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接到城裡傳出的密信,連夜敲開了李茂的房門,蘭兒裹着被褥往裡一滾,李茂放下蚊帳推着秦墨到了對間自己的會客書房。
李茂看過密信,笑道:“十六歲的姑娘膽子會怎麼大,你這情報靠的住嗎?”
秦墨道:“你放心,絕對可靠。”
李茂道:“這女子也算是有膽有識的,注意保護別傷害她。”
秦墨道:“你的女人誰敢亂動。”
李茂無心跟他鬥嘴,笑了笑。薛丁丁本是他打的一張牌,一個幌子,他沒有見過她,也無心去關注她,但經秦墨這麼一提,他倒是上了心,很想見她一面,看看是個怎樣的人物。
金梯邕度過鴨淥水後,大軍行軍速度一日一百里,左右護軍撒出去三百里,與打阻擊的第二師第一旅發生數次衝突。
從戰場傳回的消息看,新羅人這次是精銳盡出,擔負側翼安全的左右護軍裝備訓練水平很高,雖然經驗缺乏,但士氣高昂,驍勇善戰,讓二師一旅吃了不少苦頭。
李茂召集金道安、鄭孝章、文書丞、秦墨四人開會時說:“牛已經進了遼東,眼下是怎麼把它牽過來,既不能牽早了,打亂我們的計劃,也不能讓它看到前面的陷坑,不肯來,跑了。這個火候當如何把握?”
文書丞道:“先給他點甜頭嚐嚐,讓他打幾場勝仗。”
鄭孝章道:“光給甜頭不行,還得立足於打,牛嘛,都有點牛脾氣,打了,他記恨了,暴躁了,才能義無反顧地衝過來,掉坑裡。”
秦墨說怪話道:“新羅人兵鋒正銳,這仗可不好打呀。弄得不好自己挖坑自己跳。新羅人負責填土。”
文書丞道:“正是如此纔要早打,早打才能探知底細,相機改變策略,纔能有準備。”
金道安做總結說:“據情報看,金梯邕這個人幼年吃過不少苦,長大成年,又一直受到冷落,鬱郁不得志很多年。他屬於那種溫吞性格,謹慎,甚至有些悲觀,新羅出兵前朝堂辯論時他就不主張出兵,讓他領兵出征,是新羅王和攝政相妥協的結果,他是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人,但這樣一來,他承受的壓力就很大。這個人讀過很多兵書,據說到淄青、河北遊歷過,說一口流利的漢話,熟悉我國典籍。想把這樣一個人勾過來,須得從長計議。我的意見是跟他打幾仗,一來試試水深,二來鍛鍊軍隊,三嘛給點甜頭,哄他上鉤。仗不妨打大點,也可以真大,不怕他窺知我們的底細,我的王牌不是在戰場上嘛。”
四人發表完自己的意見,都不再說話,或喝茶或發呆,等待李茂的最後裁決。
李茂站在《遼東全圖》前沉思良久,一口氣點出三個點:“在這三個地方,我們跟他打三仗,打完了也該大雪封原了,第一場仗好好打,第二場仗狠狠打,第三場仗隨便打。”
李茂點出的三個地方分別是彈箏峽、白水河谷和東裕嶺。
組織這三場會戰的分別是金道安、石雄和馬雄安。
金道安老成持重,有大兵團指揮作戰經驗,又是三軍都頭,軍政部總管,位高權重,和鄭孝章合作量和,有最大可能調動資源,由他組織這第一場戰役最爲穩妥。
彈箏峽原名無名谷,李茂巡視過該地後,改爲現名。峽谷東西走向,地勢易守難攻,新羅人的優勢兵力受地形限制發揮不出,有利於安東軍見好就收。
這場會戰,李茂投入第一師一個旅,第二師兩個旅和捆奴軍一部,總兵力六千六百人。
戰役自九月中開始到十月中結束,歷時一個月時間,攻守雙方圍繞彈箏峽方圓十里之地,激戰六場,互有勝負,人員損失方面,安東軍傷亡千人,新羅軍約兩千,這一仗打出了安東軍的氣勢,但教訓更爲深刻,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澆在了一羣頭腦發熱的中下級將領身上,戰前瀰漫在軍中的驕狂氣焰消失,從此無人再敢小覷新羅人。
對新羅人而言,這場仗雖然取勝,卻有些窩火,六千多人,憑藉地勢之利,硬是把十倍之敵阻擊了一個月之久,讓出兵前定下的速戰速決計劃徹底流產。
