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中和殿的寧靜,熄滅的燈燭次第點亮,御前奉藥使陳弘志挪着貓步走了進來,輕聲地問左右:“大家睡下來嗎”
左右答剛剛睡下,陳弘志道:“你們這幫糊塗的吃貨喲,還沒服藥呢,怎麼能就睡下了呢。”
左右賠笑道:“大家難得能睡的安穩,有了睡意就睡下,何必多此一舉呢。”
“我呸什麼叫多此一舉人有病不喝藥怎麼能好”
李純一聽這話在心裡哼了一聲,這個陳弘志真是不知死活,朕有病,不喝藥就得死混賬東西。
“那個,你,去把大家喚醒,你們兩個,去,預備着服侍大家喝藥”
李純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個老奴怎麼如此討厭,在朕面前作威作福,誰給你的膽子
陳弘志正在吆喝着幾個小宦官,忽然聽得裡間傳出一聲飽含不滿的咳嗽,頓時嚇得手腳麻軟,整個身子就像掉進了冰窟窿,冷的徹骨寒心。
大唐天子近來性情暴躁,喜怒無常,對下面人動輒打罵甚至虐殺,這幾年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短短半年,光奉藥使就換了三個了,兩死一重傷,何等的慘痛,自己這是怎麼了,無端端的廢什麼話。
“是哪個狗東西在那編排朕,朕是個病人,不喝藥就得死是不是”
“不,不死,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臣在胡言亂語啊。”
“胡言亂語,我看你是狗頭髮癢,找砍”
陳弘志匍匐在地,冷的發抖,一聲不敢吭了。左右近侍也是嚇得渾身發抖,近來天子脾氣不大好,侍奉稍有不周,打罵倒是小事了,弄不好就得丟腦袋。
隨身侍奉被虐殺的這一個月內沒有二十也有十八了,而且他老人家一旦脾氣上來,完全是濫殺無辜,管你有罪無罪,只要瞧你不順眼了,你的小命就沒了。
一羣人像被封凍的雞,引頸待戮,渾然沒有了半點生氣。
李純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有些頭重腳輕,身子打了個趔趄,一個小宦官趕緊上前扶持,被他一把推開,那宦官一個不留神,竟然站着沒倒。
皇帝隨手一推,何止千鈞之力,你竟然敢不倒。
“拖下去,割頭。”
小宦官嚇得面無人色,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你說朕有病,不喝藥就會死”
“沒有,沒有,臣該死。”
“敢說爲何不敢承認,你笑朕是昏君嗎,濫殺無辜”
“臣萬死啊”
“嗓門這麼大,你是笑朕耳聾嗎”
“”
“你這狗奴,朕不喝藥就死了,對誰有好處,對你陳弘志嗎”
陳弘志除了不停地叩頭,只敢哭了。;;;;;;;;;;;;;
李純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以九五之尊嚇唬一個可憐的奉藥使有什麼意思,平白勾自己生氣,不理這幫奴才了,睡覺去也。
他轉身想走,忽然感到心有些堵,他站定,揉了揉心房,仍舊堵的厲害,於是他指定陳弘志道:“你快,朕朕朕”
陳弘志匍匐顫抖之際,李純雙目呆滯,有氣進無氣出,身體像被驟然抽乾了枯樹幹,在風中搖擺着。陳弘志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鼓起勇氣擡頭望時,卻見慘淡的燈光下,皇帝的臉煞白的像個鬼面。
他大叫一聲:“大家呀”
人尚未起身,李純便捂着心口直豎豎地、像根枯死的樹樁般朝他砸了過來,陳弘志趴着沒有動作,事情來的太突然,他根本來不及動作。
轟地一聲,皇帝匍匐在地。
“大家”陳弘志第一個跳起來,扶住了李純,這一個月,他已經是第三次暈厥了,往常他要暈厥時自己總是能及時上前扶住他,今次自己的確是被嚇壞了,竟然麻了手腳不能動彈,任由萬乘之君像根枯木樁似的重重地撲倒在地。
情急之下,陳弘志的膽子也肥了起來,他抱起李純把他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呆呆地望着那張惡鬼般慘敗的臉。
“血,有血。”
一名小宦者吃驚地叫了起來,噗通一聲跌坐在地,口齒打戰,已經動不了身。
李純摔倒時不慎磕破了嘴脣,流出了一些血。衆人皆大驚失色,相視無言,依天子近來的暴虐脾氣,這點血足夠把他們的腦袋砍上七八回了。
有人啞口無言,渾身抖顫,有人失聲哭了起來,哭聲漸大,漸衆,哭的陳弘志那顆冰冷的心也甦醒了過來。
怎麼辦怎麼辦
懷裡的這個猛獸一旦醒來,自己還有命在嗎
自己辛辛苦苦,戰戰兢兢侍奉着他君父,究竟是爲了什麼,爲了出人頭地,爲了光宗耀祖,爲了封妻廕子,爲了混口飯吃,可現在卻連性命都保不住了縱然這次能逃過一劫,下次呢,伴君如伴虎,何況伴的是一頭瘋虎
怎麼辦怎麼辦
陳弘志額頭的,分不清是冷汗還是熱汗了,他環顧四周,看到的都是一張張垂死掙扎的臉。
一個個只顧哭,死到臨頭連爭一下的勇氣都沒有,怪不得他能肆無忌憚。
狗急了還要跳牆,兔子急了還要咬人,內侍也是人啊,怎能如螻蟻一般讓人捏死連個屁都不敢放呢。
陳弘志用袖子擦了把汗,把心一橫,對左右說:“都把眼淚擦乾,大家只是睏倦了,睡着了,瞧他,睡的多香,爾等都打起精神來,小心伺候着。去,大家的藥涼了,去換碗熱的來。你,到門口守着,大家睡着了,誰也別來打擾。大家操勞天下事,難得能睡個安穩覺,就讓老臣來服侍他安睡一會吧。”
