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一落,她兩手驀的用力,已是將腰帶扯開。眼見她容色猙獰,高良驚得不輕,而後當即將目光挪開,忙道:“大公主且慢。我有話說。”
司徒凌燕僵然森冷的目光朝高良落來,高良繼續道:“皇上將大公主送至我這裡,許是並非是要大公主與我……與我*。我歷來不近女色,見了女子都是心軟,而軍中其餘副將血氣方剛之人自也不在少數,但皇上並未將大公主送至其餘副將處,反而獨獨送至我這裡,說不準皇上是有意爲之,爲的便是明着責罰大公主你,實則卻是變相對大公主心軟。我不會對大公主如何的,大公主只管安生在這車裡呆着便是,許是何時皇上想通了,便召大公主過去了。攖”
他嗓音有些僵硬與焦急,實誠之至。本也是老實巴交的粗漢,的確是說不來寬慰人的話,只是面前這女子着實絕望猙獰得緊,他心有無奈,也只得暫且湊合着字句出聲安危。
也本以爲面前這女子絕望之至,他定得多費脣舌的出言安慰,卻是不料,僅是這一席話剛落,那女子竟突然不說話了。
他兀自沉靜的候了片刻,才稍稍擡眸朝那人望去,則見那女子面色呆然,神色幽遠起伏,似在跑神。
他嘆息一聲,猶豫片刻,繼續道:“我雖如此猜測,但也非全然無理。畢竟,皇上若當真想責罰大公主,自可將大公主賞給其餘血氣方剛的副將才是,又何必將大公主賞給我。”
這話一落,瞬時之中,司徒凌燕漆黑幽遠的瞳孔裡頓時漫出了機率微光,則是片刻後,她頓時勾脣笑了,淒厲複雜的咯咯笑了。
高良眉頭一皺,腦門一緊,正要試探問話,不料話還未出,司徒凌燕便稍稍止住了笑意,嘶啞而道:“倘若你所言當真爲真,顏大哥對我,當是並非無情。只是即便並非無情,也沒用了,沒用了啊,他親手殺了我父皇,毀了我大盛幾萬兵力,縱是他對我絕非絕情,我此生與他,也是隔了血流的長河,走不到一起了,也無法在一起了。”
她嗓音淒涼之至,嘶啞難耐。
待得這腔話落下後,她也不褪衣了,僅是身子越發的蜷縮一團,雙臂抱膝,腦袋緊緊的埋在膝蓋上,突然間無聲啜泣起來償。
高良越發無奈,不時朝她打量,幾番欲言又止,卻終是未道出話來。
畢竟是粗人一個,那些兒女情長,他自然也是不懂,心緒也着實僵然發抽得緊,也開始兀自坐着,沉默着。
直至,一路車馬顛簸,入夜之際,在那片密林之中,一行人終是全然停歇了下來,稍稍休息。
有精衛迅速在林子裡搭了一座帳篷,其餘兵衛,則紛紛下馬生活,開始烹製晚飯。
高良硬了心,當即從馬車裡跳出,卻是一路見得之人,皆興味盎然的朝他笑着,這種被人嬉笑之感,着實有些令他發窘,從而待入得顏墨白的帳子後,他上前便朝那正坐在軟氈上的人便乾脆跪下,僵着嗓子道:“皇上,屬下這人着實笨得緊,無法與大盛公主*。還望,還望皇上收回成命,放屬下下車策馬吧,屬下歷來之意,便是要隨皇上征戰沙場,殺盡賊敵,除了這個,屬下不曾想過其它。”
嗓音一落,低低垂眸,滿身的堅持與剛毅。
奈何,面前之人卻是未說話。
待他戰戰兢兢的跪了半晌後,他心頭髮虛,一時也無法揣摩面前這主子的心思,無奈緊張之下,只得小心翼翼的擡眸朝他打量,不料他動作本是極爲小心,然而此番一擡眸,兩眼竟好死不死的恰巧與面前主子那雙漆黑深邃的瞳孔對上,瞬時,他只覺那雙眼睛太深太深,浩瀚陰冷如血色長河,當即令他目光一顫,連帶心口都跟着顫了兩下。
“你說,你不願與大盛大公主*?”僅是片刻,顏墨白薄脣一啓,漫不經心的出了聲。
他清俊的容顏淡漠無波,也並未夾雜任何其餘之色,整個人淡定悠久,卻又無端卷着幾分渾然天成的威儀與煞氣。
高良心頭髮虛,全然不敢再朝他打量,頓時急忙垂眸下來,任由額頭與睫毛遮蓋住滿眼滿面的窘迫與緊張。
待強行穩了穩心神後,他才小心翼翼點頭,低聲道:“回皇上的話,並非是屬下不願,而是,而是屬下從不曾與女人*過,也不曾與這方面想過。是以,是以皇上突然將大盛公主賜給屬下,屬下的確不知該如何處置。”
這話剛落,顏墨白便漫不經心的接了話,“我大周兒郎,歷來驍勇善戰,英猛剛毅,你高良在血泊中拼殺都不曾眨過一眼,而今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你還收拾不了?”說着,嗓音稍稍一挑,慢條斯理的又道:“可要朕在軍中找個人,好生教教你該如何與女人*?”
