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登上山海關時,忍不住要爲眼前的壯麗山河發一聲讚歎,恰當午時三刻,陰鬱了半個月的天終於放晴,雪後晴雯,山河壯麗,李茂的心情卻異常沉重,山海關內外屍橫遍野,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盡頭。
屍體都穿着第四師的軍服,打着同樣的旗幟,若非要說有不同就是一方的左臂上綁着根白麻布條。
“白布,不祥之兆也。這是誰出的主意?怨不得要一敗塗地。”
“搞不清,大雪天的,應該綁紅布纔對,紅布好辨識。”
秦墨踢了腳身邊的一具凍的**的屍體,眯着眼朝遼州方向望去,問李茂:“聽說薛青裹反了,你的那位美人兒帶頭造你的反,你作何感想?”
李茂心境蒼涼,不喜不悲,只問:“在遼東,我李茂就這麼遭人恨嗎?爲何這麼多人起來造我的反?”
秦墨道:“步子邁得太大,扯着了蛋,這就是原因。你看到太遠,走的太急,太快,光顧着自己走,沒考慮別人能不能跟的上,做大事固然要自己拿主意,也要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嘛。還有一點,我說了你不要怪罪,遼東軍政兩屆山頭太多,太雜,是到了該清理清理的時候了,不要怪我沒提醒,眼下就是個很好的機會。”
參謀點檢戰場傷亡:防守山海關的第四師留守三營、四營全軍覆沒,攻方第四師的一、二、五、七、九五個營減員九成以上,徹底失去了戰鬥力。只剩預備第六營和直屬第八營得以保全。
李茂哼了哼,笑了笑,心情壓抑地對秦墨說:“這道關隘未能阻擋一個外敵,反倒把自己的一個主力師給報銷了,好啊,好啊,真是好的很吶。”
山海關留守的兩個營被馬和東策反後,與第四師主力發生了激戰,因爲沒有水軍策應,黃仁凡和杜善武只能正面強攻,大雪封路,重型攻城設備運不上來,三天三夜的攻防戰,打的異常慘烈,戰死加凍餓而死的士卒的屍體幾乎壘的和山海關的城牆一樣高,一個主力師就這麼被報銷了。
李茂一面下令黃仁凡、杜善武就地重建第四師,一面暫停腳步等待第三師主力的到來,這中間陸續傳來了馬雄安聯合宋夢龍、李紅水部大破馬和東于歸州城下,殺敵一萬二和薛青裹在遼東城策動兵變被鄭孝章、薛青玉鎮壓的消息。
遼東的天已經晴了,看起來馬和東的末日也近了。
駐守勿州的高蘇遣使來向李茂請示,是否由勿州出兵南下平叛,李茂回覆不必勿州興兵,叛軍已經窮途末路。高蘇很會做人,只用一封信就表白了忠心。祝九卻是個實在人,聽聞馬和東叛亂,他親率第二師主力沿河南下,兵鋒直逼馬和東的根據地東高兩州。
一路上遇到無數叛亂的堡寨抵抗,磕磕碰碰,異常艱難。
石雄趕到山海關,憂心忡忡地對李茂說:“馬雄安犯了一個致命大錯,他不該放馬和東回東高州,讓大帥投鼠忌器,如何是好?”
李茂知道他是擔心馬和東窮途末路時一把火毀了東高二州,那樣的話自己即使取勝,也是實力大損,將來在遼東不好立足。
李茂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道:“你不要埋怨馬雄安,他能不廢大義站到我這邊已經難能可貴,你不知道,他自幼父母雙亡,是馬和東這個叔叔撫養大的。馬和東出身貧苦人家,十三歲就跟着於化隆將軍混海盜,中間起起落落,一直到二十六歲才發跡,中間吃了不少苦,馬雄安也跟着吃苦受罪,窘迫時一日兩餐難顧,春夏秋冬就一套衣裳,即使這樣,他也沒虧待他這個侄子,真是比親兒子還親。他這個侄子也十分孝順他,那是真孝順,絕不是虛情假意的。馬和東滿以爲只要揭竿而起,馬雄安就會站過去,結果他失算了,馬雄安站到了我們一邊。歸州大敗後,馬雄安沒有趁勝追殺他的叔父,這不能怪他。人心都是肉長的,他的心此刻一定很苦。”
說完,又道:“我寫封信給馬和東,勸他交出東高二州,這樣至少可以少死一點人。”
石雄道:“他未必肯聽。”
李茂道:“盡人事而聽天命吧。”
馬和東自退回東州城後,他苦心構建的反叛帝國就開始了崩塌,特別是山海關被李茂奪取後,他的麾下每日都有脫逃者,一開始是十幾人幾十人,漸漸發展到幾十人,幾百人,最後是整營整營的叛逃,馬和東心裡很清楚用不了多久,除了自己的稅警總隊,自己就成了光桿軍頭了。
而自己的稅警總隊卻在攻打龜甲山時一口氣損失了三分之二。
大事去矣,該想想後路了,後路是什麼:負隅頑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然後一把火燒了東高城和李茂來個同歸於盡?還是丟下東高州,帶着自己的衛隊潛逃,這樣做的話,李茂一定會給自己一條生路,這點肚量他還是有的。要麼就主動歸降,任他處置,如此或可保全自己的部屬,但自己的部屬一定不會同意,他們都是鐵血漢子,不容自己做軟骨頭。
馬和東猶豫不決,看不清眼前的路。
