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王子的眼裡裝滿了淚水,淚珠沿着他金黃的臉頰流下來。
他的臉在月光裡顯得這麼美。
——王爾德《快樂王子》
男孩們的狂叫聲漸漸遠去。
那隻蝴蝶糖稀在地上碎得稀巴爛,連固定它的木棍都被折斷,倒插在土裡。
我從地上慢慢爬起,拴在芙蓉樹上的鞦韆還在一搖三晃。而每當搖到離我近一點兒的地方時,我總能聞見上面混合了雨水的木頭香,隔着表面黃色的油漆,緩慢地散發出來。
昨夜下了一場雨,今天水都滋進了地面,把泥土混成泥巴,粘在我的身上。
芙蓉樹下的一摞紅磚今早剛被工人搬走,地面上因此出現了顏色不同的方塊圖形。在它的周圍落了一圈絲狀芙蓉花。有些還是新的,有些顯然被磚頭壓過,了無生氣地蔫着。
院子不大,周圍是矮矮的籬笆,玫瑰與薔薇在雨後潮溼微涼的空氣中茂盛地綻放。
“丁零零——”
我知道他又來了。在這個義工騎着自行車進進出出早已成爲家常便飯的福利院,按鈴聲並不稀奇,可他的鈴聲卻完全不一樣。
他的鈴只按一下,聲音很輕,彷彿只爲了給人提個醒兒。全然不像其他人,就像把怒火與不耐煩都集中在了按鈴的那根手指上,要一連串地按下去才過癮。
他出現了,我卻因那隻蝴蝶糖稀和男孩刀鋒一樣傷人的話語而哭得來不及躲避。模糊的視線中,他正舉着一串五顏六色的氣球,穿過木馬和鞦韆向我的方向走來。他喜歡帶些小禮物給我。大多被搶走了,但我從未跟他提過。
“你怎麼哭了?”
他的口音完全不帶這座小城的土氣,而是像播音員一樣標準的普通話。我低頭看看自己髒兮兮的裙子,哭得更兇了。
“汀汀?”
他也發現了我身上的泥土,想拍掉,卻沾了自己滿手。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不到一秒,果斷地往牛仔褲上抹了幾下,試探着抱住我:“是哪兒摔疼了?”
“他,他們……”我轉過頭指着公寓樓抽噎,“又,又欺負我……”
“誰?”他的聲音很短促。
我依舊只是哭:“就,就是那兩個小哥哥,他們剛,剛纔把我從鞦韆上推下來,還,還把我的蝴,蝴蝶糖稀踩碎了……”
“他們常這樣?”
我點點頭。
“爲什麼不去告訴阿姨?”
“阿,阿姨特別喜歡他們,說,說了也沒用,他,他們說……”我哭得不停地吸氣抽氣,都是很短促的,像是冬天從浴室出來之後不停打着哆嗦,口吃也更嚴重了,“他們說我是,是小,小結巴,還,還說我的,爸,爸爸,媽媽都死了……姨,姨媽也不要我了,所,所以我纔會被送到這兒來,我……”一陣不由自主的吸氣讓我的講述被迫中止。
他沒說話,把那串氣球遞給我後就一個人走到不遠處。我走過去,他正望着那隻蝴蝶糖稀,雙手攥成拳頭,手背上青筋凸起。
他俯身握住我的胳膊,我忍不住叫出聲來。他狐疑,挽起我的袖子,我護着剛剛扭傷的手腕:“現,現在,已經不疼了……”
他沒說話,回頭盯着摔碎的糖稀。
我爸,爸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姨,姨媽走之前告訴我,他們很,很快會來接我,”我低頭望着那隻蝴蝶糖稀,“那,那是姨媽送的,以前很漂亮……”
他仍是沉默。
我腦海中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因爲寄存太久而一直不曾說出來:“叔,叔叔,我不,不想在這兒等,等了,我,我,我想跟你回家!”