陳弘志說着,將李純的腦袋搬起來,放進自己的懷裡,用粗厚的衣裳堵住他的口鼻,緊緊壓住,另隻手騰出來,輕輕地拍打他的背,唱起了小時候母親爲他哼唱的童謠。
心有靈犀一點通,衆內侍忽然都明白了什麼,一個個擦乾眼淚,爬着離開,各司其職。
這個夜,中和殿內外靜謐怡人,人人都知道大唐的皇帝正在酣睡,皇帝能睡個安穩覺,大唐幸甚,天下幸甚。
一個時辰後,陳弘志目光深沉如水,渾身僵冷,心卻硬的厲害。
一羣內侍悄無聲息地圍了上來,如蜂羣拱衛着蜂王,陳弘志望向衆人,看到的是一片焦灼和期待。
他衝衆人一點頭,將手輕輕地放在李純的脖頸間,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大唐的天子已經沒有脈搏了。
“大家睡着了,這回是真的睡着了。”
樞密使王守澄半夜被人叫醒,像塊木頭似的坐着一動不動,任由他的“孩兒們”服侍他梳頭、洗臉、穿衣。深夜被人喚醒,對他來說早已習以爲常,也就不覺得什麼,照例用冷水洗臉,喝了個苦的透心的濃茶,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捏了捏僵硬的面容,以便待會能哭能笑隨機應變。
能在半夜叫醒他的,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這個人近來越來越難伺候,王守澄麻木的神經因爲這個人的存在,突然變得痛苦不堪,也因此變得異常敏銳,每次面聖都是一場生死考驗啊,每次面聖歸來,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快感,但這快感持續不了多久,作爲樞密使,他的任務就是駕前侍奉機密,面聖是時時刻刻的事,這樣的苦日子何時是個頭
想當初自己在徐州做監軍時,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在宮裡熬出的一頭花白頭髮,在徐州任上短短几年便由白轉黑,那時自己膚色紅潤,一頭黑髮,說話嗓門大,能吃又能拉,人稱自己是“王半仙”,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入宮這幾年,地位節節攀升,整個人卻從此廢了,侯門深似海,這宮廷大內比海還深,完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
看看這兩年,頭髮白了,臉腫了,整個人都變形了,舊日同僚見面,簡直不敢相認,這是什麼世道。
來的是陳弘志,陳弘志是他舉薦給天子的奉藥使,官雖不大,位置卻十分核心,他這個人機靈,有城府,對自己忠心耿耿,是個可造之材,深夜來訪必是有要事相告。
王守澄忽然有些惱火,既然是陳弘志來,自己何必費事收拾呢。
“報當家的知道,大家歸天了。”
“歸天了”
王守澄渾身一震,卻沒有叫出來,天子病入膏肓,歸天是早晚的事,現在歸天不算早也不算晚,或者剛剛好。
他站起身,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回身問陳弘志:“大家是病死的”
陳弘志答:“自然是病死的。”
王守澄道:“那就好,封鎖消息,相關人等儘快處置了,勿得走漏消息。”
陳弘志答:“弘志明白。”
王守澄攙扶陳弘志起身,囑咐道:“爲今之計,是要請太子儘快登基。”
陳弘志提醒道:“此事是否知會樑中尉”
王守澄笑道:“那是自然,我這就去請樑中尉。”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覺得太整齊了,就把腰帶鬆了鬆,一路小跑着去了右銀臺門,在此迎接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樑守謙的到來,突吐承璀不在長安,樑守謙成爲左右政局唯一實力派人物。
樑守謙對天子暴卒並不十分驚奇,見面即道:“事不宜遲,請樞密使與我去少陽院,促請太子登基。”
王守澄望了眼左右,將樑守謙拉在一旁,袖子裡抽出一封遺詔:“虛巳兄不要着急,且看看這個。這是陛下的遺詔,着灃王李惲繼承大統。”
“哼,這遺詔必是假的,是突吐承璀的黨羽捏造的。”
樑守謙知道這遺詔是王守澄本人捏造來嫁禍突吐承璀的,突吐承璀是王守澄是死對頭,不借此機會除去突吐承璀和他中意的灃王李惲他怎能安心
王守澄執意要殺李惲,樑守謙也是樂見其成的,他跟突吐承璀的矛盾也很深。
王守澄道:“此事是否告知貴妃,請她決斷。”
樑守謙道:“貴妃是太子生母,將來就是太后,事關重大,不宜瞞着她。”
二人計議已定,連夜來見郭貴妃,郭貴妃見了突吐承璀擬的遺詔,驚的目瞪口呆,垂淚問二人當如何,王守澄劈手將遺詔毀了,道:“此係突吐承璀搞的把戲,做不得數,請貴妃勸說太子即刻登基。”郭貴妃道:“軍國大事,我一個後宮嬪妃有何計較,全憑兩位柱國大臣主持吧。”
樑守謙向王守澄說道:“大家生前最信賴你,時局艱難,請勉爲其難出面主持,我樑守謙和右軍十萬將士聽候調遣。”
王守澄得到郭貴妃和樑守謙的支持,不再猶豫,當即下令神策右軍開入長安,警備宮城,並控制關中各險關要隘,入少陽院接出太子李恆,詔令四位宰相進宮,公佈李純死訊,與衆人敲定太子登基事宜,這中間又以謀逆之名捕殺灃王李惲,傳詔鄆州招討使捕殺突吐承璀。王守澄又私下發一道密札給坐鎮滑州的龍驤營軍使林英,令其對突吐承璀採取必要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