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 正是桃花灼灼開滿天涯的時候。
東郊的亂葬崗卻依舊是陰風陣陣,寒氣逼人而來,桃夭跪在一座新起不久的墳旁, 燒一些東西。
她剛剛從監牢裡放出來, 便馬上來了這裡。
桃夭一身素衣, 邊燒邊說:“這是大小姐櫃子裡的那些小物件, 我看你以前總趁沒人的時候偷看, 抄家的時候我便偷偷帶了出來。現在燒給你,你會喜歡吧。”
抹了兩把淚,想了想, 繼續說:“你可別怪我啊,我那時不是故意悄悄偷看你的。以前你總是對我發脾氣, 現在好了, 看你還怎麼發脾氣。”
桃夭說不下去了, 煙熏火燎,又嗆人, 她總想流眼淚。
小螞蚱小泥人都笑着化爲灰燼。
桃夭回城的路上,一輛朱輪華蓋八寶車追上了她,陣陣香氣撲鼻而來,桃夭知道,這是暖醉閣特有的香料, 一兩千金。
擡頭一看, 馬車停在前面, 飛花正撩了簾子, 笑吟吟的看向自己。
他們是暖醉閣的好姐妹, 桃夭嫁進了俞府也沒斷了聯繫。
只是桃夭一門心思棄娼從良,洗盡鉛華;而飛花則是天生的歡場班頭, 脂粉領袖。
兩人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處的不錯。
飛花道:“俞家倒了,妹妹可有什麼打算?”
桃夭苦笑:“是啊,監牢也做過了,可不是倒了。我能有什麼打算?”
飛花試探:“妹妹青春正好,何不回暖醉閣?公子王孫、五陵年少,什麼樣的男人沒有,非要在俞伯嵐這一棵樹上掉死?”
桃夭搖頭:“我不回去,我要守着他。”
飛花指着東郊亂葬崗:“守着他,一羣墳地,一堆白骨?妹妹你莫不是瘋了?”
桃夭苦笑,她清醒得很。
飛花從袖中掏出一張地契,一張銀票,遞給桃夭。桃夭看清了這兩件東西,不肯接受。
飛花搖頭道:“你拿着。這地契便是東郊一處宅子,還是那年我藉口到你府上打聽消息,向胡東來那個老東西訛來的。你該受。”
桃夭卻堅決不要:“姐姐好意,妹妹心領。只是妹妹已經脫離了暖醉閣,便不是那裡人,不值得姐姐你對我這般好。”
飛花忽然放肆大笑:“莫不是妹妹嫌我這賣肉的錢不乾淨?也對,你既然離了那虎狼窩,定是見着我們也要繞道了。真是不好意思,煙花女子髒了您的雙眼!”
說着欲走,駕馬車的小廝已經動了,桃夭忙解釋道:“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受,我受。”
飛花叫馬車停下,把銀票地契放到桃夭手上,癡癡的道:“妹妹拿了姐姐的東西,可就不要再回暖醉閣啦,姐姐很是害怕你搶我的生意呢。再也不見了吧!”
“回暖醉閣!”――這一聲是對駕馬的小廝說的。暖醉閣的頭牌,駕車的人自然不能是粗鄙的車伕,而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廝。
那小廝趕起馬車,濺起桃夭滿身塵土。她一個人立在風中,很久,很久。
飛花用心良苦,桃夭深感其恩。風塵女子,手帕姐妹,不敢談什麼生死與共,但患難處,卻也是仗義每在屠狗輩。
自沈靖除掉俞家,安王之國之後,大夏如日中天,太平昌盛。
沈靖獨掌權柄,不負這山河日月。
俞九兒求仁得仁,賢后之譽揚名天下,百代青史,必書其名。
朝堂安安穩穩。連直言能諫的商景行最近都無甚可諫,修養生息。將近四十歲的人,終於尋找第二春,娶了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做續絃。近日正在休婚假,整個人的線條都比以往柔和了多。
後宮和和美美。連以往最能作妖的蘭嬪,都無甚妖蛾子。她哥哥打了勝仗,妹憑兄貴,已經封了蘭妃,按道理應該美得四處嘚瑟,帶着白眼珠子去問候問候剛被打入冷宮的淑妃。
可是她卻自沈靖回來後終日在玉清宮抄《金剛經》,連清涼殿都少去,人人都說蘭妃轉了性,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那經書爲誰而抄。
春去夏來,夏去秋來。徐三娘離京的日期,在沈靖的溫柔和自己的沉迷下一天一天往後拖。終於,到了連樹葉都不願意在大樹上停留,紛紛飄落的時候,徐三娘決定走了。
因爲她發現了自己的一些變化,她怕自己此時不走,便再也不忍心走。
皇城困不住徐三娘,沈靖也不想用皇城困住徐三娘。
徐三娘是自由自在的鳥兒,應當翱翔在天上,快樂、自在、無憂無慮。
要走已經是徐三娘和沈靖的默契,只是什麼時間走的問題。
她想回蜀中萬劍門,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見見父母的師兄師弟;她想去塞北祁連山,看看姐姐出生的地方,有多麼的壯闊;她還想去江南,尋訪那位曾經給她娘算過命的卦師……
也許,她還會到廣安,看一看陳巽教出了怎樣的學生,看看他和陳小蓮的孩子長得像誰;
也許,她會偷偷的去南安,尋訪春姑和豆豆的下落,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得上他們的;
