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伯嵐明知徐三娘和俞九兒是在演戲, 可還是不由自主的想答應,卻在看到小燕兒的時候,心涼了半截。
小燕兒在俞九兒和徐三娘做戲的片刻, 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真真正正的朝着俞九兒刺去, 鮮血噴出, 不再是徐三娘爲俞九兒轉備好的那袋染料, 而是俞九兒自己的血。
穆楓上前將小燕兒制住,卻終究是遲了一步。
俞九兒倒在徐三娘懷裡,如同秋天的落葉, 她問:“小燕兒……你從五歲就跟着我……你究竟是誰的小燕兒?”
小燕兒張嘴咬破口中劇毒,輕聲道:“對不起。”到地而亡。
她不說, 俞九兒也能猜到, 她是俞世歸的人。
以前她一直以爲小燕兒是俞伯嵐的人, 她那麼怕俞伯嵐只是做戲,卻沒想到自己猜錯了。
真真假假, 早就無從去辯了。
俞九兒緩緩合上雙目。
“傳太醫!快傳太醫!”
徐三娘顧不得許多,不敢挪動俞九兒,便傳太醫過來給俞九兒止血。
徐三娘知道俞九兒受的不是致命傷,小燕兒到底是顧及了情分的,否則傷的就不止是腹部了。
可她還是心疼, 她總是看着俞九兒在自己眼前把抓走, 受傷, 徐三娘討厭這種無力感。
尤其是在骨肉至親面前的無力感。
袁太醫很快就到了, 他看這一地的血, 嚇得腿都軟了,跪下爲俞九兒診治, 才發覺俞九兒身上血雖多,多半是染料,她自己的血並不多,心下稍安,放心診治。
那邊廂卻是金鼓齊鳴,不是俞伯嵐發動進攻,卻是安王到了。
俞伯嵐只當安王前來助力,讓開一條路放安王過去,誰知到城樓下,安王下馬,跪倒:“臣弟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沈靖哈哈大笑:“安王救了朕,何罪之有?”
轉而嚴肅:“朕命你立刻擒拿叛賊俞伯嵐,不得有誤!”
“臣弟接旨。”
大局定。
從此,世人只知大夏皇帝,不知丞相。
胡東來一雙耗子眼睛找準時機,上書狀告俞世歸俞伯嵐父子三十大罪,俞伯嵐收監候審,俞世歸則在知道事敗之後飲鴆自盡,身上尤穿着密室裡那件龍袍,做着皇帝美夢。
大夏永熙十二年四月,穆州刺史史桂茹同張德、張躍龍父子擊敗北涼入侵,北涼譴使求和。從此,大夏國內國外,再無憂患,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來臨了。
沈靖趁俞家敗落,將朝廷內外大換血,把俞家多年勢力拔出乾淨。六部尚書換了三個,肖文琦、曹文亭統統收監。趙昊升了禮部尚書,張德則出任兵部尚書。
沈靖封賞有功之臣,封史桂茹爲鎮北侯,非召不得進京;永安縣令楚雲生不願進京,則令他兼廣安縣令。
封張德爲兵部尚書,張躍龍爲白馬將軍,卻大量削奪他們的兵權。
提拔低等出身的穆楓,封爲白虎將軍,賜與金蘭成婚,特許金蘭可以女子之身進軍營,時人呼之爲“女將軍”,和穆楓成爲一對軍隊伉儷。
天下大定。
卻獨獨沒有對安王和溪流的處置。
這日,袁太醫來棲梧宮看俞九兒的傷時,沈靖也在。
俞九兒的傷早已全好,徐三娘卻是不放心,天天讓袁太醫過來,就好像人家太醫的腳不知道累似的,袁太醫心中把徐三孃的親朋好友祖宗十八代問候個乾乾淨淨,卻不知道自己仰慕已久的皇后正是徐三孃的親姐姐。
在得到俞九兒已經完全好了的肯定之後,徐三娘立刻鸚鵡一般圍着徐三娘娘說着說那,不再理袁太醫,連沈靖也不理。
徐三娘知道俞九兒雖待人冷淡,卻是外冷內熱,刀子嘴豆腐心,小燕兒同她自幼在一起,被小燕兒背叛,又怎會好受?