這話入耳,高良越發窘得不輕,心口之中的起伏與緊張,也抑制不住的層層雲涌,難以揮卻。
身爲男兒,讓人教他與女人*,自是有些折辱了,想來他方纔那般委婉的拒絕之言,也該是惹怒自家這主子了。
心思至此,高良面色也越發緊了幾許,待沉默片刻,幾方權衡之下,他才硬着頭皮的低聲道:“皇上,屬下之意是如今只想上陣殺敵,爲皇上效力,其餘的,的確不曾多想。”
“其餘雖不曾多想,但朕自然會爲你考慮。自打往日在大旭邊境之際,你便是朕一直看着過來的,你爲人如何,志向如何,朕自然是一清二楚。只不過,此番上陣殺敵,兇險不定,你就不打算爲你老高家留後?朕可是知曉,你家中那年邁雙親,可是日日盼你疆場歸去,而今你既是歸不得,朕自然,會爲你老高家考慮,先行讓你爲你老高家留後。司徒凌燕雖性子烈了點,好歹也是金枝玉葉出生,辱沒不了你大周副將的身份。再者,朕如今,的確無心殺她,只要她能好自爲之,朕自然,會讓她安然爲你老高家誕下麟兒,也算是,全了你老高家香火,也全了,朕之抉擇。”
高良眉頭皺得更甚,“皇上既是不捨殺大盛公主,自可將她軟禁在楚京纔是,屬下何德何能,竟能得個大盛公主。”
“朕並非不捨殺她,而是,有些債,如骨鯁在喉……不得不還罷了。”這話一出,不待高良反應,他話鋒也驀的一轉,漫不經心的繼續道:“*之事,你想何時進行,你自行決定。只不過,此番離大盛的虎庸關也非太遠,你必得在大軍抵達虎庸關前,將*之事辦了。再者,爲國效力的法子,自也有多種,你也是忠厚心軟之人,你若當真心軟司徒凌燕,當真要爲國效力,你便好生勸她道出虎庸關命門,如此,你既是爲朕辦得一件大事,也可,全然護得司徒凌燕性命。若是不然,虎庸關外,朕也顧不得任何舊債,必得將司徒凌燕綁了,去喂虎庸關裡那些大盛兵衛的滾石與利箭。”
冗長的一席話,被他以一種極是漫不經心的嗓音道出,雖語氣並無什麼鋒芒利刃之意,但入耳耳裡,卻是威儀磅礴,煞氣森冷。
高良渾身發緊,心口起伏陣陣,平息不得。
待在原地跪了半晌,思緒翻騰洶涌之中,也答不出一言半字來。
“若無它事,你便先出去。”正這時,顏墨白那淡漠幽遠的嗓音再度揚來,高良瞳孔一縮,終是不敢耽擱,當即離去。
待得高良徹底走遠,那一直站定在角落中的伏鬼突然上前,面色複雜糾結,欲言又止。
顏墨白懶散擡眸掃他一眼,慢騰騰的道:“有話直說便是。你何時,也變得如此委婉扭捏了。”
嗓音一落,勾脣冷笑,修長的指尖慢騰騰的捉起了小酒壺,就着壺口便輕輕的飲了一口。
伏鬼面色沉重,猶豫片刻,終是硬着頭皮的道:“皇上當真要留大盛公主性命?大旭長公主對大盛公主可謂是仇視敵對,倘若長公主知曉皇上有心護大盛公主性命,許是日後對皇上,仍會心中有梗,釋懷不得。”
“她歷來心軟大義,只要朕與她坦明一切,她自會明白。再者,朕此番也並非一定要留司徒凌燕,倘若她仍是執迷不悟,朕自然殺她,但若她識時務了,告知了虎庸關命門了,朕自然也可留她一命,差精衛將其送至高良老家,禁在院內,爲老高家誕後。”
顏墨白幽幽的出了聲,卻是這話一落,心緒浮涌,乍然之際,他眉頭極爲難得的稍稍一皺,那雙深邃的瞳孔,也突然起伏了幾縷,隨即再度擡眸朝伏鬼望來,幽遠無波的問:“你說,女人若是絕情,可會當真絕情?便是日後知曉實情,也會糾結於曾經的欺瞞,從而無法釋懷?又或者,兩月的時辰,便可讓一個女人徹底忘卻一個男人,從而,另結新歡?”
