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玉爵宮。
春來從外面進來,回稟道:“殿下,許尚宮來了,您過幾日要去參加怡使節的服飾已經做好,請您試穿一下。”
顧惜爵沒有擡頭。只是淡淡道:“進來吧。”
不一會兒,許尚宮便輕手輕腳地走進殿內來了,後頭跟着兩個捧着黃花梨木托盤的宮女。托盤上放着兩套蒼色的絲袍。她們的腳步比許尚宮還要輕上許多。
殿內,光潔的大理石鋪地幾乎可以照出人影來,東牆邊的紫銅薰爐中散出淡薄的輕煙,西邊的幾張黃花梨高几上擺着幾盆鬱鬱蔥蔥的萬年青盆景,一排幽黑的紫檀博古架,上面擺着些雕有山水飛鳥的玉山子、琉璃座屏、青花瓷瓶擺件等。
殿中間鋪就一張黑色圓毯,上面孤零零地擺着一張紫檀木裹腿羅鍋棖長案,案上設着紫檀嵌棗木筆掛、水玉青花纏枝的筆洗、幾方紫石硯……還有。幾盤看起來已經冷掉的菜餚。
長案後,一個身着月白色家常袍服,外披一件暗褐刻絲大氅的男子慵懶地半靠在軟椅上,一頭墨發只在腦後挑了幾縷用一根白玉簪子簪了,其餘的便如墨瀑般披散下來直達腰際。
一手捧着一卷厚厚的書卷,低着頭專注凝視着,邊上那盞描金嵌玉琉璃宮燈散發的熒光投映在他的側臉上,面容沉靜得如世界盡頭靜寂的深海。
這畫面既絕美又冷寂,仿若一副靜止的畫卷。
讓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氣息,全然不敢闖入這畫卷中,似乎驚動了什麼都是罪過。
而許尚宮看着這一切,心中卻泛起絲絲的疼痛。
這偌大的宮殿,即使地燒得火熱暖和,卻依然抵擋不住清冷孤寂的氣息。
這清冷孤寂。都是從那個孩子身上擴散出來的。
那孩子……唉,越來越單薄孤寂了。
殿中久久沒人出聲,最後還是春來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道:“殿下,許尚宮到了。”
聞言,長案後的人才緩緩擡起了眼瞼。目光無波的落在了許尚宮身上。
許尚宮和身後的宮女忙福身行禮:“微臣許然見過四殿下,叨擾四殿下了。”
顧惜爵擡了擡手,聲音清冷:“免禮。”
許尚宮早已習慣了,淡淡笑道:“微臣今兒是來送四殿下怡使節所要穿着的服的,還請殿下試穿一番,讓微臣看看還有哪有處需要再改一改的。”
顧惜爵卻沒說什麼,眼睛重新在書卷上巡了一圈,過了一會兒,才隨意地將書放下,脫下大大氅站起來走到許尚宮跟前,道:“試吧。”
許尚宮便和兩個宮女一道兒,將托盤上的衣飾一一撐開,輕緩地套上了顧惜爵的身。
顧惜爵端正而立,雙臂張開,視線不知落在空氣中的哪個點上。
半晌,他狀似不經心地開口:“那丫頭怎麼樣了?”
許尚宮正爲他繫腰帶的手頓了頓,隨即明白過來,笑道:“還沒過第一關,不過應當快了。”
“許尚宮覺得她怎麼樣?”
“天資不凡,靈慧沉穩,堪當大任。”
“哦?”顧惜爵有些意外地微挑了挑眉,“看來她倒真是有些本事。”
許然此人看似平和柔順,實則心氣兒是頗高的,一般的人她根本看不入眼,更是極少會誇獎別人,而她九字評價,如此之高,且真心實意,哪能不讓顧惜爵感到詫異?
許尚宮笑笑:“這應當也要歸功於四殿下挑人的眼光吧。”
顧惜爵扯了扯嘴角,眼神閃了閃沒言語。
許尚宮又道:“只是,到底年歲太小,而且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顧惜爵平靜道:“那就要看這秀木能否抵擋住風雨侵蝕了,要麼長成參天大樹,要麼,折於幼苗或者……長成萬千歪脖子樹中的一棵?”
很久以後,連子心無意間聽聞顧某人今日這一言辭,氣得差點在他的菜中下毒!你才長成萬千歪脖子樹中的一棵,你全家長成萬千歪脖子樹中的一棵!老孃怎麼就在萬千歪脖子樹中選中了你這麼一棵……咦,似乎有哪裡不對?
不過那個時候,她已經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了,後悔也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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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話,許尚宮忽然有點想笑。
但還是忍住了,問道:“那,是否要揠苗助長呢?”
顧惜爵卻似乎沒有注意這些,彎了彎脣角道:“助長的人已經夠多了不是麼?”
