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朔打了電話給一個司法系統的朋友,讓他幫忙調查,然後心神不寧地回了家。
他想來想去,最近得罪的人,只能數到邵羣頭上。否則以他的性格和爲人,根本想不出跟誰交惡到這種地步。
邵羣就是李程秀以前的男朋友,但他真的不願意用“男朋友”三個字來形容那個人,不過是個仗着有點權勢就完全不懂得尊重爲何物的王八蛋。他怎麼能把李程秀讓給那樣一個人。
他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木然地看着合在面前的筆記本,心情沉重不已。他在黑暗中思考了很久,才緩緩打開筆記本,找出了奔輝地產項目的資料。
奔輝地產是他事業剛起步時合作的一個公司。老闆是個北方人,性格豪爽,老大哥一樣的人物,對他有一定的提攜,倆人一度私交深篤。
可這個人有個短板,就是野心太大,追求公司的急速擴張,結果項目遍地開花,造成了巨大的資金缺口。他還記得好幾年前的那個深夜,老闆找到他,提出聯合做一份漂亮的賬目,可以從銀行套取貸款,只要項目重新運作起來,他可以馬上把貸款還上,誰都不會知道,並且許諾他股份。
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從來沒有爲錢做過一件違心的事,更不願意觸碰任何高壓線。
於是老闆漸漸就和他疏遠了。
但由於他們的合約未到期,年底的審計工作還是他做。當時奔輝的賬面遠比他了解的要好得多,而且看上去天衣無縫,他當然懷疑,沒有任何假賬能夠完全做成真的,審計只要用心去查,一定能查到漏洞。他沒有告訴手下任何人,自己熬了三個通宵,從繁雜如海一般的數據裡找出了作僞的證據,於是他去質問了。
他至今忘不了,那個跟他父親差不多年齡的男人哭着求他、向他再三承諾保證的場景。朋友一場,他最終心軟了,他抱着僥倖心理,指望項目獲利後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還上貸款,於是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按照那份假賬,出了審計報告。
憑着這份審計報告,奔輝從銀行貸出了十二個億。
東窗事發後,老闆沒有提他半句,而且也沒有任何對他不利的證據,所以他只是貢獻了幾份證詞,損失了一些本就不大的聲譽,罰了一筆錢,就跟這個案子再無關係。除了那個老闆和他,沒有人知道其中的貓膩。
可他的心並沒有從這件事裡摘乾淨。
那是他這輩子犯過的最大的錯誤、做過的最後悔的決定。他無數次後悔爲什麼不勸阻這一切,眼看着朋友鋌而走險,他卻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那之後,他把公司改了名字,接洽了兩個合夥人,成立了新的事務所。
這件事是永遠懸在他腦袋上的一個警鐘,也是他心裡的一道疤,可這道疤被邵羣粗---暴地揭開了。
他不太相信邵羣手裡有能指證他的證據,這件事即便是從老闆嘴裡透露了出去,也是空口無憑。但是隻要有足夠的能量,就可以在這裡面大做文章,至少攪得他不得安寧是足夠了。
邵羣這麼做,就是爲了李程秀嗎……
黎朔看着龐大的資料羣,回憶起了自己通宵找漏洞的那幾個晚上,那種想要發現、卻又害怕發現的矛盾的心情,讓他寢食難安。他的雙眼逐漸失去了焦距,腦海裡的信息紛亂不堪,彷彿要衝破意識的牢籠徹底爆炸。
果然,任何脫離正軌的東西,一定會招致相應的麻煩。他做了一件違心的事,換來多年的愧疚,又做了一件背棄原則的事,換來惡意的報復。金錢和名利撼動不了他,唯獨感情卻一次次拖他下水,他最希望達到的人生境界,就是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獨善其身,所以他儘量理性地對待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而事實更加證明了他的想法,只有足夠的理性,才能儘可能地規避風險,利人利己。
他不後悔爲了李程秀做的每一件事,即便不從喜愛的心情出發,幫助朋友也是義不容辭,他沒有做好,但他也沒有做錯。
只是,他必須更好的管控自己,再不能被感情挾持。
一夜沒睡,等到國內已經到了正常上班時間,黎朔再次打電話給多個朋友瞭解情況。跟項寧說的差不多,當局已經立案了,也派人去了事務所調查,但還沒拿到搜查令,律師把項目資料扣下了不肯給,一早上都在扯皮。
而現狀是,只要他一回國,馬上就會被帶走調查,能不能查出什麼,不知道,但如果他不回國,這種小的經濟案件不至於追到美國來抓他,他就會一直安全。
這種情況下,當然不能回去。他不知道邵羣預備了多少個坑等着他跳,如果邵羣的能量足夠大,大到以減刑說服那個老闆也開口咬他,他就真的有麻煩了。
黎朔讓律師繼續跟進,同時找了私家偵探去調查奔輝地產的法人代表——也就是老闆的侄子。
之後,他和項寧通電話,項寧不知道嘆了多少口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了吧?算了,我也不傻,上次找到你辦公室打架那個,是邵羣吧?”