他問得有些不確定,幽遠平緩的嗓音到了後面,也逐漸增了半許起伏。
伏鬼心頭瞭然,自也知自家這主子雖表面淡定,但只要一提及大旭長公主,何能不亂心。
畢竟是此生之中唯一的暖意,何來不重視,不珍重。
又或許,如他們這種人,本就一直生存在陰暗之中,不得光明,本也是不擇手段殺伐冷冽的魔頭,卻正也因爲太過血腥,太過陰冷,從而,待得突然有暖意與光明躥入眼裡,流入心底,纔會如在陰風烈烈的崖頭之上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纏繞攀附,放手不得。
而自家這主子,便恰恰,動心入情,放手不得了。
興許多年前的那場際遇便是個錯誤,若是不然,自家主子,也不會逐一陷在了情字裡,也只可惜,那大旭長公主,終是無法阻止自家主子角逐天下的意圖,反而,還令他心中掛記,徹底亂心。
如此,究竟是福還是禍?日後之路,又該如何完全曲折,猙獰顛簸?
越想,伏鬼面色也逐漸白了一層。
顏墨白滿目幽遠的凝他,也未催促。
待得二人緘默半晌,伏鬼才回神過來,隨即猶豫片刻,恭敬低沉的道:“屬下聞說,一女子若要斷情絕愛,最多委屈痛苦三日,三日之後,便可稍稍恢復正常,重拾希望,而兩月之後,許是真會將往事封存,若能得旁人殷勤示好,許是,也會動搖。”
“是嗎?”
顏墨白瞳孔驀的一縮,漫不經心的呢喃二字。
則是片刻,他勾脣一笑,那笑容莫名的悠久淡漠,卻也是殺伐陰狠,令人心頭髮懼。
“如此說來,征戰兩月,倒是久了點呢。不若,全然縮短時辰,用半月期限攻下大盛,再用一月時辰,拿下大英。”說着,目光再度回到了伏鬼臉上,“你意下如何?”
伏鬼瞳孔驟縮,面色陡變,隨即當即跪身下來,“此事萬萬不可。要攻大盛的老巢,本是不易,而大英也爲強敵,更不易攻克,最初計劃兩月時間來攻下這兩國,時間本是緊迫,但若強行再縮短,無論是兵衛的精力還是糧草,都會跟不上。”說着,嗓音越發一挑,厚重緊然的道:“望皇上三思。”
顏墨白神色微動,瞳中的冷冽之色此起彼伏,卻是並未立即言話。
伏鬼沉默片刻,繼續道:“倘若皇上當真惦記着長公主,此番自可書信於長公主,言明一切,長公主也是明理之人,該是懂得皇上的心意。”
顏墨白麪色幽遠,並無太大反應,待朝伏鬼掃了兩眼後,他便逐漸將目光挪開,幽遠無波的道:“此番將她氣走,爲的便是不讓她參與此番戰事。憑她之性,一旦決定之事,自也難以反悔,倘若昨日與今日不對她下猛招,她又如何能放棄隨朕一道攻打大盛,從而,安然的領軍離開。而對於書信之事,許是對尋常女子有用,但對她,絕不能用。”
伏鬼心生嘆息,“長公主雖是好女子,但皇上還是得以大局爲重,不能太過懈怠。皇上蟄伏了這麼多年,也隱忍了這麼多年,而今到了最後關頭,更得步步爲贏,急不得纔是。”
顏墨白神色幽遠,漫不經心的凝於帳中一角,待沉默片刻,才漫不經心的道:“你之言,朕自是清楚。只不過,此番出兵大盛,仍是得快準狠,不得拖泥帶水,爭取一招之下便全數攻下大盛。而大英那裡,硬拼則是無用,需用智取,若朕親自深入虎穴,在大英之地興風,要亂大英甚至拿下大英,一月的時間,也足夠。”
這話入耳,伏鬼心驚膽顫。他眉頭緊皺,面色破天荒的變得震撼難耐。
“皇上之意,是待攻下大盛後便親身犯險入得大英?”
