只帶秦墨、胡川二人前往,裴垍也是輕裝簡從,邀李茂落座,略寒暄兩句,便道明來意。
“盧從史牙將王翊元到了京城,四處活動爲盧從史跑官,他想謀求相位。”
王翊元進京爲盧從史活動的事,李茂從機要處編髮的簡報上看到過,當時也沒太在意,只覺得盧從史此人狂妄的有些可笑。在前方寸功未立,就敢謀求相位。
“我跟他深談了一次,他就寫了這個。”
裴垍從寬大的袖袋裡取出一疊麻紙推到李茂面前,李茂匆匆閱覽過,將東西退還給裴垍,裴垍卻不收,言道:“盧從史反心已現,你要心裡有數。”
李茂將東西收起,敬禮而去。
回到靖安坊,進門就聽到一陣嚶嚶的哭泣聲,卻見芩娘和蘭兒攙扶着一身素衣的蘇櫻向外走來,丈夫張丕不幸罹難,蘇櫻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短短一個多月,人就瘦脫了形,而今又是哭的兩眼通紅,楚楚可憐的模樣,任誰見了也生憐憫之心。
“這是……”
李茂想問個究竟,被芩娘拉到一邊,芩娘道:“未徵得你同意,我就擅自把她接到家裡來住,你要怪就怪我一個,跟蘭兒她們無關。”
李茂道:“說什麼傻話,我怪你作甚,我聽說張丕一直寄居在武家,自己並未置辦產業,也沒有什麼積蓄,他這猝然一走,可苦了她了。對了,她有孩子嗎?”
芩娘搖搖頭,嘆道:“和我一樣,膝下空空。”
李茂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我不在乎什麼。她是從這裡嫁出去的,這裡就是她的孃家,人落了難,別人可以不管,孃家人可不能不管,你們好好勸勸她,讓她住下吧。”
張丕感念武元衡識拔之恩,一直寄居在武家,並不曾置辦產業,而他本是自由身,又非武家部曲家奴,他這一走,蘇櫻忽然變得無依無靠,繼續留在武家,自然也少不了她一碗飯吃,卻是無名無分,終究不大妥帖。芩娘和蘭兒商議後,便將蘇櫻接了過來,蘇櫻卻以自己是不祥人,執意不肯留。
“難得你這樣寬容大度。”
芩娘這話話裡有話,睨了李茂一眼,回去繼續勸蘇櫻。
李茂顧不上這些事,在他書房前的客廳,還等着一位重要客人呢。
來者叫王士則,是成德節度使王士真的兄弟,因與王士真不和而入京爲官,現在左神策軍任將軍,成德駐上都進奏院的判官王承獻是他的遠房侄兒。他託人給李茂帶話,求見一面,李茂恐走漏消息,將他接到家裡來。
引進書房,李茂吩咐除非天子召喚,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擾。
王士則身着道袍,雖掛名將軍,身上卻無一絲一毫的殺氣,倒像是個憤世嫉俗的文士。見面敘禮,囉嗦了幾句,王士則道:“我與兄長王士真不和才入朝爲官,我與王承宗沒見過幾面,對他的影響不好,也沒有任何交情。我此來不是爲他說項,我是要告訴李將軍一個大秘密。”
李茂道:“茂洗耳恭聽。”
據王士則說約一個月前,他最寵愛的一個兒子隨他的寵妾上街遊玩,被人綁架,綁架之人不要他的金錢,只要他幫忙辦一件事。
“他們逼我給王承獻寫了封信,要他承認驛館裡住的人就是成德來的。”
李茂眉頭一皺:“這話是什麼意思?”
“當日我也搞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他們以我兒的性命相威脅,也容不得我不從。”
“承獻雖是王家子弟,卻是旁枝,初來進奏院很不如意,我對他有恩惠,他又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王士則默嘆了一聲,“現在我們明白了,他們這是在栽贓王承宗,他們是誰?”
王士則問李茂。
其實不必問也知道,栽贓王承元對誰最有利,誰就最有可能是幕後元兇。
這話若是早一個月說,便有石破天驚之效果,現在說出來,卻是可有可無的馬後炮。
李茂叮囑王士則在真相大白天下前,還是要守口如瓶,這件事權當沒有發生過。
送走王士則,李茂的心裡沉甸甸的,一口惡氣堵在嗓子眼,出不去,咽不下,難受的無可奈何。
交代了公私事務,安撫了家人,李茂以安撫副使的身份,踏上了東去行程。
過陝州時,忽傳杜黃裳在虢州病逝,李茂大驚,向裴度告假欲往河中府奔喪,裴度勸道:“遵素公薨於虢州,度亦十分悲切,然無詔令,欽差之臣豈可擅離職守?”
