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閒居了一個月,李純才正式召見了李茂,君臣獨對自午後至深夜,李純破天荒地留李茂在宮裡宿了一晚,念及他遠道辛勞,特賜內教坊歌舞伎二人侍寢。二日午後,李純邀李茂登太液池畫舫,君臣獨對一個下午,向晚賜宴麟德殿,朝中親貴滿堂,達上百人之多。
改日,制封李茂成武君王,拜驃騎大將軍,賜勳上柱國。
覲見已畢,李純卻遲遲沒有放李茂回幽州,李茂也不急着走,他在城中的成武郡王府見了一些人,位高權重的如裴度、李絳、突吐承璀,少年英俊如李德裕、柳公權等。李茂聘柳公權爲幽州節度使府掌書記,聘李德裕爲觀察判官。
柳公權欣然接受,李德裕本已接受,卻因父親李吉甫身染疾病而告免。
入秋之後的長安一片肅殺,彰義節度使吳少陽於這年七月底病故,其子吳元濟小心翼翼地封鎖了乃父病死的消息,調兵遣將肅清對手,掌握蔡州實權。
蔡州的許多將領也因此被蒙在了鼓裡,但令人諷刺的是,遠在的長安的李純卻對此一清二楚,甚至比身在局中的吳元濟本人還看的清楚。
這一切還是當年李茂打下的基礎,擴權後的龍驤營耳目遍及天下,蔡州的軍政高層裡潛伏有他們的耳目,吳氏父子的一舉一動都在朝廷的掌握中。
李純不動聲色地調兵遣將,在吳元濟埋頭肅清對手搶奪兵權時,他已經悄然完成了對蔡州的包圍,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靜候着吳元濟自己跳出來,然後製造輿論,坐實吳元濟逆臣賊子的身份,再動員天下,一舉攻克蔡州。
吳元濟沒有辜負皇帝的期望,待一切安排妥當後,他向世人公佈了父親的死訊,自任節度留後,遣使入朝,要求朝廷予以轉正。
朝議大譁,一片喊打之聲,四位宰相李吉甫、裴度、李絳和段德昌,全部贊同對蔡州用兵,爲了這一天大唐已經準備了整整六年,是該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了。
李純冷眼旁觀,表面鎮定,實則難耐內心的激動。自元和初年突吐承璀兵敗河北以來,他等這一天已經等的太久太久了,收復遼東和平息幽州之亂,雖然也是他這位大唐天子的豐功偉績,但世人在論及這兩件事時總免不了要提一下李茂,李茂,是李茂收復了遼東,是李茂驅逐了契丹、室韋穩住了邊疆局勢;是李茂討伐了不恭順的新羅和渤海,讓大唐的威名遠播邊陲,萬民敬畏;是李茂平息了幽州之亂,維持了河北的均勢平衡,使得朝廷在河北的威望沒有因此而降低。
這一切都是李茂的功勞,與遠在長安的李純並無直接干係,作爲天子他不想去佔有臣子的功勞,雖然李茂將功勞拱手相讓,主動加在他的頭上,但他仍舊不屑,他骨子裡充滿了驕傲,不願接受別人的施捨。
現在蔡州的吳元濟主動跳了出來,這很好,這給了他一個表現的機會,抓住機會讓天下人看看他李純的手段,看看誰纔是元和中興的第一功勳。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尚,朝中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竭力主張對蔡州用兵的宰相李吉甫突發重病,一命嗚呼。
李吉甫因偶感風寒,一個月前被李純特准在府問事,宮中太醫常駐李家幫助調理身體,李吉甫生病期間,李純的鑾駕兩次前往探視,太子李恆受命三次前往送藥,榮寵極盛。
大唐的天子是多希望他的愛卿能趕快好起來啊,這場曠世功勳,他願意跟他的李愛卿分享。
宮中太醫院的太醫一早診斷說李吉甫的病並無大礙,且也的確如太醫們所說,李吉甫的身體一天一天健旺起來。
他已經向李純上表請求入內當值,李純也正準備允准,偏偏這個時候出了事。
李吉甫的死來的太突然,太離奇,李純不相信這是上天在警告他什麼,他下令有司徹查李吉甫的死因。
皇帝給李吉甫的死畫了圈圈,自然無人敢懈怠。
各方神聖各顯神通,結果是龍驤營搶先了一步,精通醫術的密探在李吉甫的藥渣裡發現了兩味看似很普通的藥材,正是這兩位藥材腐蝕了李吉甫的心肺,讓大唐的宰相暴病身亡。
大唐的宰相是被人害死的,這讓李純無比震驚,他清楚地記得昔日吳少成病死,吳少陽繼位,大唐的宰相武元衡因爲主張討伐吳少陽,竟被吳少陽派刺客刺殺於長安的街頭,這筆賬雖然最後算到了王承宗的頭上,但這口惡氣李純怎麼能忍得了?
父子兩代反叛朝廷,一人刺殺一位當朝宰相,好啊,吳家父子果然是英雄蓋世!