作爲諸軍統帥,金梯邕承受了巨大壓力,壓力不光是來自正面的金道安,更來自身後的兩股勢力。安東軍撤軍前一晚,遼東降了一場大雪,這場雪倒是幫了金梯邕一個大忙,他讓多年老友,隨軍參謀樸亦儒趕緊撰寫奏章,請求撤軍,理由是遼東大雪,即將封原,此刻進軍十分不當。
樸亦儒也粗通兵略,知道此刻進軍實屬下策,但面對來自國內的兩股壓力,他卻比金梯邕清醒一些,金梯邕如今的處境就像是被人捆在了虎背上,上虎背不易,下虎背更難,稍有不慎今日支持他的水火不容的兩股勢力會“捐棄前嫌”聯起手來絞殺他,把他當成化解危機的一味良藥,但這些話他知道說了也勸不住老朋友,所以只能拖,他在等這場雪化,也在等國內來人。
平日下筆如神,文思敏捷冠新羅的老友,這次卻遲遲拿不出文稿,這讓金梯邕深感無奈,他知道老友的心思,也就不催他,他在心裡默算:果然天晴了,雪化了,便是上天註定新羅有此一劫,人不能跟天爭,他也就認命了。
雪停後的第二天,天晴了,晴空萬里,碧空如洗。
金梯邕一覺醒來,看到帳篷上的紅光,呆坐良久,末了一聲長嘆。
雪剛停,慶州的敕使便到了大營,隨行的還有新羅王派遣的宮廷撫慰使。
撫慰使帶了一盒糕點,請大帥當着他的面享用,然後傳新羅王口諭催促金梯邕立即拔營向前,不要辜負舉國關切。撫慰使話說的很客氣,神情很恭敬,但金梯邕卻覺得他逼着自己吃了只綠頭蒼蠅。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臉頰上的肌肉在不停地顫抖,再三忍耐,終究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
他將裝糕點的錦盒輕輕地放在桌案上,喝了口水將口中糕點殘渣嚥下,忽然暴怒地責問慶州趕來的撫慰使:“遼東城是東州嗎?到了遼東城,遼東戰事就結束了嗎?遼東城地勢雖然險峻,卻只是一座小城,人口不足一萬,兵馬不足一千,積蓄的糧草根本不足以支持大軍過冬!六萬大軍屯駐在冰原上,你讓我拿什麼給他們吃?”
金梯邕的臉漲得通紅,因爲激動而劇烈咳嗽起來,新羅王的糕點又酥又甜,甜的發膩,這一咳嗽,殘渣嗆進氣管,咳嗽猛烈持續,根本停不下來。
撫慰使臉上仍然掛着微笑,心裡卻已經將他面前的這位親貴大元帥看扁,連吵架都能吵咳嗽,這樣的人有什麼用,分明是個廢物。
一旦失去了起碼的尊重,撫慰使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至於元帥何以餉軍,我是管不着的,我只是轉述大王的口諭,還有一點,恕我斗膽提醒大元帥:此刻撤軍回國,您將如何面對洶洶民意?”
金梯邕嘿然一聲冷笑,拍案叫道:“狗屁的民意,民意值幾斤?”
當衆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衆人不免大驚,樸亦儒趕忙上前解勸,聲稱金梯邕喝醉了,敕使也怕事情鬧大難以收場,也睜眼說瞎話,幫着遮掩。面對暴怒的三軍統帥,撫慰使心裡也有些犯怵,審時度勢,他決定讓一步,便風輕雲淡地笑笑說:“大清早的就喝酒,這可真是大將風度啊。我的使命已經達成,請就此告辭,祈請留步。”
送走兩位上差,樸亦儒勸金梯邕道:“今年天氣暖,大雪封原怕還要一個月,眼下正是進軍的大好時機,過了這道峽谷,前面就是一馬平川,十分有利大軍行進。”
金梯邕瞪起眼睛道:“你也跟着他們胡鬧起來,大軍到了遼東城又如何,一旦大雪封原,後勤輜重運不上來,六萬大軍會被困死在冰原上,不用李茂打,我們就敗了。”說過又咕噥道:“李茂能崛起遼東,豈是無能之輩,打是假,拖纔是真,我們會被拖死在這的。”
說到最後,聲音已低不可聞。
樸亦儒承認這個擔心不是多餘的,但他也知道眼下撤軍對上對下都無法交代,便勉強勸道:“氣可鼓不可泄,遼東城距離東州有四百里之遙。等我們到時,大雪封原,我們不能進取,他們也無力反擊,這仗還得等到明年開春再打。我們的勝算比他們大。”
金梯邕又是一聲冷笑:“我只問你一句,一旦後路糧道被封,六萬大軍吃什麼?”