他嗓音發緊,也抑制不住的有些發顫。
然而這話一出,顏墨白則回得漫不經心,“嗯。”
伏鬼渾身越發的僵然開來,一時之間,心緒大涌,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待強行按捺心緒後,他才緊顫着嗓子道:“大英各處皆藏龍臥虎,且大英之人皆非好相與,皇上若去大英以身犯險,定是兇險難定。倘若皇上當真有犯險之心,伏鬼願替皇上代勞,而皇上只需吩咐屬下在大英做什麼便成。”
說着,嗓音一沉,僵硬發緊的道:“皇上還有大周的江山要守,更還要與長公主團聚,但屬下煢煢孑立,無牽無掛,便是在大英出了事,也無什麼牽掛與遺憾。”
這話一出,四方沉寂,顏墨白並不言話。
伏鬼靜靜的跪着,一動不動,神情與心緒皆在起伏旋繞,經久不歇。
半晌,沉寂壓抑的氣氛裡,顏墨白突然嘆了口氣。
伏鬼心神一緊,目光越發一深,並未出聲。
則是片刻,顏墨白那幽遠無波的嗓音再度揚來,“你與朕雖爲主僕,但卻早已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朕早爲你想過,待得天下而安,朕會爲你擇一門親事,讓你成家立業,再不受孤寂與煎熬。是以,你何來是煢煢孑立無牽無掛?你自也是有大好前途,正值上升,甚至於,此生之中也是要體會何謂家中溫暖,妻賢子聰。而朕,既是有磅礴之心,自然得有勇猛之意,倘若連朕都退縮不敢,還何來成大事?更何況,大英那裡,並非你替朕去冒險便成,有些事,你幫不了我,也替代不了我。”
伏鬼神色起伏劇烈,欲言又止,顏墨白已無心多言,神色平緩遙遠,再度道:“行軍途中,最是不可掉以輕心,你且先去帳外巡邏巡邏,待得巡邏完畢,再與其餘幾名副將一道來這帳子用膳。”
伏鬼強行按捺心緒,不再言話,待朝顏墨白恭敬應聲後,便當即退出了帳子。
風來,吹散了滿身的震撼與緊然,卻待心境平穩,神色平穩,突然間,才暖從心來。自己那主子,哪裡是冷血無情的魔頭,明明是備受仇恨與使命煎熬,卻非得要掙扎着有心有情,如他這般人,三生有幸遇見,此生他伏鬼便是無法善終,定也會,衷心而護,絕不退縮與後悔。
天色,已然全然沉了下來,那浩瀚無際的夜幕裡,漆黑重重,似如無底的深淵一般,給人一種極是窒息的壓抑與厚重。
冷風肆意浮蕩,卷得周遭樹木簌簌作響,那等沙沙之聲,羣起而爲,聲勢極爲浩大,令人稍稍而聞,便心頭髮緊發麻。
許是行車太久,身子骨也不曾好生調養,贏易面色蒼白,牙關緊咬,似是身子不適。
鳳瑤時而入得贏易車中查探,待發覺其面色不對,便朝他幾番逼問,才知他斷手疼痛錐心。
她眉頭大皺,終是勒令一行人全然停馬下來,原地安營紮寨。
待爲贏易把脈完畢,才覺贏易身子僵坐太久,周身氣息不順,那隻斷手也血流鬱積,故而疼痛。
“無妨,待出得馬車稍稍活動活動便成了。”
她放緩了嗓音,朝贏易低聲而道。
贏易溫順的點點頭,隨即便被鳳瑤扶着一道慢走,待得兵衛們將帳篷搭好,鳳瑤才扶着贏易一道入了帳子,安然歇坐。
整個過程,兩人極爲難得的都未說話,心思各異,便是坐定後,兩人也無端跑神,面色幽遠複雜,心事重重。
待得半晌,贏易纔回神過來,目光朝鳳瑤凝了凝,猶豫片刻,便悲涼低聲的道:“臣弟連累皇姐了。若不是臣弟身子不適,皇姐也不會讓三軍安營紮寨,仍在這大周之地逗留了。”
鳳瑤應聲回神,朝他搖搖頭,幽遠平緩的出聲,“你未連累我什麼,而是舟車勞頓,我也是累了,是以今夜便想在此安營紮寨休息休息,但得養足了精神再上路,自也是比滿身疲倦的趕路要好。”
這話入耳,贏易並未信,面上的悲涼之色也無半許變化。
待沉默片刻,他才低聲道:“皇姐今日一直都不曾悅色過,且還一直心事重重。”說着,猶豫片刻,終還是鼓足了勇氣問:“皇姐可是還在想攝政王的事?”