“不,這絕對不行。”
印象裡,父親出遠門前,他曾經出現在我的家中,兩個男人對峙似的坐在沙發兩旁。我不知道他們之前的談話內容,我所聽到的只有在長久的沉默後,他字字鏗鏘拋出的那句相同的話。
我失望地垂下頭。
短促的汽車鳴笛聲打破了寂靜。
阿姨把頭從屋裡探出:“怎麼還不趕緊進屋排好隊!記者都來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最近常聽人提起的“重要日子”。
我飛快地朝屋裡走去,前腳剛邁進門檻就被阿姨抓着袖子拎進隊伍。五分鐘後,一輛白色麪包車開進大門。
阿姨把我們二十幾個孩子帶出去,在未熄火的車旁站成一橫排。幾個年輕人從車上跳下來,他們有的拿着照相機,有的扛着攝影器材。齊刷刷的掌聲響起時,我回頭看了看嶼叔,他拿着那串氣球,望着我們的方向。
我們的反應無疑讓那幾個年輕人感到高興。他們拉開後備箱,其中一個人極其誇張地衝我們比畫着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舊絲毫不懷疑,那伴隨着快門“咔嚓”聲和相機閃光燈的笑容其實非常真摯。
我得到的禮物是一個書包和一條紅裙子。在之前我一直有個根深蒂固的想法:禮物都該是嶄新的。可眼前所見卻不盡然。裙子被洗得發白,書包帶的邊緣起了一圈很小的毛邊兒。
或許是我的神情實在太專注,黑黢黢的鏡頭忽然對準了我。
“能說說拿到新衣服的心情嗎,小姑娘?”
真想說“它實在太舊了”,但直覺又告訴我這是個不能宣之於口的念頭。
她耐心地鼓勵着:“別怕,有什麼心裡話,對着鏡頭都可以說。”
“我……”
記者用目光求助。於是阿姨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指着黑黝黝的鏡頭:
“緊張什麼,就當是跟家人說話……你倒是說呀。”
聽到“家人”這個詞,我的眼淚忽然涌出。我這一哭倒讓記者像打了雞血似的:“其實你也有很多話想對那些好心人說對嗎?那就對着電視機前面的叔叔阿姨說點兒什麼吧!說說你今後學習上的打算?你就說你要好好學習,將來回報他們——”
我支支吾吾地流着淚,手卻一下子被攥住,緊接着一個用力我就被拽出了鏡頭。
嶼叔鐵青着臉站在記者面前,他冷冰冰地掃了他們一眼,拉起我迅速離開。
來到迴廊,他鬆了手,徑直朝前走,沒走幾步又停下。他的手握成拳狀,青筋凸起,我甚至聽到了來自骨骼的聲響。
“以後不能允許任何人輕易憐憫你。那是會上癮的,無論是他們還是你。
能記住嗎?”
我點點頭。
“估計你現在還聽不明白,”他苦笑,“長大後自然會懂,這需要時間。”
“叔,叔叔……”
“回答叔叔一個問題,來。”他忽然俯身將我抱起,我一驚,下意識地鬆開手,那串氣球搖搖晃晃地飛向天空。我在他的懷抱中擡起頭,目送它們越飛越遠。
當氣球在雲端徹底消失不見的時候,我聽到他在問:“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回,回家?”
“怎麼?你剛剛不是才問過我嗎?”
“要,要是爸爸媽媽,回,回來之後,找不到我,可,可怎麼辦?”
“不會的,只是小住。”
“那我願意。”
院長室裡,嶼叔出示了一份資料。爲我辦理離院手續的女老師把它拿在手裡看了好久,忽然擡起頭望着他,深意無限。我並未意識到,“帶我回家”這個幾乎是在瞬間做出的決定,將會改變我的、也是他的生活軌跡,將讓我們接下去十幾年的生活處處充滿抉擇,還有煎熬……我的行李收拾起來不過一小包,自行車筐把它裝下綽綽有餘。嶼叔把他那輛舊卻乾淨的二八自行車騎得飛快,像特地爲了逗我開心。下坡前他總會提醒“嘿,可要扶好啊”,然後我就用力抱住他的腰,任由自行車飛快地俯衝下去。耳畔的風聲總會在衝下去時變得格外清晰,敞開的白襯衣甚至會被風掀起來蓋住我的臉。偶爾顛簸就像要把人用力甩開。我以爲那就是飛翔。
我們來到一棟普通的灰色居民樓裡,夜晚的光線勾勒出它破舊的外觀。他把車停在樓下的車棚,左手將我抱起,右手勾起那袋行李。他的家在七樓盡頭靠左的鐵門裡,壞掉的窗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發出“嘎巴嘎巴”的亂響。
開燈的瞬間,驚起的灰塵在昏暗光線裡四處逃竄,狹小的客廳只能容下一套沙發,臥室要滿得多:牀頭摞了一堆書,因爲太高而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倒在一邊,有的還掉在了地上。正對着窗戶的是一張書桌,上面整整齊齊地擺着幾沓資料,窗戶開着,最上面的那份資料被吹得左右逃竄。
他把行李放在沙發上,又把牀頭的書整理好,然後把窗戶關上。他沉浸在自己的行動線裡,把我完全拋到九霄雲外。我想叫他,可那副過於專注的神情讓我不忍打擾,於是只能緊貼着牆,一個哈欠不小心從嘴邊溜出來。
他頓了一下,擡起頭,用陌生的神情打量了我好一會兒:“你?”