黎朔苦笑一聲:“是,多半是他乾的。”
“我的親老弟啊,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你怎麼會爲了感情惹一身腥呢?”
“項哥,這不只是感情的問題,邵羣仗勢欺人,程秀畢竟在咱們事務所幹過,勤懇善良的一個老實人,我能當做看不見嗎?”
“你……哎……那現在怎麼辦,你就一直在美國呆着?”
黎朔放低了嗓子,用那種醇厚又磁性的聲音安撫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凡是作惡的人,一定會付出代價。”當初他一念之差犯下的錯,現在就正在付出代價。
邵羣,我等着看你的代價。
掛了電話,黎朔開導自己良久,心緒依舊有些不平靜,他想了想,掏出手機給李程秀撥了電話。
電話那頭刻意壓低了聲音:“喂,黎大哥。”
“程秀,在上班嗎?”黎朔閉上眼睛,想象着李程秀現在的神態、動作,越想越覺得有趣,可他笑不出來。
“是,你等一下。”
過了一會兒,電話裡的背景音安靜了很多。李程秀認真地說:“黎大哥,我什麼時候和你媽媽說話?我準備了。”
黎朔淺笑:“你準備了什麼?”
李程秀不好意思地說:“練習了一下說話。”
黎朔頓時感到心裡暖烘烘的,他溫柔地說:“時差老是對不上,不急。”
“嗯,好。”李程秀猶豫地問道,“黎大哥,你好像不太有精神,剛睡醒嗎?”
“不是,我……”黎朔閉上眼睛,捏了捏眉心,刀削般俊朗的臉上帶着明顯的浮腫和疲倦,他想說的話,卻有些害怕說出口,因爲他覺得李程秀多半會拒絕。
“黎大哥,你怎麼了?”
黎朔輕嘆一聲:“程秀,對不起……我這裡出了點意外,我暫時回不去了。”
“你、是你的父母……”
“不,他們很好,是我的事務所出了問題。”
李程秀問道:“很嚴重?”
黎朔嗯了一聲:“這件事很複雜,我被誣陷了。現在只要我一回國,就會被調查。一切發生得太倉促,一時之間,水深水淺我試不出來,所以我不能冒險回國,你可以理解嗎?”
李程秀小聲問道:“……很嚴重……嗎?”
黎朔沉聲道:“我本來不想告訴你讓你擔心的,可考慮到你的安危,還是得讓你有所準備。”
“啊?”
“這次的事,十有八九是邵羣乾的。”
電話那頭倒吸了一口冷氣。
隔着一整個太平洋,黎朔彷彿都能感受到李程秀聽見這個名字時的顫抖,這讓他心疼不已。他煩悶地說:“我現在擔負的事情,結案很多年了,其中已經不涉及任何第三方的利益。誣陷我的人,不但得不到好處,反而是給自己找麻煩,想來想去,只可能是其他利益驅動他這麼做的,而這麼針對我的,多半是私人恩怨。”他頓了頓,“說到私人恩怨,我目前只想到邵羣。”
李程秀的聲音已然透出幾分哭腔:“黎大哥,真的是他?”
黎朔沉吟道:“十有八九。”
“那你,不能回來了?”
“短期之內恐怕不行,我不能冒險回國。如果我留在美國,最糟的情況是我永遠無法入境,但是我回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李程秀的呼吸都在發抖。
黎朔啞聲說:“程秀,我現在很擔心你,如果真是邵羣乾的,他第一步阻止我回國,第二步就會去找你,我已經讓助理重新給你找房子了,你也有心理準備。”
李程秀小聲說:“黎大哥,對不起……”
“程秀,你不需要道歉,這不是你的錯。從昨天到現在,我想了很多,想到父母年事漸高,想到這次出的事……也許這是命運給我的指點,也許我該留在美國發展一段時間。我現在有一個問題想問你,這個問題的答案,纔是我想聽的。”
“什麼?”
“你願意來美國嗎?”