鳳瑤瞳孔一縮,沉寂無波的心,終還是被贏易這話再度點燃沸騰。
雖是心底牴觸重重,抑制不住的略微生惱,但她也終歸不曾撒氣出來,僅是強行按捺心緒,嘆息一聲,低沉冷笑道:“並未想了。該忘記的我自會忘記,皇弟日後,也莫要再與我提及攝政王之事了。待得你我回得大旭,自該好生爲大旭上下而搏,其餘之事,尚不在我的考量之中。”
嗓音一落,勾脣朝他笑笑,只是面色着實涼薄厚重,連臉上的笑容都頓時顯得不倫不類。
贏易心中懊惱,自是知曉不該再提那顏墨白,奈何,心底的確想爲自家皇姐排遣,暗自着急與擔憂,可如今既是言語無用,他自然也不可再多說。
畢竟,他此生之中不曾嘗過所謂的情愛,不曾經歷過所謂的恩愛兩合,是以,正也因爲不曾經歷,所以也無法設身處地的去體諒別人的心緒,甚至隨意魯莽的勸說什麼。
“臣弟知曉了。”
他沉默片刻,心底也跟着權衡一番後,才低聲溫順的回了話。
鳳瑤再度轉眸朝他掃了一眼,也不再言。
兩人靜然而坐,再度沉默,周遭氣氛,也順勢徹底的壓抑沉寂開來。
則是不久,突然有兵衛端來了夜膳。只是這膳食,不僅有米飯與肉塊,甚至連糕點茶水都一應俱全。
待那幾名兵衛全數將膳食拜訪在面前的竹箱上,鳳瑤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隨即眼角微挑,低沉而問:“這些吃食何來的?”
兵衛們紛紛站端身形,其中一人恭敬回話,“回長公主,這些皆是大周皇上準備的。此行之中,他爲長公主與皇子準備了一車的吃食,裡面一應俱全,足夠長公主與三皇子吃到大旭京都了。”
兵衛答得自然。然而這話落得鳳瑤耳裡,則令她思緒翻涌,神色微變。
卻是還未及回神,突然,兵衛似是想到了什麼,猶豫片刻,繼續恭敬的道:“另外,屬下還有一事,想與長公主與三皇子彙報。”
“說。”鳳瑤應聲回神,強行按捺心緒,低沉沉的出了聲。
兵衛忙點頭,隨即便擡手從袖袍中掏出一物朝鳳瑤遞來,恭敬道:“今日剛在此地安營紮寨時,這信鴿突然橫衝直撞躥入了營地,屬下們見它腳上綁有竹筒,爲防萬一,便將信鴿捉下並取了竹筒。而待抽出竹筒內信條時,則見,信條上的內容極是詭異玄乎,不知真假,屬下們不敢掉以輕心,是以還是想將信條呈給長公主過目。”
這話入耳,鳳瑤神色微動,待垂眸朝兵衛遞來的那隻竹筒凝了兩眼,而後便順勢擡手接了竹筒。
待得將竹筒打開,也將竹筒內那捲成一團的信條扯平後,奈何乍然之際,一列列略微清秀的字跡驟然展露眼前。
‘大旭城隍廟,大旭幼帝薨。大英清沙河,顏墨白亡。大旭道行山腳,國師滅,大旭春來之際,大旭毀,天下亂,生靈,塗炭’
小小的一張信條,竟是塞滿了字跡,只是即便如此擁擠,但那些字跡着實太過清秀,是以也不覺太過凌亂無章。
只是這信條的內容,着實令人心生震撼,縱是不知真假,但也是足夠驚人慎人,令人心生惶恐與不安。
鳳瑤瞳孔驟縮,面色陰沉不定。
眼見她神情異樣,贏易眉頭一皺,低聲問:“皇姐,怎麼了?”