恰此時,李茂的親筆勸降信翩然而至,馬和東只看了一遍,便擱置一旁,他終日枯坐密室,不願意見任何人,不願意聽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消息。
沉默了三天後,馬和東給李茂回了封信,答應向李茂投降,東高兩州、文書丞、趙光良完璧歸趙,條件是李茂必須承諾赦免除他之外所有參與叛變的人。
李茂很快回信答應他的要求,派第五師兩個獨立營秘密開進東高州,接管城防,防止馬和東的部下狗急跳牆,劫持馬和東潛逃。
李茂的書信還在路上時,卻接到營州方面送來的一份密報,一份讓他哭笑不得的密報,營州郊外白狼寨留守的第九師副統領薛青碾,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地方,在遼東形勢已經發生了根本逆轉後,局勢日漸明朗的情況下,突然揭竿而起,發誓要跟李茂勢不兩立,他中午時分鼓動了五百人叛亂,到黃昏時身邊就只剩下十幾個鐵桿,薛青碾見勢不妙準備向契丹人投誠,人沒出白狼寨就被反正的士卒捆成了糉子送去了營州城。
薛青碾的叛亂是遼東叛亂的最後一個火花,事發後第三天,李茂只帶兩個營回到東州,馬和東已經遣散了誓死追隨他的麾下,在先期進城的第五師獨立三營護衛下出城向李茂謝罪。叛軍潰敗之際,東、高兩城成爲不設防的空城,被各色匪徒連續洗劫了三次,城中居民亡失大半。
馬和東被押至李茂面前,俯首認罪,一語不發,李茂也沉默着。
感概的沉默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李茂先開了口:“多年的老朋友,因何要走到這一步。”
馬和東低頭不語。
李茂又道:“縱然你對我不滿,又怎敢舉兵叛亂?僅憑你手上的那點人就能成事?你是個天性謹慎的人,爲何要做這樣的蠢事?”
馬和東睜開眼,從容答道:“我知道我這點人不是你的對手,我是要讓你知道這遼東不是你一個人能一手遮天的,遼東是遼東人的遼東。百姓困窘到極致,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士卒厭戰到想逃亡,將領厭戰到要揭竿而起造你的反,你把遼東逼急了,任何人登高一呼,都會應者雲集。你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石空喝道:“你的應者雲集在哪,爲何一個人都沒有?”
馬和東閉目不言,良久一嘆:“我敗在手段不如你,而非人心向着你,我敗在心機不如你深,而非敗在人心不向着我。我有今日之敗,是你早算計好了一切在等着我,你張好了羅網就等着我跳起來,好把我和一切反對你的人一網打盡,於是你成功了,不,你沒有成功,人心是殺不死的。”
秦墨道:“人心是殺不死的,可人是會死的,人沒了,人心又何處依存?你也說了人心向背並非成敗的關鍵,卻又提什麼人心是殺不死的,豈不自相矛盾,可笑之極。”
馬和東不理睬秦墨,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我一敗塗地,心服口服,你用心既深又狠,爲了一手遮天不惜拿我做誘餌,以數萬遼東人的性命做賭注來肅清你的敵手,你這個人的心太黑太狠,敗給你我服氣但不甘心,遼東在你的手裡早晚有他敗亡的一天。”
秦墨雙手攏在袖子裡,幽幽說道:“只可惜你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真是遺憾。”
李茂問:“你果然成事了,將會如何處置我?”
馬和東道:“我從未想過,我馬和東造反不全是爲了我自己。”
石空譏諷道:“那你是爲了遼東軍民,你是個大英雄。”
秦墨冷笑道:“大英雄,該上路了,要喝碗斷頭酒嗎?我有好酒。”
馬和東嘿然一聲冷笑,站直身體,整了整衣衫,從容向河邊走去。
軍中執法宣讀罪狀,行刑隊驗明正身,劊子手在刑刀上噴了口酒,正要梟首示衆,秦墨忽叫了聲:“慢。”
從袖子裡掏出一張赦免令,當衆宣佈赦免馬和東的死罪,改爲無期監禁。赦免令的簽發人正是李茂。
馬和東隨即被“黑虞侯”押走,如不出意外他的餘生將在龜甲山新建成的監獄裡度過。
馬和東因爲保全東高兩州而得以赦免,他的鐵桿部屬卻沒有這樣的幸運,因爲濫殺平民和參與了搶劫,他們被裝進站籠,列隊在城門兩側和兩州府衙門前,在寒風飢渴中慢慢等待生命的終結。
秦墨說的不錯,遼東軍政系統的山頭太多太雜,很有必要好好清理一番,眼下就是個絕好的機會。李茂令鄭孝章執掌內保處,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清肅叛逆,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所有人只要內保處認爲證據確鑿,可殺,可以先斬後報,不受正常程序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