她心裡定是難過死了,爲小燕兒的背叛,也爲小燕兒的死,可是面上還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所以徐三娘便刻意耍寶賣乖,在俞九兒面前嘰嘰喳喳,讓她開心一些。
袁太醫道:“陛下,臣有一事,想單獨同陛下說。”
沈靖便帶着袁太醫到了寢宮外,徐三娘怕俞九兒的傷有什麼不好,便偷偷跟出去聽。
此時的大內總管已經由張福擔任,他在宮變一事上目光清醒,始終站在皇家這邊,形勢看得比誰都準。
張福咧開肥嘟嘟的大臉向徐三娘笑,也不攔着徐三娘偷聽。
他哪敢攔啊?攔了這位,晚上人家在沈靖的耳朵邊兒小風一吹,還有他張福小命兒在嗎?在這宮裡頭,過剛則折,唯有張福這樣圓滑流轉,審時度勢的人才能長久。
溪流便是前車之鑑。
袁太醫對沈靖道:“臣那日奉命去檢查俞世歸的屍體,卻發現……”
“發現什麼?”
袁太醫道:“那俞世歸是個不全之人。”
沈靖皺眉:“你是說他和張福一樣?”
袁太醫道:“正是。”
沈靖心頭一震,心念轉瞬間已經明白,原來如此。
“你爲何當時不告訴朕?”
這話不用問,沈靖心裡清楚,當時袁太醫還在隔岸觀火,看看俞家還有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如今看確是沒了,不如把知道的告訴沈靖表表忠心。
人之常情。
袁太醫道:“臣知錯。”
沈靖道:“袁太醫何錯之有?你診治皇后盡心盡力,朕該賞你纔是。”
微一沉吟:“你師父太醫院院正上書告老還鄉,朕已經準了,你便做了這院正吧。”
他選在此時告訴沈靖無非是爲了這院正之職,可沈靖偏偏先佯怒,後與官,不過是御下的手段罷了。
袁太醫叩謝主隆恩,磕了三個響頭方出去。
袁太醫剛走,徐三娘便搖搖的進了來,歪着腦袋道:“真想不到堂堂大夏丞相,竟是個沒根的。——怪不得那麼愛撿乞丐,還對他們嚴苛,原來是自己生不出來!”
嘲笑起俞世歸,徐三娘自然是說不出什麼好話。
沈靖卻道:“這也怪不得他。當年他隨先皇南征夷蠻,在戰場上救了先皇,想來便是那時落下的毛病。他本是武將出身,後來回京先皇卻讓他做了丞相,與錢與權,原來是還他的恩情。”
沈靖當時不明白先皇爲何要對俞伯嵐那樣好,在那種條件下,即使俞世歸不救,也會有其他將領救。卻原來這一救,讓俞世歸再也做不成男人。
徐三娘聞言默然良久,才說:“真不知道他是救先皇時便死了好,還是如今死好。”
救先皇時死去,是大夏的烈士,留芳史冊;而如今死卻是叛國通敵,遺臭萬年。
當何簡再次來到清涼殿的時候,徐三娘已經知道他是爲誰而來的了。
他拿了一封辭官的奏摺,卻依舊沒有找沈靖,而是找到徐三娘。
徐三娘好整以暇:“辭官的事不歸我管,你該找皇上去。”
何簡賠笑賠小心:“辭官的是當然不勞煩三娘,只是……”
徐三娘看何簡已經恢復了往日的貴公子打扮,有意逗他一逗:“只是什麼?——只要不是你那小童的事,我徐三娘都答應。”
何簡也不多言,竟是異常冷靜嚴肅的走到徐三娘跟前,一雙桃花眼直直的盯着徐三娘:“三娘,求你。”
這是徐三娘第一次從這風流瀟灑的貴公子嘴裡聽到這句話,求你。
“爲了一個小童,值得嗎?”