電話那頭再一次陷入沉默。
黎朔用手捂住了眼睛,問出這句話,也耗費了他很大的勇氣,他心裡很清楚,倆人之間還沒有特別深厚的感情,李程秀對他,更多的是感激,“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決定,需要顛覆你過去的生活,離開你熟悉的環境,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很難。但是隻要你願意,一切都可以被克服。語言、環境、朋友、工作,全部都可以克服,這裡有我,只要你願意來。”
“我……我不知道。”
“我會讓助理協助你辦簽證,這段時間,你可以好好考慮,哪怕在登上飛機之前,你都可以反悔,但是我真的希望,有一天能在美國擁抱你。”
爲了不讓父母看出異狀,黎朔洗了個澡、仔細地颳了鬍子,讓自己看上去狀態好一些。
他剛回國的時候,嚐遍了創業的艱辛,也不曾跟家裡要過一分錢、訴過一句苦,如今父母是樂享天倫的年紀,他更不能讓他們爲自己操心。
收拾好自己,他下樓吃飯。
黎先生見他第一句話就是:“你昨天去看錦辛,他怎麼樣了?”
“挺好的,過幾天應該就消腫了。”黎朔猛地想起來,還沒給趙錦辛訂飯呢。
“哦,那就好,希望別有什麼後遺症。”
黎朔打了個電話給離趙錦辛最近的餐廳,讓他們送一份午飯到趙錦辛家,並囑咐他們留一張便條,寫上:按時吃藥。
吃飯的時候,黎夫人問起兒子什麼時候回國。
“哦,不急。”黎朔笑笑,“最近事務所事情少,我回來一趟,多陪陪你們。”
“那太好了。”黎夫人開心地說,“你趙叔叔在千島湖買了棟度假別墅,他一直邀請我們去玩兒,這次正好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去度假吧。”
黎朔的笑容僵了僵:“一起?兩家一起?”
“是啊,錦辛平時不愛回家,現在手受傷了,要是一起去度假,也方便照顧他。”
“呃……”他不僅完全沒有度假的心情,更不想和趙錦辛共處一室。
“你媽媽已經買了四條裙子了。”黎先生朝黎朔擠了擠眼睛。
“……是嗎。”黎朔勉強露出笑容,“那我要準備好相機,把媽媽最漂亮的樣子都拍下來。”他實在找不出理由拒絕。
黎夫人笑着說:“對了,你不是一直說要讓我和你男朋友聊聊天嗎。”
“還是算了吧,他特別害羞,下次也許我會帶他回美國,到時候你們好好聊。”黎朔眼中閃過一抹落寞。
“也好,來兒子,嚐嚐這個海蔘。”
剛吃了幾口飯,手機響了兩聲,黎朔生怕漏過重要的電話或短信,拿起來一看,是趙錦辛發來的:“你居然用餐廳的飯菜應付我。”還配上了一個哭泣的表情。
黎朔快速回了一條:“吃藥了嗎?”
“不想吃飯,不想吃藥,除非你來陪我。”
“我今天有事過不去。”
“你不過來也可以,發一張你的裸----照給我。”
黎朔把手機扣在桌上,不再理他。
手機開始接二連三地響起了短信的聲音。
黎朔的爹媽都不解地看着他。
黎朔尷尬道:“我助理在傳文件。”他匆匆吃了幾口飯,拿上手機就回了房間。
翻開手機一看,趙錦辛發過了好幾條信息。
“只拍屁---股就行。”
“好吧,胸。”
“腰或者大腿,不能再妥協了。”
“手總可以了吧。”
“黎叔叔,我好喜歡你的手,拍一張發給我,我保證今天都很乖,好不好。”
黎朔哭笑不得,他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這麼能耍賴皮的人。他打開相機,拍了一張自己手的照片發了過去:“你說到做到,今天都乖乖的。”
趙錦辛回了個微笑的表情,附上一句話“我會一整天都乖乖地想着這隻手握着我的寶貝。”
黎朔臉上一陣發臊,拍了張自己比中指的照片傳了過去。
趙錦辛簡直是條狐狸精。
隔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了,黎朔餘光瞄到是趙錦辛發來的,猶豫再三,還是擋不住好奇,打開了。
“我知道你在國內碰到麻煩了,我願意幫你。”
黎朔僵住了,手指快速地按着按鍵:“不要再調查我的事!!”
“誰叫我喜歡你嘛。”
喜歡……
喜歡到底是個有多少分量的東西?
邵羣喜歡李程秀嗎?應該是喜歡的,可他帶給李程秀的盡是傷害。
李程秀喜歡自己嗎?應該也喜歡的,只是其中不知道注水了多少感激和依賴。
趙錦辛呢?趙錦辛這樣的人,一句喜歡使用的頻率估計趕得上口頭禪,除了好聽,沒任何用處。
黎朔苦笑一聲,回了條措辭嚴厲的信息:“不要再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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