李茂道:“杜相爲國爲民,積勞成疾,過而不祭,豈是故舊之誼?”又道:“虢州距此不遠,我快馬來去,不過一日夜,不會耽誤行程。一路辛勞,中丞正好藉機休整一下。”
說罷,不顧裴度勸阻一任去了虢州。裴度向左右道:“不忘提攜之恩,不懼流言蜚語,李茂華有古君子之風,我輩太世故,不如他。”
李茂一去一回只一天時間,並沒有耽擱行程,回來時,卻發現自己的隊伍裡多了一個人,一個男扮女裝的人——田萁。
田萁出家在安善坊近旁,本以爲常能見到李茂,不想她這一來,李茂卻走了,田萁是個高傲性子,李茂走了,不主動來見她,她也不去見李茂,一來二去,兩人之間的關係漸漸生疏了起來。
此來據說是要搭順風車回鄉省親的,留守的胡川擔心影響不好,就勸她女扮男裝,把她藏在了營裡。
李茂爲此連讚了胡川三聲好,胡川得意洋洋,秦墨氣的忍不住踹了胡川一腳,後者雖閃身急避,身上還是沾了點泥土,一時委屈地問秦墨是爲什麼。
秦墨道:“裴中立何等的人精,你以爲能騙得了他,你這是欲蓋彌彰,往茂哥身上潑髒水。她要來便來,你以禮相待便是,何必藏藏掖掖,搞的多見的不得人似的。”
胡川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闖禍了,忙着去向李茂認錯,走到小院前趴門縫望了一眼,大驚,再望一眼,臉色由陰轉晴,得意洋洋地退了出來,見秦墨不說話,只哼了一聲,倒背起雙手,踱着方步走了。
秦墨覺得事出有因,過去趴着門縫往裡一看,連忙捂住了眼,連聲叫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張開眼再看,嘴裡咕噥道:“善了個哉的,出家人怎能搞這種事,傷風敗俗啊,傷天害理啊。”
秦墨搖搖頭,痛心疾首地走了。
院子裡,田萁屈膝半跪在地,跪的時間久了,腿麻,於是從地上站起身來,憐愛地撫摸着窩在手心的雛鳥,對李茂說:“毛都沒長齊,不知能不能養的活。”
李茂很有把握地說:“這鳥名叫家雀,又叫麻雀,霍雀、瓦雀、琉雀、老家賊、只只、嘉賓、照夜、麻谷、南麻雀、禾雀、賓雀。雀科雀屬類的一種鳥。在國朝大部分州縣都有分佈,這種鳥看似柔弱,實際性情非常剛烈。一旦落入人手,沾染了人的體味,母鳥便不再餵養,任其自生自滅,稍稍大一點的雛鳥是不會吃人類唯它的食物的,寧可餓死也不吃。”
“寧可餓死也不吃?”田萁饒有興致地聽完李茂賣弄的學問,歪着頭問。
李茂認真地點點頭:“我養過好幾只,一隻都沒養活。”
田萁摸摸窩在手心的雛鳥的小腦袋,雛鳥微閉的眼睛忽然睜開,張開大嘴,喳喳求食。
田萁咯咯直笑,問這鳥:“有人說你寧可餓死也不吃人喂的食物,是真是假?”
雛鳥不理她,閉目大叫求餵養。
田萁向李茂挑釁地哼了聲,步行到一株榆樹下,找到一塊潰爛的樹皮,樹皮上盤着一窩黃褐色的蠕蟲。田萁摘取一根荊棘刺,挑起一條蟲餵給雛鳥,雛鳥一口吞下,張嘴又叫。田萁咯咯直笑,一連餵了七八條蠕蟲,然後……雛鳥死了。
“這蟲子身上有毒,鳥吃了會死的。”李茂深感遺憾。
“明明知道,爲何不早說。”田萁託着死鳥發呆,語含不滿。
“我早說過它養不活。你偏不信。”
“我就是不信,不信。”田萁咬了咬嘴脣,取出一方素帕,把死去的雛鳥包裹起來,用手在樹下鬆軟的土地上刨了個坑把鳥埋了。
“樹上這麼多蟲,若是能吃,早被鳥兒吃光了。它們有毒。”李茂半跪下身,望着新起的鳥冢說。
田萁拍拍手上的泥土,對李茂說:“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回去試一試,你的話嚇不倒我。”
李茂無奈地望着田萁離去的身影,落寞地望了眼樹下新起的鳥冢。再向外望時,卻看到了秦墨不懷好意的笑臉。
咳咳咳,秦墨清清嗓子道:“這地方人多眼雜的,你們也要注意着點。”
李茂道:“什麼?”
“咳咳,這種事做了就做了,雖說是荒唐了點,奈何也是風流韻事一樁,你何必不承認呢。剛纔……哈哈,你站着,她跪着……哈哈,那個……你臉紅了……”
李茂微笑道:“我真替你臊的慌,什麼事都能往那上面想。她要回鄉去做一件大事,我勸不住她,就這樣。”
這時秦墨也看見了樹下起的新鳥冢,和摔在地上破敗的鳥巢,知道是誤會了李茂和田萁,於是自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罵了聲混蛋,然後追上來問李茂:“她想回去做件大事,難不成想幫田興造反奪權?”
見李茂不說話,又唏噓道:“此女好生厲害,不得不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李茂道:“你我都看得出來,田季安會看不出來?我只怕她機關算盡太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