也許,她還會和何簡在不經意的地方相遇,互相調侃。那時候,小童該是個女人打扮吧,便沒有臭小廝那麼討人嫌了。
徐三娘走的那天,沈靖送她到西郊。
芳草蘺蘺,落葉飄零,徐三娘牽着棗紅馬,同沈靖並肩而行。
她的身上,帶着俞九兒的泥人,就如同俞九兒跟着她一般。俞九兒心在皇城,志在九天,能夠找到姐姐,徐三娘心願已了,不想奢求。
出了城門,沈靖停下腳步,看着徐三娘牽馬遠去,沈靖輕聲道:“三娘。”
徐三娘回過頭,臉上滿是輕鬆明媚的笑容,一時間沈靖竟不敢直視。他跑上前去,抱住徐三娘,用的是一生的力氣。
徐三娘任由他抱着,金色的夕陽照在徐三娘紅色箭袖上,泛出粼粼暖光。
“三娘,等我。”沈靖在徐三娘耳邊輕聲道。
徐三娘頷首:“好。”
不是帝王和民女,只是兩個相愛的男女,給彼此的承諾。
徐三孃的身影漸漸遠去,她一直沒有上馬,沈靖以爲,這是她爲了讓自己多看她一眼。
從此,朝堂再無徐三娘,而江湖則多了餘歡顏。
從此,江湖路遠,萍蹤浪跡,惟願你我重逢有日。
番外/尾聲
十年後,大夏天定元年。
夏京城煥然一新,迎接他們新的天子,年僅十八歲登基的皇帝沈恪之。
沈恪之在平定安王叛亂時立下大功,是以年紀雖小,上到朝中大臣,下到平民百姓,卻沒有一個敢看輕他的。
夏京的通才客棧已經改成通才茶館,由掌櫃王通才的獨子王順繼承。這王順沒別的愛好,就愛喝個茶,聽個說書的。甫一接手,便把個好好的客棧牌匾摘了,換上了“通才茶館”四個字。
王通才氣得眼冒金星,差點兩腿一蹬氣死了,多虧王順請來京城的名醫調治,再加上通才茶館說上幾處好話本,掙得也不比客棧少,王通才這纔算活過來。
今天通才茶館熙熙攘攘,人滿爲患,原因無他,京城名嘴孫大嘴要說故事了。
樓下大堂早已經坐不下,新來的客人都被王通才笑得一臉菊花的迎到二樓雅間去了。雅間掙得錢多,王通才歡喜得緊。
剛剛進去的女子,一身明豔的紅,讓王通才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個伶俐張揚的紅衣女子。
搖了搖頭,定是自己看錯了,人家是狀元夫人,此刻正該在廣安。
更何況和那女子同行的,是一個沉默的男人,兩人還帶着個同樣一身紅衣的小女孩兒,顯見是一家子了。那男子分明不是當年住過店的狀元郎。
王通才卻是不知道陳巽與徐三孃的離合遭際。
二樓雅間坐定,徐三娘笑道:“那王通才的眼神兒幾時變得這樣差了,怎麼連我都沒認出來!”
紅衣小女孩八、九歲的樣子,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用甜甜的聲音問道:“娘,你認識那個菊花爺爺呀?”
徐三娘一聽“菊花爺爺”這個詞,再想起來王通才的那張老臉,一時樂不可支,剛剛喝進嘴裡的茶噴了一地。
摸着小女孩兒的頭道:“乖女兒,這比喻精闢又生動,很是得你娘我的真傳。”
坐在一旁的黑衣男子像座山一樣靜默,卻在看向徐三娘母女時溫柔欲滴。
正是沈靖。
沈靖用了十年的時間,北定北涼,簽訂合約,北涼向大夏稱臣;南平安州,鎮壓安王謀反。
從此,大夏再無可忌。
他將皇位傳與沈恪之,自己則來尋徐三娘。
原來徐三娘當年離京時已有身孕,回蜀中誕下一女,名言言。
徐三娘見到沈靖之時沒有一絲驚訝,只道:“你來啦。”
一家三口暢遊四海,徐三娘卻道要回夏京看看,這纔有二人通才茶館一行。
孫大嘴的確不負名嘴之稱,把個《狀元郎夜遇龍女》講得纏綿悱惻,蕩氣迴腸。
這出話本本是在穆州府流行,這幾年竟傳到的夏京,風頭一時無兩。
只聽孫大嘴說完故事,又道:
“各位看官,你們道這陳生陳秀才是何許人也?正是永熙十年的狀元郎陳巽,後來官至禮部侍郎的。這位禮部侍郎激流勇退,正是年輕有爲的時候遞了辭呈,回廣安開館教書去也。”
“這十年來教出了三位狀元,四位榜眼,七位探花,十六位進士。單單永熙十八年的科舉,其中狀元、榜眼、探花竟都是出自陳巽陳先生門下。現在多少士子不遠萬里遠赴廣安,就是爲了拜在陳先生門下,求其指點一二。”
徐三娘低聲道:“好個陳巽,當年我就知道他定會有一番作爲的。”
沈靖馬上附和道:“三孃的眼光總是好的。”
言言不開心了,嘟着嘴對沈靖道:“爹爹,你總是亂誇娘,昨日娘把你趕出房間去吹冷風,你還笑着說娘真是奇女子。你要是當皇帝,一定是個昏君!”
言言狂言一出,徐三娘剛剛嚥下去的桂花糕就噎住了,咯咯直笑。
沈靖把自己的茶杯遞給徐三娘,他不以爲忤,掐掐言言的小臉,笑道:“爲了你娘,便是做昏君也值得。”
徐三娘剛剛喝了口茶把桂花糕嚥了下去,聽着沈靖不要臉的話,又開始打嗝。
徐三娘想,這次重逢沈靖後,別的都好,就是……太不要臉了。
特別是當着言言的面,教壞小孩子怎麼辦。
徐三娘很認真的考慮,今夜是不是也應該讓他出去吹冷風。
茶會喝完,說書會散場,徐三娘和沈靖重逢有日,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