何簡重重的點頭:“值得。”
徐三娘本想說那小童心腸狠毒,配不上你。卻忽然想到感情的事哪裡有什麼道理可言?
她和沈靖不也就是看對了眼嗎?若論出身,不管是餘成風的女兒還是徐老爹的女兒,都是配不上沈靖的。
罷了,罷了,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何必管他!
徐三娘點了點頭:“她現在被關在牢裡,不過是個小人物,我向沈靖討個旨意放了她。”
何簡喜上眉梢,給徐三娘左右作揖,徐三娘卻道:“不過我實在厭惡她的人品,會讓獄卒折磨她一通的,你可答應?”
何簡頓了頓:“你說的是,她狠毒成性,確實該受些教訓。”
“不怕把她打殘了?”
何簡毫不猶豫:“殘了,我養。”
徐三娘不再說話,她也只是這麼逗逗何簡,怎會真去折磨那小童。
若小童真是個小廝,徐三娘是真要打一番的,男人嘛,皮糙肉厚,打了也無所謂;可知道小童是個女的之後,徐三娘一顆惜花之心又起,便覺得一個小女孩兒,那麼小便被派到何簡身邊,孤苦伶仃怪可憐的,不心狠手辣怎麼活得下去?
其實不過是給自己找理由放過小童罷了。
徐三娘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何簡了,從此後他定然是和小童歸隱江湖,做一對兒人人羨煞的神仙眷侶。
不禁心裡有些羨慕。她和沈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遠離這是非地?
怎麼可能,她以爲這是是非地;沈靖卻以爲這是他一展抱負的江山社稷!
只怕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吧。
徐三娘道:“我不會去送你們的。”
何簡笑道:“知道,你不喜歡小童。你肯放她,我很承你的情。”
半晌,他又道:“你呢?三娘,你真的願意在這後宮呆一輩子?”
徐三娘道:“自然不願意。——不過,你還是先去管好你的小童再來管我吧。”
說着,踢了踢何簡:“滾吧。”
何簡盈盈的望着徐三娘,點着頭,腳卻沒動。
徐三娘道:“怎麼,突然發現你的真愛原來是我?捨不得走了?”
何簡少有的正直,竟沒有接徐三娘這麼明顯的打情罵俏,他搖搖頭:“我倒情願我喜歡的是你。可惜不是。”
徐三娘正在思考這麼傷害女人的話,真的是這個風流成性,遊戲人間的何簡說出來的?他莫不是發燒了?
剛要伸手試試何簡的溫度,卻被何簡攥住了手:“三娘,宮裡不適合你。”
徐三娘垂下眼:“我知道。”
她怎麼會不知道?若是爲了沈靖,成爲後宮裡的妃子,她定會被皇城的銅牆鐵壁束縛死。
沈靖也知她個性,所以一直許她自由,沒有用一道冊封的詔書將她鎖在裡面。
這是她和沈靖的默契。
當下道:“何簡,管好你自己吧。我徐三娘豈是能讓自己吃虧的人?——放心滾吧。”
何簡真的滾了以後,徐三娘又覺得一陣空茫。
永熙十年的狀元陳巽,榜眼陸春秋,探花何簡,隨着何簡的這一道辭呈,終於全部風流雲散。
徐三娘很慶幸,在宮變前陳巽就已經回到廣安,據說廣安雖被北涼大軍圍攻,所幸並未進城,想來他和陳小蓮是安全的。
陸春秋死於夏京動盪之時,徐三娘不知道,他的屍體被春姑尋到,帶回了南安老家。她只知道,她那俞氏婦人看着他要拿進皇城的奏摺失聲痛哭,那封奏摺是揭發俞世歸通敵的。
在最後一刻,陸春秋終是回來了。
徐三娘不悔曾經交了陸春秋這個朋友,亦不悔割袍斷義,形同陌路。
其實她剛剛特別相對何簡說,你和小童欠陸春秋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