鳳瑤這纔回神過來,心口起伏劇烈,幽遠森涼。究竟是誰,竟敢寫這等信條!再者,這信條究竟要送往何處?難不成,是專程要送到她手裡?
倘若當真如此,而那寫信之人,又是誰?又是誰有這等神通廣大,竟全然將她的一舉一動監視在眼裡,從而,才能待得大旭兵衛剛剛安營紮寨,便有信鴿恰到好處的送信而來?
越想,心口的複雜與起伏越發劇烈。
則是片刻,她便強行按捺心緒,緩緩將手中的信條朝贏易遞去。
贏易分毫不耽擱,頓時擡手接過,而待垂眸一觀,瞬時之際,他面色也陡然一白,目光一顫,整個人驚得不輕。
鳳瑤朝他掃了一眼,隨即便將目光朝那方纔言話的兵衛望去,“今日行軍途中可有察覺任何異樣?官道之上,可有新鮮的馬蹄印與馬糞?”
兵衛怔了怔,認真回憶片刻,而後搖搖頭,“許是近來天氣太涼,鮮少有人出來,便是馬幫也是極少。是以,今日之行,官道上荒無人際,無任何路過的車馬,也無任何新鮮的馬蹄印與馬糞。另外,行軍途中,也是一切如常,並無異樣。”
是嗎?
都無異樣麼?
鳳瑤神色驀的幽遠開來,複雜起伏,層層搖曳。
待沉默片刻後,她按捺心神的朝兵衛道:“本宮知曉了,你們先出去。”
兵衛們頓時點頭,不敢耽擱,當即轉身而走。
待得兵衛們全數離去,帳子裡的氣氛才徹底沉寂了下來。贏易稍稍將信條裹成一團,擡眸朝鳳瑤望來,“皇姐覺得,這信條上的字句可信?”
鳳瑤兵衛立即言話,僅是兀自沉默,待得半晌後,她才低沉沉的道:“談不上信與不信,但這信條上的字句太過玄乎特殊,也不得不防。”
贏易瞳孔一縮,滿目厚重起伏,點點頭,“這信條上的東西,許是有人隨意而寫,故弄玄虛皇姐也不必太過憂心。畢竟,皇上有御林軍與暗衛護衛,國師也非等閒,大旭又有皇傅許儒亦與劉太傅坐鎮,無論如何,大旭上下都該安穩,幼帝與國師,也皆會安然。”
這話入耳,鳳瑤神色分毫不變,心底深處的複雜與緊然之感,並未因此而消卻半點。
有些事,並非是空穴來風,如此,竟然有人敢寫這等信條,便也證明,有人仇視大旭,更也仇視顏墨白,是以,既是仇人了,且又在暗處,自然也是不得不防。
鳳瑤並未言話,思緒層層搖曳,翻騰不止。腦海之中,也逐一開始過濾那些與她結怨甚至與大旭結仇之人,而待思量半晌,終還是覺得如今最是可疑的人,不是國舅,便是那被花謹救走的尉雪蠻。
心思至此,鳳瑤瞳孔幾不可察的縮了幾許,隨即按捺心神一番,再度將目光朝贏易落來,“前些日子,你舅舅從大旭京都出逃,你駐守在曲江之邊,當真未見得你舅舅?”
贏易誠然的點點頭,“的確不曾見到。當初臣弟也是接了舅舅的信箋,以爲舅舅要來投奔,卻不料久等之下,終無他的蹤跡。”說着,神色微微一動,“皇姐是懷疑臣弟的舅舅寫了這信條?”