“我……”
他一拍前額:“對不起,我忘了。”
我搖頭,奈何又一個哈欠,還伴隨着眼淚。
“這就困了?”他起身打量起這間臥室,“你晚上就睡這兒,怎麼樣?”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指指客廳:“叔叔有地方睡。”
那是我在嶼叔家住的第一個晚上。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衝我笑笑,我把毛巾被拎到下巴處向他揮揮手。他關了燈和門,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黑暗又來了,那是徹徹底底的無光之境。我用力攥住毛巾被,牙齒在上面反反覆覆地咬齧,口水從咬過的地方溢出。我的背後在發冷、發癢,最後發熱。一些細密的汗珠兒就從那裡滲出來,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們是怎樣從皮膚表層慢慢出現,凝結成水滴的。
怪獸出現了,那些曾經在燈光下將真身隱藏的怪獸。我伸手用力地驅趕它們,發出低低的嗚咽。可是它們根本不爲所動,相反越撲越勇——我不知道每個人是否都會在童年的夜裡把最普通的事物幻想成怪獸,並且越害怕越會聚精會神地注視,然後再在一瞬間把頭矇住瑟瑟發抖。總之我向來如此。
腳步聲傳來時我已經與黑暗鬥爭得身心疲憊,縮在毛巾被裡的身體哆嗦得猶如篩糠。透過毛巾被我隱約看到一束光線透過門縫照進來,然後我就聽到更加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雙手碰到了我的肩胛骨,我下意識地掙扎。
“是我!汀汀!”
我緊繃的身體一下子鬆弛下來,他掀開毛巾被將我抱住:“這是怎麼了?”
我摟着他的脖子大哭:“妖,妖怪,很多妖,妖怪!”
“那都是夢。”
“不,不是夢。”我伸手去指,卻發現它們都已在燈光下恢復原狀。我頓覺尷尬,只得支吾着解釋,“現,現在,沒了,但,但拉上窗簾之後……”
他起身拉開窗簾:“這樣呢?會好些嗎?”
我點點頭。
他試探着用一隻手拍打我,一下重一下輕的,明顯並不熟練。另一隻手託着我的背,手掌的溫度似乎能夠穿透衣服和皮膚,直達心臟:“那不過是黑夜跟孩子們開的小玩笑。”
小玩笑?爲什麼要開小玩笑?我默問。
“她希望孩子們能變得更勇敢。”他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笑着回答。
“勇敢就,就不會被人可,可憐了是嗎?”
“真聰明。”
黑夜在嘆息。月色悽迷,天空中掛滿星斗。我仰着頭,覺得它們離我那麼近,彷彿一伸手就能碰到。記憶閃回至父母離開之前,我也曾經在有着這樣星辰與月光的夜晚漫無目的地仰望星空。不像在孤兒院,把光亮當作救命稻草。
“叔叔,我爸,爸爸媽媽真,真的去了很,很遠的地方嗎?姨媽說他,他們去的地方有很,很多的雲和樹,房,房子都是餅乾做的。可他,他們爲什麼不,不帶我去?”
我的問題讓嶼叔愣了片刻。他用胳膊環住我,那一刻我以爲自己是一張薄薄的相片,正在等待被鑲嵌進相框。“因爲那個地方不是他們最滿意的,所以他們還要一刻不停地趕路,要找到更好的地方纔能把汀汀接過去。”
“那,他們今,今天到哪兒了?”
“他們今天……”嶼叔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他們今天去了……去了一條小河邊……樹葉金燦燦的……河裡都是牛奶……”
我驚訝地望着他:“能,能喝嗎?”
他笑着點頭,也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那笑容很苦。
我睡得很沉,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牀頭的鬧鐘顯示差五分七點。我懶洋洋地縮在被窩裡,世界變成了一片亮閃閃的模糊。灰色被單不在,木質窗框不在,大鐵門不在,穿着一模一樣的小孩子不在。夏風從窗戶中吹進,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花草清香。
客廳裡傳來動靜的時間幾乎和時鐘指向七點的時間完全一致。嶼叔出現在門口,由於個子太高而不得不微微低頭:“睡得好嗎,小傢伙?”
他的黑眼圈很重。昨晚入睡時已是凌晨兩點,我入睡的前一秒,他還坐在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着我。
“睡得很,很好……”
“那就快把頭髮紮起來,準備起牀!”