這絕對是個大問題,但樸亦儒卻無話可答。
金梯邕生了一會悶氣,也覺得無可奈何,自己這個元帥已被送上了虎背,如今是騎虎難下了,這場仗勝了一好百好,敗了死無葬身之地,一人的生死倒是無所謂,卻又要連累無數的親舊部屬,連累整個新羅國爆發內戰,生靈塗炭,國滅族亡。
“置之死地而後生吧,上天保佑我新羅國運永昌。”
……
“置之死地而後生,金梯邕要把自己置於險地,逼迫新羅舉國支持他。不得不說這是一步險棋,但也是一步好棋,因爲不論是金重熙還是金彥升都輸不起這場仗。輸了,新羅就亡國了。”李茂對即將掛帥出征的石雄再次叮囑道:“這場仗一定要把他打痛,打掉金梯邕僅存的一點銳氣。”
石雄已經從遼東城前線回到東州,並接替病養在家的誨洛可暫代第三師統領,又出任前敵都統,統一指揮聚集在白水河谷的近一萬安東軍。
安東軍連後備軍和民軍在一起不過一萬八千人,石雄所統是李茂的全副家當。
李茂把全副家當交給石雄後,像個賭徒一樣變得患得患失起來。寢不安穩,食不甘味,秦墨怕他憋出毛病來,就把蘭兒從城裡接到了山南指揮所,蘭兒只住了一晚就下山去了,臨走時對秦墨說:“沒事了,我走了,免得他又說我干政。”
秦墨送她出門,到無人處,笑道:“小嫂子真有本事,真是一物降一物,任誰都勸不好他,你一來就藥到病除了。”
蘭兒道:“你想套我話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其實他就是想贏怕輸,人之常情嘛,我跟他說我上廟裡求了支籤,是上上籤,大吉大利,他就高興了。”
秦墨道:“竟有這種事,他不是不信鬼鬼神神的嗎?”
蘭兒滿不在乎道:“無慾無求當然用不着信,你問問他現在還是無慾無求嗎。”
軍事情報傳遞最快最安全最準確的渠道是參謀廳情報科,戰場情報傳遞最快最安全最準確的渠道則是參謀廳作戰科,秦墨這些日子每隔一盞茶的功夫就跑兩科去轉一趟,以至讓兩科官員起了誤會,以爲秦墨職務調整改分管參謀廳了。
秦墨跑的勤,李茂卻一動不動,穩坐泰山,等着彙報。其實他的心裡比誰都焦急,急的如烈油澆心,度過了無日無夜的三天三夜後。李茂終於支持不住,決定大睡一覺,他喝了碗安神湯,屏退左右,躺在牀上開始找睡意,半個時辰過去了,終於有了點睡意了,秦墨卻踹門而入。
“打起來,前鋒跟新羅人交上火了。”
“交火”一詞出李茂之口,或許有人不解其意,秦墨卻是深解二字的玄妙。
“戰況如何?”
李茂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望着秦墨,秦墨搖搖頭:“剛開打,不知結果。”
“我……你……”
李茂揮舞着拳頭,想打秦墨一拳,但看到他那張憔悴的臉,佈滿血絲的眼,終於又忍住,他回身上牀,矇頭大睡。
wWW ⊕ttκá n ⊕¢ ○
“這個時候你還能睡得着,我真服了你。”
秦墨嘟囔着,走了出去,李茂何嘗能睡得着,他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白水河谷去,親眼看看這場決定遼東命運的戰役。
但他只能強忍着,戰場競雄不是他的長項,指揮一萬人跟新羅人在河谷決戰,不是他能勝任的,他自詡是將將之帥,而非將兵之將,如果自己到了前線,反倒讓指揮將領將束手束腳,貽誤戰機,導致戰場失利。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世上哪有萬能的人,打仗是要死人的,死很多人,萬萬不能不懂裝懂,李茂能說服自己的理智,卻澆不滅滾燙的內心。
這樣的等待實在是摧折心性,讓他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