鳳瑤瞳色幽遠,“僅是懷疑罷了。畢竟,國舅被許儒亦與國師等人驅逐出京,一敗塗地,自也是對大旭與國師等人恨之入骨。”
贏易微微一怔,極是認真的思量片刻,隨即緩道:“皇姐,此番寫這信條之人,許是不是臣弟的舅舅。”
鳳瑤眼角一挑。
他繼續誠然道:“臣弟的舅舅雖看似性子潑烈,行事粗魯,但他卻終歸是膽小之人罷了。他尋常也只會逞嘴皮上的功夫罷了,但論實際,他也是畏首畏尾,不敢輕易決定。甚至,前些日子舅舅舉兵造反,臣弟便覺此事怪異,因憑舅舅的性子,自是不敢擅自做出這等事來,更何況,舅舅也還有把柄在攝政王手裡,便是攝政王不在國中,但餘威仍在,舅舅自是不敢輕舉妄動纔是。是以,臣弟以爲,舅舅前些日子突然起兵便已是怪異,後來投奔臣弟卻久久不來,更也是極有問題,且憑舅舅的性子,的確不敢輕易做出對大旭不利之事,便是這信條,許是也非舅舅所爲,且上面的字跡,都與舅舅的字跡全然不像。”
冗長的一席話,層層分明,入得耳裡,鳳瑤倒也無反駁之意。
那國舅的確是看似面相兇惡,實則,卻的確是僅會逞嘴皮罷了。亦如當初她姑蘇鳳瑤若強行在他面前威脅,那國舅,自然也會服軟纔是。
再者,贏易也說得沒錯,這信條上的字,的確不像國舅的,如此,那這寫信之人,又是誰?
尉雪蠻?
越想,心緒便也越發翻騰嘈雜。
贏易掃她兩眼,面露擔憂與關切,終是忍不住轉了話題,“皇姐,菜快涼了,皇姐還是趁熱吃吧。”
鳳瑤應聲回神,兀自點頭,卻待與贏易一道用了一口膳食後,她瞳孔一縮,再度朝贏易望來,低沉幽遠而道:“當初國舅起兵造反,你未與國舅通氣?怎我聽說,你與國舅是串通一氣,裡應外合準備對大旭不利?”
贏易搖搖頭,面色與目光皆是誠然之至,“皇姐,外界之傳絕非事實。臣弟前些日子雖與舅舅通過書信,但的確不曾商議在大旭起兵之事。”
是嗎?
鳳瑤神色微動,不言話。
贏易突然有些着急與擔憂,“皇姐,臣弟所言爲事實,皇姐你……”
“你不必擔憂,我並未懷疑你。”不待他後話道出,鳳瑤便平緩無波的回了話,說着,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這信條既然不是國舅所寫,那剩下的可能,也許就是那尉雪蠻所寫了。”
贏易又是一怔,“皇姐懷疑尉雪蠻?可她雖對皇姐有仇,但終還是女子罷了,且此際定也在路途之中逃竄,何來有空甚至有本事招信鴿傳信而來。”
“好歹也是樓蘭安義侯的女兒,豈能是等閒之輩。如今本宮也不過是猜測罷了,也非確定。但如今能確定的時,花謹此番行錯一步,日後,總會後路堪憂,難得善終了。”
嗓音一落,眉頭一皺,面色也越發複雜悵惘開來,隨即再道:“你正補身子,多吃些東西。”
贏易點點頭,面色也是複雜橫亙,欲言又止,但終究未多言。
待得二人一道用膳完畢,鳳瑤招來了兵衛將膳食撤走,這時,贏易猶豫着再度出聲,“皇姐可要差人去暗中尋瑞侯?畢竟,他終歸是老瑞侯唯一子嗣,臣弟以前也聽說皇姐對瑞侯也極是寬容,倘若瑞侯當真在尉雪蠻手裡遭遇不測,自也不好。且尉雪蠻此人,臣弟當初將她禁在營地裡,也與她稍稍接觸過幾次,只覺,那女子雖看似嬌弱,但卻極是聰明,也能屈能伸,更還擅長攀談與算計,瑞侯落到她手裡,定是要吃苦頭的。”
鳳瑤滿目幽遠,面色並無太大變化,低沉沉的道:“路是花謹自己選擇,是善是惡皆怪不得旁人。不過是命運如此罷了,你我,皆渡不得他。”
這話一出,興致缺缺,也無心再多加言話,待朝贏易那略微發沉的面色掃了幾眼後,她終是話鋒一轉,只道:“天色已是不早,你身子骨未愈,還是讓兵衛在此爲你搭榻而面,我便去外面的馬車湊合湊合,順便,再找軍中副將問問話。”
說着,不待贏易反應,便已緩緩起身。
贏易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欲言又止,但終是未多說,待朝鳳瑤的脊背凝了片刻後,便恭敬順從的應了話。