我一動不動,他拍拍手:“愣着做什麼?把頭髮紮起來,洗臉刷牙,要開飯了。”
我有些爲難地把橡皮筋取下來,套到手腕上:“我不,不會梳頭……”
“沒人教你做這些?”
我搖頭。
“一點兒都不會?”
我點頭。
“那怎麼辦纔好呢。”他像在問我,更像在問自己。
我不知如何回答。
想了想,他試探着用手指抓了幾下我的頭髮,挽起一縷攥在手中,邊說着“別動”邊接過橡皮筋往上繞。可那皮筋就像是跟他對着幹似的,彈到地面幾次卻就是繞不到我的頭髮上。他急了,從站立俯身變爲在牀上半跪,越來越急促的鼻息灼熱地噴在我後頸的皮膚上,凝結成汗。
那次梳頭總共花去了半個小時,皮筋被彈到地上十三次,並以梳齒斷裂而讓這次梳頭計劃徹底宣告失敗。作爲一個時年二十六歲的男人,照顧一個六歲女孩並不容易。
“不行,要來不及了,”他把皮筋往牀上一丟,“先吃飯再說。”
我委屈不已,但仍隨他出去。早餐果然都準備好了,只是因爲沒有飯桌,它們被全部擺在了沙發上。
嶼叔遞給我一瓶酸奶,我的手指剛觸到瓶身,他又收回去把吸管插上,再遞給我。他吃飯的時候看不到牙齒和舌頭,只能看到兩片微微蠕動的嘴脣,以及偶爾不可避免纔會傳來的食物碎裂聲。喝酸奶時是絕對安靜的。與他相比,那些在福利院的餐廳裡發出“吧唧吧唧”聲音、露出沾滿飯菜的牙齒和舌頭、喝湯後還偏偏要發出一聲意猶未盡的“哈”的人簡直像某種牲口。
我接過那瓶酸奶。它像是被陽光曬過,迎面撲來一股溫膩膩的氣息。我只喝了一口就悄悄推到一旁,拿起餐盤中的三明治,發現夾了煎蛋——和許多小孩一樣,那時的我對雞蛋深惡痛絕。煮蛋絕對是福利院早餐中的常客,而我總會想盡辦法將它們處理掉。
我掀起遮在上面的麪包。不出所料,比起煮蛋,還是眼前的煎蛋更恐怖——只煎了一面並且發黑,聞上去有一股焦煳味兒,另一面則淌着蛋液,散發出冷腥的氣味。
想了想,我下定決心拿起麪包咬了一口,並試圖迅速用酸奶灌下去。可酸奶又太稠,我被嗆到了,忽然爆發的劇烈咳嗽讓雞蛋麪包連同酸奶一同噴出。
嶼叔幾乎跳起來,他迅速起身找來垃圾桶,我把吐出來的東西丟進去。
“你又怎麼了?”他的語氣充滿無意識的責備。
我滿眼是淚:“我,我……”
他冷靜下來安慰道:“別急,慢慢說。”
我指了指那份麪包夾蛋:“我吃,吃不……”
“吃不來?”
我點點頭。
他把那枚看不清本來面目的煎蛋從麪包中拎出來:“那我再去煎一下……”
我用力拉住他:“叔,叔叔,我不……”
“不喜歡吃煎的?”
我以更加猛烈的搖頭回應,可他已經迅速閃進廚房。那句“別擔心,會熟的”半截兒還飄在空氣裡,一枚散發着熱氣的剝好的雞蛋很快就被擺在了桌子上。他揚起手腕看錶:“慢點兒吃,別再嗆着,我得準備上班了。”邊說邊急匆匆走進臥室,緊接着就傳來衣櫃的開合聲。“別進來,我在換衣服!”當我走到門邊時,他的聲音忽然傳來。
我的話被這一聲嚇得全部嚥了回去。我真希望那枚雞蛋也能被這麼輕而易舉地嚥下去,可是它白溜溜圓滾滾的模樣讓我噁心得不願多看一眼。腳步聲迫近,我抓起它,一把塞進口袋。
嶼叔穿着一身黑色西裝。他的語氣急匆匆的:“叔叔得趕緊走了,你——在家能聽話嗎?”
我點點頭。
關門聲過後我從口袋裡掏出那枚雞蛋,它的表面已經沾了不少絨毛,所幸沒有被壓扁。我跳下沙發,準備爲它尋個“藏身之處”。
我最終把目標鎖定在了嶼叔牀底的最深處,那裡有一堆捆紮的報紙雜誌。
在匍匐着將它藏好之後,我下意識地就要拍去塵土,身上卻乾乾淨淨的——如今想來這一細節其實已經註定了這個小把戲的失敗,可當時我卻光顧着驚歎而忽略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