許尚宮微微點了點頭,直起身來,退開兩步笑道:“好了。”
第一套衣服穿好了。
這是一套雙面織就的厚綢袍服,溫和的蒼色,用特殊技法繡成的麒麟飛天暗紋,發亮的繡線似在隱約閃動,腰間一條同色的雙搶珠精繡嵌黑玉腰帶……即便這人沒有梳髮,沒有着履,但穿上這身,依然顯得英挺逼人,湛湛光彩。
本來冷凝的氣質,被掩去了些,更顯成熟英武,貴氣翩然。
許尚宮不禁暗暗感嘆,當年還是粉雕玉砌的小人兒啊,一眨眼已是一派王者之姿。
她滿意地點點頭,頗有些自豪地問:“四殿下還滿意嗎?”
顧惜爵本來是無可無不可的,但看到她的神情,心下也有些軟了,頓了頓道:“許尚宮的手藝,本宮向來都是信任的。”
許尚宮聞言,卻是有些愣住了。
春來掩嘴而笑,適時插嘴道:“哎呦許大人,誰不知道您是宮中製衣手藝最精湛的,您親手做的要是還不滿意,那我們殿下可就沒衣裳穿了!”
許尚宮老臉一紅,佯怒道:“春公公好大的膽子啊,仗着四殿下撐腰,每每都敢打趣我這尚宮大人!真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了!”
春來不慌不忙,手中拂塵一揮,笑道:“許大人您這可就言重了,老奴明明是誇您,怎就成了打趣了?殿下,您可要給老奴做主啊!”
顧惜爵看着他們的互動,冰冷的心房響起些許潺潺的聲音。
良久,他微不可見的搖搖頭:“換第二套罷。”
聲音中卻多了幾分溫度。
許尚宮和春來默契地相視一笑。
“三皇子的服飾,許大人可是送去了?”
“昨日已經微臣已經親自送去了,三殿下很滿意。”
“嗯,此次怡使節三皇兄是焦點人物,衣飾可要隆重些。”
“微臣省得,三殿下此次保準風頭大盛,朝臣矚目,必是衆殿下中最英偉的。”
“呵呵,那是極好的。”
許尚宮擡眼看了看顧惜爵的臉色,不禁嘆道:“四殿下,您還沒用膳嗎?可是飯菜不可口?”
顧惜爵看了眼案桌上的菜,搖搖頭,一道道菜影卻忽的在腦海中閃過,自己都怔住了。
許尚宮注意到他有些異樣的神情,不知是何事,只能皺了皺眉,閉上嘴巴。
第二套衣服試畢,一切都很完美。
脫下衣服後,顧惜爵便重新窩回了案桌後,看着上頭飯菜,敲了敲桌:“春來,讓他們把這些熱一熱吧。”
主子願意吃東西了,春來自然是高興的,忙問:“要不再讓御膳房做新的?”
“不必。”
“是。”
春來讓人把飯菜撤下去重新加熱了,顧惜爵拿起書卷,又狀似不經意地問:“許大人,試過你們新來的那位膳珍的廚藝了嗎?
許尚宮剛將衣服疊好放回托盤,聽他這樣問,卻怔了怔。
頓了下才道:“還沒呢。”想起什麼,輕輕一笑,“我們新來的膳珍大人,似乎對做菜懷有更大熱忱,只不過暫時沒有什麼用武之地,呵呵,感覺很是有些怨念。”
顧惜爵腦子浮現她做菜的樣子……熱忱麼?搖搖頭,嘴角卻不由彎了起來。
許尚宮敏銳地捕捉到了顧惜爵這異樣的微妙的柔情,一個念頭隱隱冒了出來。
心中有些訝然,一抹擔憂也漸漸浮上眉梢。系豐上劃。
……
卻說連子心,自那日回接收到某波ss傳遞敲打的信號後,也再次打起了精神。
不僅是對自己目前的工作進度,也是對於自己周圍環境的更加留意。
不知道黑暗中究竟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的一舉一動,不知道哪個跟你上一秒還在說說笑笑的人下一刻轉過身就掏出刀子捅你一刀!
至於那件披風,一回屋就被她塞進箱子裡了,恨不得找出那些個暗中監視她的耳目讓他們帶回去還給他們主子!一件男式披風對於一個女官來說跟個炸彈是差不多的。
覺着女官學院的課程差不多的時候,她也漸漸開始將重心投入到自己的本職崗位上,每天去司膳司的時間和次數都增加了,這也再次引來了司膳司衆人的戒備心和牴觸心。
女官學院的學習,並沒有教她如何做一個膳珍,如何管理手下,如何化解勾心鬥角…… ☆
這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一路慢慢摸索——真正的考驗纔剛剛開始呢。
本來,連子心一直琢磨着怎麼再接觸到那位任性的寶裳小公舉,這些天也沒閒着,讓銀杏暗中打聽一些關於她在生活中和飲食中的習慣。打聽倒是打聽到了不少,可是自那日後她宮中沒再來過人,所以壓根兒就沒有合適的機會“下手”。
不過“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句話,它的出境機率向來還是很高的。
這日晨起如同往常一樣來到司膳司,她便敏銳地發覺衆人的目光跟往常都有些不大一樣。
說是幸災樂禍吧,又帶着些心虛的感覺,說是惡意嫉妒吧,卻又隱隱帶着些小心的期望。
眨眼,這是個毛狀況啊?
在青薄和路菲都一改常態熱情地給她奉上一碗熱騰騰的蜜灸蓮子羹時,她就更加肯定了有什麼貓膩,一定有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