“蓋世英雄”想用這種卑劣手段逼迫朕向他屈服,他真是瞎了狗眼,打錯了算盤,朕絕不屈服,朕現在是滿腔怒火,朕立刻就要手刃了這逆賊。
暴怒之下的李純當即就要下詔討伐淮西,樞密使王守澄、左軍中尉突吐承璀好勸歹勸給勸住了。
討伐淮西箭在弦上,卻還要從長計議,急躁不得啊。
暴怒過後,李純冷靜下來,自己這是怎麼了,竟會被一個亂臣賊子氣的方寸大亂,實在太不應該了,他喝了碗涼茶,擦擦額頭上的虛汗,對王守澄和突吐承璀說:“朕困了,要好好睡一覺,誰也不許打攪,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去,成武郡王在京城,一些事你們可以找他商量商量。”
皇帝說完,安然入睡,想什麼都沒發生過。
王守澄和突吐承璀這對死仇卻不得不暫棄前嫌,聯袂去往成武郡王府拜見李茂,宣達天子口諭。
李茂感激天子對他的信任,公事公辦地和兩位炙手可熱的親貴商量起了應對之策。
二日清早,王守澄和突吐承璀聯袂入宮向天子覆命,李純接受了他們三人的建議,對李吉甫被害一事暫不處理,以免干擾對淮西用兵大計。
李純還清楚地記得,昔日武元衡被刺殺於街頭後,滿朝文武忌憚刺客的刀劍,竟然不敢上朝,致使大明宮的朝堂上空落落的沒有人,惹出更古未有的大笑話。
類似的笑話絕不能重演,他召見京兆少尹鍾煉,賦予其全權全責,統一調度京城所有的強力部門,穩住局勢。
鍾煉建議將李吉甫的真正死因在長安高層之間通個氣,未知帶來恐懼,有些事一旦說透了也就那麼回事。李純準其所請。
李茂成爲僅有的幾個知道李吉甫真正死因的節度使,爲了表示對天子的支持,他鄭重上表請以裴度爲蔡州都統,發兵討伐吳元濟。
李純詔令有司將李茂的奏章製成露布公告天下,作爲地方節度使支持朝廷用兵淮西的依據,這份奏章出自柳公權之手,文采斐然,一經公佈立即流傳開來,其中的一些名句被長安士子爭相傳誦,李茂一躍成爲天字第一號的大忠臣,藩帥中主戰派、強硬派的代表人物。
吳元濟的請求很快被駁回,自八月中,朝廷在和戰一事上,意見趨於一致,元和十年八月十六日,中秋節剛過,天子即下詔以宣武節度使韓弘爲諸軍都統,統帥宣武、義成、河東、襄陽、壽州、山南、淮南等七道(州)兵馬十萬人討伐吳元濟。
在任用何人爲帥一事上,李純曾徵詢過李茂的意見,李茂推薦宰相裴度爲蔡州都統,名將李晟之子李愬爲行軍司馬兼行營兵馬使。
裴度有帥才,這是在實踐中被反覆證明了的,他是平定幽州之亂的諸軍統帥。
幽州亂平時他遠在河南,並未親臨幽州一線,幽州各路平叛大軍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過,但這並不阻礙他成爲名滿天下的帥才,他也因此成爲征討蔡州呼聲最高的統帥人選。
至於李愬,他雖然是李晟之子,但此前的履歷卻從未與軍旅發生任何聯繫,他歷任太子右庶子,坊、晉二州刺史,此刻任金紫光祿大夫,太子詹事,官品雖高,卻是個閒散官。
李純對李茂舉薦的這兩個人都不以爲然,裴度是牛刀,殺雞焉用牛刀?而李愬則完全是個門外漢,雖然出身將門,自幼熟讀兵書,卻從未掌軍,這樣的人可以出鎮內地的節度使(觀察使),像薛戎那樣無師自通,討賊殺賊,維護治安,甚至鎮軍,都不在話下,但領軍出征豈可兒戲?
淮西自立於朝廷之外五十年,兵強馬壯,猛將如雲,萬萬馬虎不得。
李純對李茂的推薦不予認可,李茂也不多做解釋,他是一個外鎮藩帥,可以給朝廷出主意,卻不宜左右朝廷政局,選賢任將是君主的權力和義務,爲臣子者不能越俎代庖。
不過李茂的另一個提醒,卻引起了李純的高度重視,李茂提醒天子要注意洛陽方向,防止有人在背後捅刀子。
十萬大軍的後勤補給線一旦被切斷,將直接導致前方的潰敗,引發災難性的後果。
眼看着秋風已冷,長安城內一片喊打之聲,李茂上表朝廷,請求準其回幽州,淮西大戰已經拉開了序幕,河北地方可不能再起亂子。
李純準其所請,命李茂即刻還回幽州,路徑是他設計好了的,走函穀道去洛陽,取道魏博、成德,再回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